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七章畫餅 張府。
后院由西北角院臨時充作的飯廳內。
燭火搖曳間,觥籌交錯。
張巒依然選擇讓兒子參與這次宴請,只是張家老大沒機會上桌,只有老二有資格列席,且李孜省和龐頃也沒什么意見,甚至還表現得很欣賞張延齡的樣子。
“來瞻,有一事需要跟你說明白。”
李孜省正色道,“我知道這次的事,緣于貴府跟彭閣老家長公子間的恩怨…這不,彭家大公子現在也被下了詔獄,連他那一脈的家產也被朝廷查抄。”
張巒急忙問道:“那彭閣老呢?”
李孜省笑問:“來瞻啊,如今你人在翰林院,吃的是館閣這碗飯,這會兒才想起來會開罪彭閣老這個頂頭上司?”
“我…”
張巒一臉無奈,不由瞅了小兒子一眼。
心說,都是你小子干的好事,以后我還怎么在翰林院混?
“不必擔心!”
李孜省笑瞇瞇地道,“你運氣可真好,彭閣老致仕的上奏,陛下已恩準,特意賜他車馬和酒食,讓其早些歸鄉。
“且以東廠所查,最近這幾年彭閣老家只有其長子借機斂財,彭閣老是犯下管教子弟不嚴之過錯,但本身并無大罪。
“彭家大公子被下詔獄后,除了他兩個兒子被彭家花重金贖出來,其妻妾都被抄沒充公,過段時間,或在教坊司都能見到了。”
張巒想了想在國子監讀書時聽聞過的彭大公子妻妾的美貌,不由咽了口唾沫,愣了好一會兒才問:“事情這么嚴重嗎?”
龐頃笑道:“張先生,您找太子說這事的時候,就沒料到局勢會發展到這一步?還是說您在同情彭家大公子?”
張巒搖頭不迭,道:“我也不知現在是什么心情,說起來,或是心中有愧吧…本來并沒想過要把事情做這么絕的…”
“嘿,你找了太子,太子又去找了太后,太后心有不甘,把事鬧到陛下那邊,事情怎么可能會善了?”
李孜省笑著道,“來瞻啊,你這一整套計劃可說是滴水不漏…要是太子不跟太后說,只是跟陛下講,只怕陛下還是會對梁芳等人小懲大誡,絕對不會鬧出這么大的動靜來。妙,實在是秒啊!”
說完李孜省還忍不住猛拍了一下大腿。
“哦,這…我還真不知道太子找了誰。”
張巒說這話的時候有點兒心虛。
因為兒子可是帶他去過陳貴的府宅門前,雖然他沒進去,但他知道兒子的計劃就是讓太子往太后那邊使勁兒。
也就是說,兒子把局做得這么大,手段高超,最終也取得了絕佳的效果,連李孜省都忍不住擊節贊嘆。
他這個老子與有榮焉之余,又有些犯怵,生怕別人以為他是大陰謀家,不敢與他往來。
“來瞻,你還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李孜省見張巒表情有些不對勁,笑著道,“我不是非要探究你的秘密,只是…好奇心怎么都控制不了啊。
“你說你,明明可以靠推測天機等事,當個能掐會算的陸地神仙,受世人推崇,甚至我還可以把你推薦到陛下跟前,被陛下倚為臂助,可你就只是在…官場弄潮,不覺得大材小用嗎?”
張巒連忙搖頭:“我就是個平常人,喜歡做一些平常事。”
“不平常,一點兒都不平常。”
李孜省搖搖頭,然后舉起酒杯,發出邀請,“來,與我共飲一杯,喝完后,我還有一件事與你細說,或需要你幫忙呢。”
“好。”
張巒也舉起酒杯。
龐頃笑著對張延齡道:“二公子不飲酒嗎?”
張延齡趕忙謙讓:“我年歲小,今日與宴就是負責陪客,專心給家父倒酒便是。”
“是啊,年歲小可以不必喝酒,對身體不好,再說喝多了誤事。”
李孜省體貼地道,“你叫延齡,是吧?真是一表人才,回頭有哪個大戶人家要聯姻,我一定幫你爹說和說和,給你定一樁好親事,你說如何啊?”
張延齡笑而不答。
心想,我謝謝你啦。
我一個未來的國舅爺,甚至有資格在朝中呼風喚雨,用得著你來給我談聯姻之事?
對不起,你李孜省還不夠格。
敬謝不敏!
酒過三巡。
李孜省終于把他眼前遇到的麻煩事說出來。
“來瞻,實不相瞞,萬和寺案告一段落,但今年太后娘娘禮佛怕也無法成行…陛下的意思,本來是換一家佛寺上香,但以太后之意,事情鬧得這么大,且連市井百姓都知曉她要去萬和寺,這臨時換了地方,怕是會引發世人非議。”
李孜省搖頭嘆息。
張巒詫異地問道:“坊間敢隨便謗議太后嗎?”
李孜省無奈道:“你是不知道,這修佛之人,最講究個心境,還異常在意別人評價其修行虔誠與否,連我都不太能理解修佛者究竟是怎么想的。
“太后最怕別人說她用心不誠,而平常她對外又總與人說,她是為了家國社稷才去修行,甚至為陛下祈求平安,你說要是被人指指點點…那不成了危害社稷么?”
“這…”
張巒搖頭道,“事情未免說得有點兒太大了。”
“我也覺得是有些小題大做。但事就是這么個事,浴佛節剩下沒幾天了,陛下把這差事委派給我,讓我想個辦法讓太后滿意,你說我…就算要臨時抱佛腳,我也找不到這尊大佛在哪兒啊。”
李孜省說到這里,開始唉聲嘆氣起來。
張巒驚疑不定,搖頭道:“是沒幾天了,難道要趁著這幾天工夫再把萬和寺修一遍?這怎么可能做到?”
李孜省也跟著搖頭:“全部重修是不可能的事情,若太后真要去,只需將大雄寶殿修繕一新便可,但倉促間,我上哪兒找那么多木石料,甚至還不會給我撥太多銀子,很可能…我自個兒要往里邊貼錢。”
張巒認真想了想,捂著下巴凝眉思索,嘴上卻不停歇:“是挺難的。但李尚書您人脈廣泛,除了您有機會完成,旁人恐怕更不行了吧?”
“唉!”
李孜省唉聲嘆氣,“這大概也是陛下找我的原因吧。來瞻,這件事…你覺得交給你如何…”
“啊?”
張巒大吃一驚,“我…我不行的。我…”
李孜省笑道:“你先別緊張,我知曉,你跟徽州商賈一直有往來,論跟民間商賈牽絆之深,我或還不如你呢。
“在京師中尋找到最好的木石料,目前各地在京商賈有此能耐的除了徽商外,就只有晉商了,你覺得這時候我會去找晉商幫忙嗎?”
張巒差點兒就想問,為啥不能找山西商人?
有什么忌諱嗎? 龐頃在旁注解:“張先生,您怕是不知,這晉商跟鄧常恩一向走得近,就說先前令嬡選太子妃時,晉商還利用鄧常恩從中作梗呢。”
“這…李尚書,您不必考慮我這邊,一切要以大事為重。”
張巒顯得很大度。
李孜省卻搖頭道:“山西商賈,一切以利益為先,我看著就煩,還是更講誠信的徽商看起來舒服點。
“來瞻,你說要是你把這差事接下來,再以太子的名義,短時間內把他人認為完不成的差事辦好,那不既彰顯了太子的孝道,又體現出你卓絕的辦事能力嗎?”
“啊?這…”
張巒一聽,這是在給我表現的機會嗎?
我怎么聽著,倒像是在給我挖坑呢?
李孜省道:“人手都給你找好了,京營的人,不管需要多少都隨時給你調撥過來,你以翰林修撰的身份前去監工…哦對了,其實你太常寺少卿的職務,陛下并沒有給你卸下來,你知道嗎?”
“是嗎?”
張巒大吃一驚。
“你現在是太常寺少卿,兼翰林院史官修撰。這事你要是辦漂亮了,六部中都能給你謀個差事。”
李孜省繼續給張巒畫餅。
張巒不由將目光轉向兒子,用眼神求證這件事是否可行。
這一幕,恰好被對面二人瞅個正著。
李孜省笑道:“延齡,你有什么意見嗎?跟令尊好好說道說道,也幫忙分析分析。”
張延齡點頭道:“不用分析了,在下認為,此事可行。”
送走李孜省,父子倆立在門口。
張巒回頭看著兒子,苦著臉嘆息:“得,又是一件大事,那李孜省也真是奇怪,這次居然會主動詢問你的意見…他這是知曉你在背后為我出謀劃策嗎?”
張延齡笑道:“爹,您要是覺得不妥,當時就別應允啊。”
“為父當然覺得這件事不甚穩當,初八浴佛節,從明天開始算,滿打滿算也只剩下三天了,要將偌大的萬和寺修繕完畢,實在是難為人…要不是這事兒你覺得穩妥,我怎么都不可能答應下來。”
張巒有些氣急敗壞。
他完全是被李孜省和張延齡架到火上烤。
還沒去毛扒皮呢,就成噴噴香的烤全羊了。
張延齡滿意地點了點頭,笑著道:“爹即便心里不樂意,但還是肯聽我的,這樣就挺好,關鍵時候誤不了事。”
“你小子下一步是不是就想說孺子可教了?”
張巒跟著翻了個白眼。
父子倆的相處,進入一種怪圈。
明明是老少配,老的應該占據絕對的上風,現在卻成了老的聽小的話,張巒在對外事務上,可謂是一點兒發言權都沒有。
張延齡轉身往前面的院子走,解釋道:“爹,咱是實際考察過的,您覺得萬和寺修繕工程,梁芳和彭勉敷他們干的是偷梁換柱的勾當嗎?換下來的是支撐寺廟整體格局的房梁和砥柱?”
張巒跟在后面,撇撇嘴道:“這怎么可能?柱梁是怎么都換不了的,真要是換了,基本上就等于是掀倒重建了。”
“那不就得了?”
張延齡道,“其實就是個修修補補的小工程,花費個一兩千兩銀子頂天了,結果被整成一兩萬兩銀子的大工程。爹,其實就連李孜省都看出來了,要是把該修修補補的地方拆換一遍,根本用不了三天時間。”
“什么?”
張巒驚詫地問道:“不用三天?韋興他們可是足足修了三個多月啊。”
張延齡不以為意地道:“做事拖拖拉拉,開工后只需要用幕布把工地圍起來,就可以名正言順歇歇停停,期間正好把占役的京營士兵,調去干他們接下來的私活,這是梁芳、韋興等人的老手法了,一點兒都不稀奇。
“當日父親您也見過了,外表看起來金碧輝煌的萬和寺,真的需要換什么大的部件嗎?”
張巒疾步跟上兒子,待并肩而行后才問:“既然三天時間就能完成,那李孜省為何自己不干,要把這功勞交給為父?”
“有料子,三天就能完成,問題是他現在手里沒材料啊。”
張延齡道,“如果讓李孜省自己去找優質木石料,恐怕十天半個月都調不來,您覺得他會冒這種風險嗎?”
“咦?莫非你能調?”
張巒驚訝地問道。
張延齡扁扁嘴道:“之前孩兒讓父親去跟太子通氣,若是連這個都沒調查清楚,那不等于是在給自己挖坑么?
“其實我本打算讓太子主動跟陛下接下這苦差事呢,畢竟誰提出來的,誰負責解決,此乃天經地義的事情。”
“那…料子到底哪兒來啊?”
張巒問道。
“當然是徽商那邊調…哪怕徽商不肯給,咱也能在京師周邊就地解決。”張延齡一臉輕松地道,“這些花費,大概也就一千兩上下,用到的人手也是京營的人,不需咱費太多工夫!”
張巒苦著臉道:“那…要是李孜省不給錢呢?一千兩…怎么看都不是個小數目啊。”
張延齡笑道:“爹,您是不知道萬和寺募捐到底募集了多少資金,這種獻殷勤之事,商賈最熱衷做了,只是以前他們沒門路罷了。
“商賈多為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兒,如果咱給商賈分潤一些好處,比如說幫他們溝通御用監的關系,這區區一千兩,沒人會在意。”
“怎么個溝通法?”
張巒繼續追問。
“當然是跟陳貴溝通咯…韋興倒臺后,陳貴就成了御用監實際的操盤人,不然咱提前跟陳貴通氣又是為何?”
張延齡笑瞇瞇地說道,眸中滿是得意。
張巒咋舌不已,驚訝地道:“好你小子,又是把所有事情都先計劃好了,但你沒跟我說這些啊。那…那咱真就接了?”
張延齡點頭道:“這事還是要李孜省去跟陛下提請,明日應該就會把具體差事落實到您身上。我跟龐大管家說了,讓他回去后跟李孜省建議,讓李孜省提請由您和太子一起完成此事。”
張巒目光一凝,問道:“太子也要參與?至于嗎?”
“當然至于。”
張延齡重重地點了點頭,“其實有太子監督,這件事會更容易落實,那些商賈做事也會更加上心。”
說到這兒,兩人已回到中院,張延齡朝老父親擺擺手,“爹,您回房歇息吧,我就不在家里待著了,稍后我去見秦當家,讓她做好準備。”
張巒皺眉不已,質疑道:“又去見那女人,還是深更半夜去?”
張延齡笑道:“爹,您瞧不起誰呢?那女人手上可是掌握了很大的資源,從人脈到渠道、關系網絡…
“這次重修萬和寺之事,咱很可能要仰仗她。這也是給她在太子面前立功的大好機會,相信她會識趣的。”
第二百九十七章畫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