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毀船只、擄掠工匠,錢道戢命一隊人馬返回向章昭達報捷,余部回到大江干流。
偏師的任務,只完成了一半。
安蜀城這座扎入南岸的釘子,一定要拔掉。
于是二萬余人繼續逆流而上。
來到西陵峽口。
侯勝北眺望兩岸拔地而起的山峰,大江受到來自左右兩側的約束,驟然收窄。
此處是樊猛一戰成名的故地,他遙指前方,那里就是曾經的七勝城。
七哥勝了八弟,可惜最后自己作死了自己。
如今在南岸的山巖之上,重新建起了一座堡壘,居高臨下俯視江面。
這便是安蜀城。
若是靠近,居高臨下一頓箭雨和石塊招呼,小船說翻就翻,難以抵擋。
船隊停泊不再前行,商議攻城之策。
本朝不是沒有攻擊過此地。
安蜀城為十三年前的孝閔帝元年,北周立國時所建。
彼時由趙煚任峽州刺史,此人曾為宇文泰相府參軍事。
邙山戰敗,宇文泰率軍撤回關中,趙煚請命留下,率所部撫納亡叛,與東魏前后五戰,斬郡守、鎮將、縣令五人,虜獲甚眾。
之后轉任陜州刺史,蠻酋向天王聚眾作亂,攻信陵、秭歸。
趙煚勒所部五百人,出其不意襲擊破之,二郡獲全。
乃是這等有膽有識的人物。
趙煚鎮守安蜀城時,蠻酋鄭南鄉反叛,引時任武州刺史的吳明徹襲擊安蜀城。
彼時正值霖雨數旬,城墻頹壞百余步,從者皆勸趙煚修理城墻,加強守御。
趙煚不從,反而遣使誘說江外的生蠻向武陽,令其乘虛掩襲鄭南鄉的所居。
鄭南鄉聽聞巢穴被襲,父母妻子盡為生蠻所獲,黨羽各散。
吳明徹失去呼應,撤兵無功而返。
此后一年,趙煚與吳明徹前后十六戰,每挫其鋒。俘獲裨將覃囧、王足子、吳朗三人,斬首一百六十級。
哎,吳明徹的敗績真是到哪都有,說也說不完,真不知道他何時才會轉運哪。(^_^)
侯勝北心想,這個趙煚頗知人心如城,人心如垣的道理啊。
城墻修得再堅固,人心若是崩壞了,那城池也就不攻自破。
如今的安蜀城,城墻已經修繕堅固,若要強攻,必須付出不小的代價。
那么,攻破城中守軍人心的那個關鍵,在哪里呢…
侯勝北的視線投向了連接南北兩岸堡壘的那座懸橋。
在收窄到數百步的江面之上,敵軍橫引粗大繩索,編葦為橋,用以連接兩岸,往來運輸。
若是斷了那橋,安蜀城就成為一座獨懸南岸的孤城。
內無糧草,外無援兵。
到了那時候,城內守軍的心氣精神,還能堅持多久呢?
侯勝北很想知道。
只是這懸橋高出水面十余丈,兩側皆有城壘防護,若不先攻克城壘,就無法破壞懸橋。
要是能攻克城壘,還毀橋作甚,這不成了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嗎?
侯勝北繼續思考別策。
若是用火箭,能不能射中繩索不提,待到了能夠射到懸橋的地方,早就進入了守軍的攻擊范圍。
一個是仰射,一個是俯射,哪邊的射程更遠,不言而喻。
一時并無善策。
錢道戢命樊猛率本部五千人登岸,先圍了安蜀城。
不過城內的上千江陵兵根本不慌,北岸隨時可以來援,真要抵擋不住還能撤,怕個鳥。
守軍不但不怕,還不時加以挑釁,射些箭支投些石塊,彷佛頑皮的猴子從樹上拋果子下來。
樹上的果子嗎…
侯勝北笑了起來,向錢道戢請命,回中軍大營一趟。
此事還需稟報主帥章昭達,請他相助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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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番錢左衛不是派人來報捷了么,你回來作甚?”
章昭達的獨眼目光灼灼:“安蜀城還未攻克?”
侯勝北不慌不忙地道:“若是強攻,死傷數千士卒,也不是不可。關于如何攻城,末將有一淺見,只是要勞動主帥一行。”
章昭達這些日子,試探著攻擊了幾次江陵,均被擊退,心情不是很好。
聽了此話,他氣笑道:“爾等有二萬五千人馬,不能拿下小小一個千人防守的安蜀城,還要本帥放下江陵前去相助?”
“若是此計成功,對于攻打江陵亦有幫助,總不能讓章帥空跑一趟就是。”
看著面前這個淡定自若的年輕人,章昭達終于道:“汝有何想法,講來!”
南軍大舉出動,方向卻不是向著江陵。
數艘樓船大艦,載著上萬人馬,向著上游而去,旗號乃是“章”!
青泥水的船只被燒的消息,也已經傳到了江陵,梁帝蕭巋的心情同樣很不好。
此時北周已由陸騰接替田弘,繼任江陵總管助守城池,蕭巋與他商議對策。
“章昭達親自出動,前往安蜀城去了。”
陸騰儀容甚美,拈著長須:“放著江陵不管,數萬人去攻打安蜀城,那是泰山壓卵之勢了,章昭達想干什么?”
蕭巋急道:“不管他想干什么,若是不派出援軍,安蜀城必然不保!”
陸騰的目光深邃,話語卻是冷酷無比:“安蜀城據險而建,本就是消耗之用,我死一人,敵死三人。南北兩城相通,援軍源源不斷,兩岸合計守軍三千,章昭達若想靠強攻得手,就得死傷一萬!”
他冷冷道:“死傷上萬,章昭達還打什么江陵,只有退兵一途。”
蕭巋被他視士卒如棋子的態度所懾,苦笑道:“雖說如此,敵軍主將都去了,江陵一時無虞,理當赴援才是。”
陸騰拂袖:“梁主若想派出援軍,但請自便。我江陵總管府,卻是要鎮守此地不動的。”
蕭巋暗嘆一聲,北周這幫總管的態度一直都是如此。
對他們來說,保住江陵即可,而不是幫自己擴大勢力,打回江南去。
現在守衛安蜀城的,和南軍相互消耗的,可都是他的江陵兵。
陸騰此人,聽說性情剛強,歷任龍州、江州、潼州、隆州刺史,鎮壓蠻獠手段兇狠,動輒斬首數千乃至萬級。(注1)
曾積其骸骨于水邏城側為京觀。蠻族望見,大聲號哭不已。
自從他聽說母親兄長為北齊人所害,行事更為偏激,與他爭論純屬自討沒趣。
蕭巋自行點了大將軍許世武,令他率萬人前去支援。
數艘高七、八丈的樓船,光天化日之下,列成一排占據了江面,向峽口緩緩駛去。
兩座城壘中的后梁守軍,很遠就發現了來襲的南軍。
即便是這種巨艦,頂部最高一層也在己方腳下的三、四丈開外。
這已是超出一般城墻的高度,帶給了守軍不少安全感和優越感。
就算不能擊沉樓船,射些弩箭,投些石塊,羞辱敵軍打擊士氣也好。
反正即使敵軍以弓弩還擊,這邊有城壘防護,對射不會吃虧。
樓船沉默著承受攻擊,沒有發起反擊,只是緩緩地駛近。
甲板船舷上插滿了箭矢,還有石塊砸出的破洞。
火矢也有幾根,不過很快被澆滅了,留下焦黑的痕跡。
樓船通過了兩座城壘,沒有任何行動,朝著上游去了。
安蜀城的守軍發出了歡呼。
然而駛出沒多遠,樓船就開始掉頭,改為順流而下,再次朝著安蜀城而來!
這下的速度比剛才逆流而行時,快了許多。
侯勝北在不遠處觀戰,想起了小時候和大壯哥在山野間嬉戲,看到樹上高懸的果子,伸手難以夠到。
大壯哥舉起丈八長槊,八尺身高加上臂展,長槊的鋒刃足可擊打近三丈高的樹梢。
那么安蜀城和北岸相連的這座懸橋,距離樓船頂部,到底是三丈、還是四丈呢?
無妨,丈六長戟的桿部,又牢牢捆上了丈六長的戟桿。
士卒身高即便不及大壯哥,舉起之后也足夠超過四丈了。
只是一人難以把持得定,需得二人合力,左右再設四人,持大盾遮護。
金鼓一響,樓船上瞬間挺立起了一排樹木,只是這些樹木的頂端寒光閃閃,皆是二尺利刃。
樓船順流而來,行至懸橋下方。
下一刻,船上抱持長戟的軍士都是身軀劇震,戟鋒夠到了粗索。
是戟不是槊,戟頭帶有彎鉤,鉤住繩索,鋒刃反復摩擦切割。
橋索以四股麻繩編織,堅韌耐磨,否則也承受不起懸橋的重量。
薅麻、漚麻、剝麻、洗麻,晾干后的苧麻白亮柔軟,搓制成繩,防蟲防霉,柔中帶剛。
粗壯的橋索與大江東流和樓船重量的巨力,以及鋒利的戟刃對抗。
一如當初被鐮刀收割之時。
守軍大吃一驚,向著持戟的南軍士卒射擊,大多被四周緊密防護的盾牌擋下。
偶有射中,也立刻從持盾軍士之中頂上,馬上又替補上來一人。
見弓弩無效,守軍手持長兵登橋,想要撥開這些長戟。
以人力想要撩起,豈是那么容易。
足足數十根長戟,如何顧得過來。
再加狹窄的橋面,難以施展。
何況從樓船的其他幾層,紛紛射來弓箭。
數丈距離,敢于登上橋頭的守軍非死即傷。
終究是無法阻擋。
嘣嘣嘣嘣之聲大作,一股股麻繩被割斷,每斷一股,橋索的抵抗之力就更弱。
恰似兵敗如山倒。
終于傳來嘩啦一聲,一處橋索完全被斷,勾在長戟之上,被樓船一把扯去。(注2)
鋪作橋面的木板紛紛落入江中,噗通聲不絕于耳。
安蜀城的運兵運糧,更重要的是撤往北岸的通道就此斷絕。
歡呼的變成了南軍一方。
這次,守軍沉默了下來。
此時斥候來報,江陵方向敵軍來援,船艦數百艘,萬人之眾。
如今糧道已斷,還需破其援兵。
許世武率軍趕來,在峽口被截下,被包圍。
就在安蜀城守軍的眾目睽睽之下,南軍的樓船大艦、輕舟小船千余艘,以三、四倍的兵力圍剿了自家援軍,許世武大敗。(注3)
城內士氣更沮。
還差一點。
章昭達盯著侯勝北:“懸橋已斷,援軍已破,你說還差一點。”
“正是,還請主帥亮出大旗,盡展我軍實力。”
樓船之上,樹起“章”字帥旗,江面上更駛出數百艘大小船只——這是埋伏起來,準備應對北周和江陵合力來援的預備部隊。
龐大船隊結成陣形,直指安蜀城。
“如若不降,城破之后,盡屠之!”
數萬人的一聲聲齊聲呼喝,響徹在大江之上,兩岸峽谷回聲陣陣,更添威勢。
“盡屠之…”
“屠之…”
如今的安蜀城中,已經沒有趙煚這等將領作為主心骨坐鎮。
守軍死傷不過十數,可是心力精神,卻已悉數耗盡。
一輪鼓罷,南軍做出縱兵攻城之狀。
棄械、出降、城陷。
陸騰設想的流盡南軍萬人鮮血的安蜀城,搭上了自家江陵守軍萬人,不過換得南軍的死傷千余人,數十艘船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