三日前。
因為寮虎三之死,因為綠花堂一場酣暢淋漓的尸體爆炸,直接重創了敕舍里,楚京城內,各方勢力,官面的,民間的,但凡消息靈通又能打通天地線的,全都有了動作。
夜叉星有一種奇異的鳥類名曰‘龍雀’,其形丑惡,頗有幾分兇神惡煞的小鬼模樣,翅膀上沒有羽毛,而是極纖細精巧的鱗片,體積不大只有一尺多長,卻飛行絕跡,其速度,比起尋常地仙圓滿駕馭飛劍拼命飛行還要快了一等。
綠花堂的爆炸聲響起后,各方勢力拼命打聽事情內幕,無數耳目探子在綠花堂附近出入,更有手腕通天的人,直接接觸了敕舍里被殺的那幾位近衛的尸體。
這些耳目探子,將消息傳回給了自己背后當家作主的大人,而這些大人也耳提面命,著專門的心腹,將這些消息書寫詳細,掛在了專門豢養的龍雀身上。
大群龍雀騰空,‘呼啦啦’直奔夜叉城而去。
楚京西南,背靠大山,三面山巒環繞,前方有一片大水茫茫,幾條大河于此匯聚成一方綿延數千里的大湖,在這山湖之間,矗立著一座極其符合夜叉族審美,用巨石混合了金屬汁液澆鑄而成,內外七重城墻,每一重城墻都高有百丈開外的巨城。
這就是夜叉城了。
灰黃色的巨石城墻,上面用赤褐色的礦石涂料,涂抹出了大片大片的圖騰紋路和各色不知道意思的原始符文。這些圖騰和符文,沒什么特殊效果,僅僅是夜叉族信奉的原始宗教的一些印記。
這是一個絕靈世界。
九州苗裔的法術、神通,在這個世界不好使,而夜叉族人,他們的夜叉之力,本來就是一種殺伐之力,也沒有什么真正神異的手段。
這些圖騰和符文,僅僅是當權的夜叉王一系,為了凸顯自己的族群文化,凸顯自家的族群特征,用來震懾普通的夜叉族人和九州苗裔,僅此而已。
大群大群的龍雀從東北方向高速掠來,引發了夜叉城的一陣騷動。
龍雀翱翔,高速破空,哪怕身上纖細精巧的鱗片有著極強的破風能力,它們的速度太快,依舊在空氣中蕩起了隱隱如雷鳴的音爆聲。
夜叉城中,也有一支虎賁軍駐扎。
而且夜叉城乃是夜叉一族的王城,駐扎的虎賁軍數量足足有百萬之巨,無論是裝備還是個人實力,都隱隱壓過了楚京的同僚一頭。
眼看著大群龍雀絡繹飛來,最外圍的城墻上,幾名三頭六臂、三頭八臂的夜叉將領氣急敗壞的咆哮著,拉開強弓,‘咣咣’就是一通猛射。
“混蛋,大王有令,嚴禁私蓄龍雀,暗傳消息…這些家伙,是真不怕死了。”
虎賁軍的將領們怒聲喝罵。
但是傳信的人,早就預防到了龍雀可能被虎賁軍攔截。他們每一家勢力,為了一份一模一樣的信函,都釋放出了上百只龍雀。數十家大小勢力,數千只龍雀亂雜雜的高速飛掠而來,虎賁軍們只是攔截了不到五百只,其他的龍雀就一個盤旋,落入了霧氣茫茫的夜叉城。
“得了,可以交差了。”虎賁軍的將領們拎著纖細的龍雀,輕輕的晃了晃,滿足的笑了。
五百只龍雀的尸體,一旦繳納上去,每一只都能換取不菲的賞金。
他們當然有能力將所有…起碼也是絕大部分的龍雀攔截下來,換成無數年前,還沒開化的夜叉族人,他們會無比忠誠的執行夜叉王府的命令,竭盡所能的將所有龍雀全部擊落。
但是,在九州苗裔的熏陶下,這些坐鎮夜叉王城的虎賁軍將領們,已經明白了什么是‘人情世故’——有資格豢養龍雀的,有資格、有膽子、有實力豢養這么多龍雀的,定然是頂級的權貴和巨頭…
這么多龍雀齊齊飛來,可見是有極重大的事情發生了。
意思意思,攔截一小半交差,里里外外,大家都能交待過去了…真個將所有龍雀全部打下來,嘿,就不怕哪天突然接到一條命令,讓自己統轄軍隊,跑去北方邊境外剿滅異族,一頭撞進上千倍敵人的重兵合圍?
這種事情,以前又不是沒發生過。
自己的前途和性命要緊,不是么?
幾個虎賁軍將領提溜著被擊殺的龍雀晃蕩著,正準備帶著龍雀尸體去找上司交差,這些龍雀尸體齊齊裂解,肌肉纖維宛如花朵一樣綻放開來,一條條黑色的,宛如絳蟲的怪異物件,在肌肉纖維中搖曳生姿,緩緩吐出了稀薄的黑色霧氣。
流殤巫毒,對于這些龍雀,本來無傷。
但是它們被擊殺后,作為死物,流殤巫毒就以它們的肉體為培養基,開始急速的增殖,變異,瘋狂的向四周散播出新的巫毒。
這些粗獷過頭的虎賁軍將領,很好奇的湊近了這些異變的龍雀尸體,狠狠的嗅了嗅。
附近大群虎賁軍將士,也都好奇的湊了過來,沖著這些裂解開的龍雀指指點點,不知不覺的,他們都或多或少的吸入了一些散發出的黑色霧氣。
數千支龍雀飛進了夜叉王城,這些活生生的龍雀倒是沒有裂解,但是它們的每一次呼吸,都會有一團團稀薄的巫毒從它們體內噴散開。
一團團微妙的黑氣,在夜叉王城中擴散。
又隨著大群夜叉族人的四處流竄,相互之間交流信息,打探消息,商議對策等等…流殤巫毒擴散的效率就極大的增強了。
楚京內,夜叉族人開始劇烈咳嗽的時候,夜叉城內,也有大群大群的夜叉族人,開始瘋狂的咳,咳,咳…咳出血,咳出肺臟碎片,咳得臟腑盡數撕裂,咳得昏厥、抽搐,直到生生咳得死了過去。
更有大片大片的夜叉族人,一個接一個的軟在了地上,好似被抽掉了骨頭一樣,軟塌塌的動彈不得。有一些夜叉族人,他們的皮膚上,有大量的膿皰密密麻麻的生長出來,隨后就是此起彼伏的‘吧唧’聲。
大量膿皰炸開,膿液四濺,流殤巫毒就更加歡快的在夜叉城內傳播開來。
還有一些流蕩的夜叉族人,行走在城內大街小巷,身體一軟,一頭栽倒在路邊的溝渠中。高濃度的流殤巫毒,就順著溝渠中的流水,快速滲入了各處地下水中,更順著溝渠流入了城外的大河,匯入了大湖,又在湖水中急速增殖,然后順著河水流向了四面八方。
在夜叉城周邊,有數十座夜叉族的大城,是依靠這座大湖,依靠這座大湖溝通的幾條大河提供生活用水。夜叉城內,巫毒發作,夜叉族人還沒弄清究竟發生了什么的時候,稀薄的巫毒,已經順著湖水和河水,悄然無聲的潛入了附近幾座城池。
夜叉城,北面,一座高崗之上。
巨石壘成的夜叉王府宛如一頭慵懶的怪獸,盤踞高崗,綿延數十里,其威勢極重,煞氣升騰。相比之下,在高崗之下,占地只有不到百畝地的西楚皇宮,就好似一顆嬌小的雞蛋,被這頭巨獸隨意的捏在掌心。
年僅七歲的西楚當代皇帝項義,身著一裘極符合葉剎審美的獸皮戰袍,戰戰兢兢的站在大殿中,身邊是十幾名帝國臣子,夜叉族人和九州苗裔各占一半。
項義的面前,放著兩張鳳座,他的生母,一名容貌平平無奇的九州女子,還有他的‘干娘至圣母后’,一名身高過丈,六頭十二臂,生得青面獠牙膀大腰圓的夜叉王族庶女,正坐在一大一小兩張鳳座上。
項義怯生生的不敢看自己的干娘——他有時候,真不明白,這位干娘,自己都還沒成親呢,怎么就成了他的干娘呢?
而且,這位干娘,一點‘娘味’都沒有。
項義清晰的記得,去年的時候,他身邊的一名宮女,就因為給他扎了一條絲綢刺繡的汗巾子,一條用九州絲綢制成的汗巾子,就被這位干娘一把抓起,‘咔嚓咔嚓’的當著他的面生吞活剝了。
換成尋常小孩,早就被那生吞活人的殘酷景象嚇瘋了。
項義卻是莫名的,對此有著極強的承受力。他只是稍稍的發了兩天燒,然后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和身邊那些九州苗裔出身的宮女,更加的疏遠了一些。
耷拉著眼皮,怯生生、顫巍巍,好似受驚的小獸一樣的項義,細聲細氣的背誦著夜叉族不知道哪一代大祭司編撰的《大夜叉經》。
“是時,天地混沌,內有一雞子。夜叉祖于斯沉睡,突覺氣悶。于是…”
這是一部講述所謂的夜叉祖開辟天地,創造世界和天地萬生的經文。現在,這部經書,已經是西楚帝國所有的孩童,都必須倒背如流的啟蒙書籍。
效果還是很不錯的。
在這部《大夜叉經》的熏陶下,最近百年以來,新誕生的九州苗裔,已然認同了夜叉族人的說法——夜叉一族,天生就是天地之主;九州苗裔,就是夜叉祖創造出來,專門服侍夜叉一族的奴隸,以及在必須之時,充當夜叉一族的口糧。
項義還是很聰明的。
又臭又長,文字干澀、行文粗鄙,拖拖拉拉足足有三萬字的《大夜叉經》,他一字不錯的背誦了下來。他的干娘至圣母后,又從經文中挑選了幾句話,讓項義一一的解釋了。
項義闡述清晰,論調清楚,語氣恭敬,神態溫婉,端的一條被馴服的小獸,無比的乖巧。
干娘至圣母后‘哈哈’狂笑,用力拍打著肥壯的大腿:“好,好,好,好孩子。我這就回去稟告大王,項義啊,你算是真正有個皇帝的樣子了。”
“哎,這才像樣嘛。上次你居然還在腰間系一條絲綢汗巾子?”干娘至圣母后深惡痛絕的嚷嚷道:“簡直不像話,你是西楚帝國的皇帝,你要像個整個的夜叉人一樣,穿獸皮,穿重甲,拿大刀,殺活人。”
“絲綢這種東西,好,當然是好。”干娘至圣母后低頭,看了看自己渾身的綾羅綢緞:“但是這種東西嘛,會酥軟了你的骨頭,會磨滅了你的意志…所以,這種罪惡之物,就讓母后來承受罷。”
項義微笑,向干娘至圣母后行跪拜之禮。
干娘至圣母后滿意的點了點頭,她看向了大殿中的十幾名帝國臣子:“皇帝,你們教得不錯…從明天起,就開始讓皇帝學習帝國律法罷。”
她又指了指項義,沉聲道:“記住,要做一個好皇帝。什么是好皇帝呢?能夠讓夜叉族人安居樂業,縱享太平的,就是一個好皇帝…可不要學你的兄長,千萬不要學他。”
項義微笑,磕頭,額頭磕得‘嘭嘭’響。
他的兄長啊,那個天性聰穎,比他項義還要聰明許多,更兼天賦非凡,年僅十三四歲,就身高八尺,雙臂有九牛二虎之力,甚至可以和尋常夜叉戰士打個不相上下的兄長。
就因為一個夜叉貴族,在大街上突然狂性大發,劫掠了一名九州少女,將其當中肆意褻玩凌辱之后,直接撕成了兩半,活生生吞了下去。
自家兄長呵,只是懲罰那夜叉貴族,向那少女的家人賠償一筆銀錢…
結果就是,自家兄長現在,還被幽禁在夜叉王府地宮之中,據說,每日里都有夜叉族的女人去強行和他交媾,想要從他身上,獲取更加優良的血脈后裔。
而那被害的少女的親族,闔族被滅,盡被生擒活捉后,送去了虎賁軍的軍營,化作了一縷稀薄的肉香。
項義微笑,大聲道:“兒臣明白,兒臣一定要做一個好皇帝。一切,都以夜叉族為上,一切,都為了夜叉族…夜叉族,正是這一方天地的主人,天經地義的享受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
干娘至圣母后笑得燦爛。
幾個夜叉重臣笑得燦爛。
幾個出身九州的臣子,笑得燦爛,但是笑容下,卻有一絲絲的陰霾,甚至是對項義最深沉的殺意幾乎要噴薄而出。
就這時候,干娘至圣母后開始咳嗽。
昨天夜里,她還在夜叉王府,正在連同一群王族子弟,處理楚京傳來的消息——不管怎樣,敕舍里是夜叉王族的嫡系,她在楚京遇襲,夜叉城這邊,必須有所回應。
好些精銳的密探,還有一些王府的高手,正在趕赴楚京。
她也親手觸摸了從楚京傳回來的密函,親手撫摸了那些辛辛苦苦從楚京傳回信來的龍雀。
她開始咳嗽。
她身后的幾個膀大腰圓的夜叉女侍女開始咳嗽。
她一咳,大殿內,幾個夜叉族重臣,本來喉嚨里就有點癢癢的,被她這么一帶頭,這幾個夜叉重臣也按捺不住了。他們身上開始流汗,有細密的膿包生出,然后開始瘋狂的咳嗽。
咳著,咳著,血水就噴了出來。
咳著,咳著,碎肉就吐了出來。
咳著,咳著,身上大片膿皰腫脹,爆裂,膿液四濺,還沒落地,就化為一團團淡淡的霧氣急速向四周擴散開來。
大殿外,大群精銳的夜叉士卒也開始咳嗽。他們立足不穩,好些人咳著咳著,就跪在了地上,甚至有人仰天倒地,就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了。
大殿中,幾位九州大臣目瞪口呆的看著一群夜叉族人大口咳血。
他們目光閃爍,一聲不吭的盯著這些夜叉族人。
過了好久,好久,一名位居當朝一品的白發老人才緩緩說道:“夜叉王族,天生的肉身強橫,在這一方世界,他們并無疾病之苦…這般癥狀,呵呵。”
“呵呵!”又一名一品大員輕聲笑了。
“呵呵!”再一位一品大員輕聲冷笑。
“諸公可還記得,吾等先祖,是如何來到這一方世界的么?”一名白發老人顫微微地問道。
“爾等意欲何為?”一名穿著二品官袍,看上去只有三十許人的九州官員輕聲喝道:“你們想要死么?一大把年紀了,你們想死可以,不要拖累你們的兒孫親族…這天下,是夜叉人的天下。”
那白發一品大員顫巍巍的走到了這年輕后輩的面前,伸出手,輕輕的拍了拍他的面頰:“小子,你弄錯了一件事情,至今為止,這一片天下,名曰西楚帝國…就算是夜叉王族,他們也只敢陰侵皇權,你看他們,可敢更改國號?”
“這天下,是我九州苗裔的天下。”白發老人笑得極其燦爛,甚至略微帶了幾分嫵媚:“看看他們,看看…”
干娘至圣母后劇烈的咳嗽著,她聽清了這白發大臣的話,她極力的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將這干癟老頭撕成粉碎:“混賬東西,沒看出來,你這老東西居然包藏禍心…啊,你們這些…逆賊…你們,做了什么?”
白發老人笑瞇瞇的看著幾次掙扎起身,卻又幾次栽倒在地的干娘至圣母后,輕聲道:“我們無能為力,我們做不了什么…老夫等人,修的儒法,行的文道,在這絕靈之世,我么能做什么呢?我們什么都做不了。”
“但是,我們的先祖是如何來到這一方天地的呢?”
“或許,又有新人來了罷?”
“嘻,胡無道,漢道昌!”一名一品大臣突然撫掌大笑。
“嚴風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堅胡馬驕!”又一一品大臣跺腳相合。
“漢家將士三十萬,將軍兼領霍嫖姚!”這一次,卻是項義緊握雙拳,開始應和這些老臣。他一步一步的,走到了那身高足足有三四個自己這般高下的干娘至圣母后面前,輕輕的拔出了自己腰間一柄極鋒利的匕首。
“皇帝孩兒!”咳得肺子都噴出了好幾塊的干娘至圣母后,聲嘶力竭的尖叫起來:“咱們娘兒兩,這兩年的情分…”
“胡無道,漢道昌!”項義齜牙咧嘴的,將匕首一次次的砍向這丑陋婦人的脖頸。他年紀雖小,力氣卻極大,甚至和一般的夜叉族戰士相當。他手上的匕首,也是一柄利器,他一次次的劈砍,一點點的磨破了婦人的皮膚,撕開了她的血肉,觸及了她的血管…
“胡無道,漢道昌!”一群老臣全都瘋魔了,他們紛紛湊了上來,沖著這平日里驕狂兇厲不可一世的婦人,就是一通歇斯底里的拳打腳踢。
咳,咳,咳。
有夜叉士卒聽到了大殿里的動靜,他們掙扎著,想要沖進來救護自家主子。
但是他們剛剛挪了幾步,就倒在了地上喘息,流汗,拼命的咳。
整個夜叉王城,無數夜叉族人在瘋狂的咳。
無數九州苗裔,靜靜的,面無表情的站在他們身邊,靜靜的看著他們咳,看著他們喘,看著他們流汗,看著他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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