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石難當和小青相談甚歡,頗有幾分忘年交之感。
待到要別離之時,小青臉上的表情尤為不舍。
見其如此,石難當搖頭笑笑,忍不住又指點了一句:“你記住,你此次的任務,對九山宗和掌門很重要,用點心思,日后歷練出來,前途不比算學出眾來的差。”
小青眨了眨眼睛,明顯不解。
“掌門需要香火之力,抓那些叛離的修士,只是短期之策。長期來說,還是得靠百仙盟這些凡人。”
小青雖在點頭,但臉上還是茫然。
石難當這話,也并非旁人告訴他的,而是他觀察所得。
就如太上道李上仙所言,修行洞天法的難處在于洞天難尋,洞天法本身對于四宗,不算什么秘密。
他自覺在九山界身份尷尬,自然用心揣摩鄭法所作所為,多有所得。
抓捕百仙叛逆,自然是為了填補九山宗工人緊缺的問題,特別是許多新建好的生產線,工人都不需要什么煉器能力,神魂合格就行。
法器產量起來,九山弟子自然能獲得太上道各種靈丹,用來修行。
他們修為提升,又反哺鄭法的洞天法修行。
但叛逆人數不過數千,只能短時間應急。
所以小青她們要做的事情,才是長期之策。
石難當詳細指點道:“你此去,便是要收攏百仙盟凡人之心,甚至建立學校,挑選人才。”
小青重重點頭。
石難當知道有些事情,小青恐怕還是沒聽懂:
九山界的人口雖在增長,可短時間內,依舊趕不上百仙盟,更不用說資源豐富程度。
短期內,工人得靠抓,長期而言,自然是選拔百仙盟的凡人更好。
更不用說,如今百仙盟之人對鄭法雖然沒多少信仰,入了九山界帶不來多少香火之力。
可只要長久教育培養,十年百年,這情況必然會改變,日后能帶來的香火之力,必不可能少。
如今來看,鄭法已經將百仙盟當成了另一個根基,用心經營。
石難當很明白,別看他是化神,小青等人不過筑基,可鄭法其實更重視小青等人手中的任務,而且這任務肯定曠日持久,日后的善功不可能少。
因此,他才多提點了小青兩句。
“對老爺很重要?”
小青眼睛亮了。
石難當心中無言,我說了這么久,你就聽到這一句?
小青反而皺起了眉頭,一臉憂心忡忡:“可是,可我以前都沒出來過,要是壞了老爺的大事…”
“石真人…”
石難當搖搖頭,無奈道:“你也別多想,此事甚大,不是你一個人能影響的。”
他見小青依舊忐忑,只得又道:“你應該是當過廟祝,才會被選來,你以前當廟祝的時候怎么做,現在就怎么做。”
小青聽了陷入沉思,慢慢點頭。
到了石難當要下船的時候,他身形一閃,瞬息不見。
小青扒著船的護欄,舉目四眺,已經看不到他的身形,只得大喊道:“石真人,等我賺了善功,請你去坊市吃好吃的,請你喝仙子醉!”
過了好久,風中才傳來,一聲帶著笑意的回答:
“好。”
數十里之外,一個隱蔽的山谷中,一群人暗中眺望著小青所在的神霄飛舟。
他們人數加起來有百來,躲在一處山洞之中。
這山洞還有斧鑿之痕,顯然是剛開辟出來的,洞口懸掛著一枚銅鏡,瑩瑩閃著寶光。
但從外面看這山壁,只能看到藤蔓叢生,青石嶙峋,絕看不到什么洞口。
“李老怪,你不是說你這蜃樓鏡連元嬰老怪來了,都看不出虛實么?怕什么?”
一個老嫗的聲音響起,那李老怪竟是個元嬰修士,他目光中帶著思索,看著飛舟,喃喃道:“那位真人…是化神。”
“化神!”
洞中一片寂靜,只聽李老怪繼續說道:“我這蜃樓鏡乃是我在秘境中所得,其實連化神,不仔細看,都會看走眼,往日救了我不少次。”
“方才那人隨意一望,我這寶鏡,竟被驚起了靈性,此人…絕非普通元嬰。”
這話說完,洞中之人都是面面相覷。
“化神?”那老嫗語氣中帶著恐慌,“我早說,咱們早早逃了就好,就你們貪心,非得走之前要再干一票。”
“這下連化神都招來了。”
李老怪皺了皺眉頭,冷嘲道:“我等被昊日山趕到這里,早就沒什么資源了,如果不搶些小門派的資源,便是回去又如何?”
“你難道沒發財?”
“更何況,我這蜃樓鏡不也沒被發現?”
那老嫗沉默半天,才不甘道:“那碰到個化神上人,你說怎么辦?咱們現在能跑掉!”
“化神上人…石…說不定是個意外之喜。”李老怪臉上反而有了些笑意,“我們要是能回去,等我查清楚一些事情,也許還能立個大功,找昊日山要獎賞。”
“啊?”
哪想李老怪面色異常謹慎,不愿意多說。
又或者他是想保留著秘密。
這群人一小半是來自昊日山地界的散修,兼有幾個背叛百仙盟的小門派,來歷各不相同,本就不是一路人,他不說,旁人也不好多問,只是紛紛議論道:
“回去?咱們如何回去?這蜃樓鏡,能掩護咱們飛遁么?”
李老怪表情也有些難看:“不行,若是運用法力,別說化神,普通的元嬰真人都能看到端倪,不保險。”
“那…”
這群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此時,一個邊上的筑基修士猶豫著開口道:“我…我有個法子。”
“嗯?”
“我家族就在附近,有些人脈。若是能扮成凡人商隊,一路隱藏靈力,說不定能有逃出生天之機。”
這話一說,所有人眼睛都是一亮。
連李老怪都連連頷首,贊同道:“雖有些風險,倒也不失為一個法子,只不過我等人生地不熟,裝扮起來,難免出紕漏,你可有把握?”
那筑基修士猛地點頭:“我之前有個貼身仆人,是我家佃戶出身,后來好像就在附近住。”
李老怪思來想去,竟是一咬牙:“你帶我,去找他。”
兩人借著寶鏡掩護,來到了一處村落。
李老怪遠遠用神識探尋一番,才在村尾,找到了那家仆所居。
“少爺?”
一個發絲全白的枯瘦老頭坐在門口,見到那筑基修士,猛地一怔,訝然道。
那筑基修士不過青年人模樣,兩人相見,竟像是爺孫。
“少爺,你怎么來了…我,我去找家里人回來做飯,拜見少爺!”
見家中無人,李老怪反覺得稱心,朝那筑基修士使了個眼色。
“不忙。”那筑基修士會意,開口道:“我聽家里人說,你后來做了點生意?”
“是,少爺你入了仙門之后,我蒙少爺您的恩典,去了族中商隊當管事,現在老了,就回了莊子。”
“我要你幫我找些車,找幾個熟悉商路的人。”
那筑基修士直接說道。
“這…”這老頭愣了下,可見他的臉色,也明白了什么,“少爺,我十來年沒有出去過了,我得先去打聽打聽。”
“要快!”
“是!”
聽完兩人說話,李老怪看了這老頭一眼,忽然拿出個瓷瓶:“吃下去。”
那老頭一抖,不由看向那筑基修士,可這個多年未見的少爺,卻撇過了頭。
“我…”
“嗯?”
李老怪身上氣勢一放。
元嬰氣勢,哪是普通人能抵抗的?
很快,這老頭就顫抖著手,將瓶中一顆青色丹藥吞了入腹。
“此丹劇毒無比,每半月我來賜你一顆解藥,等我等離了此地,再給你解毒。”
那老漢臉色更是慘白。
“莫以為你年紀大了不怕死。”李老怪猶不放心,又哼道,“你姓謝,有兩兒一女,四個孫子…”
“…我不敢!不敢!”
謝老漢帶著哭腔小聲道。
李老怪輕笑一聲:“只要你好好送我們離開,日后你的兒子孫子,我也能送些仙緣。”
謝老漢臉色連連點頭,面目中有些渴望,目送著兩人離去。
“爹!爹!”
謝老漢在發呆,耳旁就傳來大兒子的呼喊,他這才回神看向自家兒子。
“什么?”
“爹你在尋思啥?”
謝老漢搖搖頭,心知這是要命的事情,他誰都不敢說。
見他不說,他兒子倒也不追問,只是道:“九山宗的仙人到鎮上來了!”
“九山宗?”
他大兒子低聲道:“爹你不知道吧?咱們主家…好像就是背叛了九山宗,如今全都沒影了!”
謝老漢臉皮子一抖:“背叛?”
他大兒子趕忙安慰道:“爹你別怕,我聽人說,不是仙人親族,九山宗不管的。”
謝老漢輕輕點頭,提著的心稍稍放下。
可房門忽然被敲響,謝老漢渾身一抖,看向門外之人,只覺得徹骨寒透。
一個少年人站在門口,他身穿一身像是道袍一樣的長衫,衣角還繡著九座山。
謝老漢沒見過這身長衫,可少爺成了仙人之后,曾經穿了一身差不多的衣服,回過家里!
九山宗找來了!
那少年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才溫和笑道:“是我來的唐突了?”
謝老漢趕忙道:“不!不!您是?”
“我是九山宗的弟子,如今這片地方,歸九山宗管。現在是來通知你們,后日午時,每家出幾個能做主的人去鎮子。”
“后日午時!好,明白了!”
那九山弟子笑著點點頭,竟是挨家挨戶,一個個都仔細通知到了,才離開了村子。
謝家上上下下遠遠目送著那弟子離開,回家依舊在興奮地議論著。
“仙人!仙人親自到咱們家來了,還跟咱說話,朝我笑呢!”
一個小孫子蹦蹦跳跳的,開心極了。
謝老漢閉著眼,顴骨上的眼角一抽一抽。
“爺,你后日去鎮子見仙人,能不能也帶我?”
“我也要去!”
謝老漢忽然一錘桌子,將桌上的陶碗都震得飛起寸許。
“仙人…仙人有什么好的?”
謝家老小紛紛看他,都不知道他為何生氣,只得目送謝老漢佝僂著身子默默進房。
盡管不想再見九山宗的仙人,可謝老漢也不敢不去鎮上,反而,他還得準時去。
午時,鎮上一個空地上,聚集了上萬人。
謝老漢擠在人群中,因為年紀大,他的大兒子不放心,倒也跟來了。
人群黑壓壓的,謝老頭人老了,腰也彎了,根本看不到前頭。
忽然,一個發著光的大畫,飄到了他們頭頂。
這畫足足有五丈長,三丈高。
謝老漢仰頭望著,只見里面出現了畫影,再一細看,不就是前面的戲臺么?
這戲臺他也熟,往日趕集的時候,還有戲班子來唱幾出。
戲臺上,幾個身穿九山道袍的弟子站著,一個少女模樣的弟子走了出來,正是小青。
她的身影在光幕中,顯得又高又大,小青自己也抬頭看了一眼,表情忽地羞澀,她繃緊了小臉,開口道:
“諸位鄉親!我們是九山宗的弟子。從此之后,此地便歸我九山宗管!”
臺下眾人鴉雀無聲,像是都被這一手仙術驚住了。
“不管以前,這里是什么規矩,從此之后,此地只有我九山宗的規矩!”說到這里,小青目光在人群中掃過,“無論是誰,甚至是我九山宗弟子,也不能違反我九山宗的規矩!”
“我九山宗的規矩,就貼在集市口的墻上,你們可以去看,去記住。”
“你們有人違反,有我九山弟子管!”
“九山弟子違反,有門內執法閣管!”
“我等出來執行任務,都有留影符為證,若還有冤屈,我會告訴你們如何找個公道!”
臺下多是村民,其實聽著這話,心中沒多少感覺。
可有些人是和以前的仙門打過交道的,聽了這話,不由交換著眼神。
謝老漢聽著心中卻尤為復雜,他嘴角不自覺露出一絲冷笑,又飛快抿直了嘴角。
小青卻不多說什么,這種事情,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取信于人的,她干脆說道:
“今日找你們來,只有一件事!”
“重訂田契!”
這話一說,臺下一片嗡嗡聲。
連謝老漢都不由豎起了耳朵。
“每一戶按成丁數,每丁分田十畝!”
“原有地契并不作廢,若是畝數不夠的,按成丁數補齊!”
小青的話,讓臺下眾人越發喜悅。
這是老爺統計了如今九山宗手中的田地數做出的計劃——
以前那些宗門家族都跑了,他們留下的土地面積大,質量高,卻成了無主之物。
九山宗不缺糧食,盡快將這些田分出去,才能收取人心。
她聽臺下議論聲漸熄,這才開口道:
“田稅,每戶五十畝以下,十稅二!”
“五十畝到百畝,十稅三!”
“百畝之上…”
謝老漢聽著呼吸越發急促,幾乎以為自己毒發了…
他畢竟是當過管事,見過世面的,一聽就明白,這稅制是針對大族的,甚至隱隱在鼓勵人分家。
可問題在于,這稅率太低了!
以前那些大族,十成收成拿走一半,都能算積善之家。
“十稅二?可當真?”
臺下有人大喊。
小青抬眼朝他們望去,只見人人目光中都是懷疑,渴求甚至如墜夢中。
“當真!”小青繃著小臉,“這稅制,也將寫在集市口!”
“今日找大伙來,便是為了統計人口數,每戶分田的畝數,至于具體分到哪里,還得請門中決斷!”
整整到了晚上,謝老漢才在大兒子的陪伴下,回到了家里。
他們本是佃戶,沒自己的地,此次就按照成丁數補齊了。
他一個,兩個兒子,加上成年的兩個孫子,家里一下子就有了五十畝地!
“咱們自家的地!”
飯桌旁,他小兒子喃喃自語,不住重復著。
“一年干完,自己能得八成?”
“真是八成?”
“八成怎么吃的完?”
謝老漢聽著小兒子拉著大兒子一陣詢問,心中情緒越發復雜。
等大兒子一再保證自己沒有記錯半個字,他小兒子才一屁股坐在木凳上,喃喃自語:
“這…這跟做夢一樣…”
飯桌旁,其他人亦是喜上眉梢。
只有謝老漢一言不發。
“爺,你皺著個眉頭是為啥?”
他最寵愛的小孫子扒著他的小腿,一臉稚嫩的關心。
“…”他摸著小孫子的后腦勺,輕聲問道,“你想不想去外面?”
“外面?”
“就是不在村子里。”
“鎮子上?爺你要帶我去鎮子上玩么?”
“很遠的地方,不回來了。”
他小孫子皺起了細細的眉頭,咬著手指:
“很遠的地方?爹跟我說,以后咱們有田了,以后不會挨餓了。去了很遠的地方,咱們也有田么?”
“不會挨餓么?”
謝老漢頓了半天,才輕聲道:“要是能當仙人呢?”
“當仙人?那我去!”
小孫子蹦了起來,歡叫道。
又過了數日,謝老漢還沒找到合適的車馬和人手,主要現在大家都在處理田畝,根本沒商隊出門。
他小孫子跑了進來。
“爺!爺!”
謝老漢見他跑得急,都快跌倒了,趕忙扶住了他的肩膀,問道:“出什么事了?急什么?”
“不用很遠的地方!”他小孫子踹了幾口氣。
“什么?”
“當仙人不用去很遠的地方!”小孫子大聲道。
謝老漢依舊沒聽懂,就聽小孫子飛快說道:“仙人要在鎮上建…建…”
“…建什么?”
“建學校!”他大兒子沖了進來,面上盡是狂喜,“村子上都在傳,咱們將娃送進學校,不要錢!”
“只要學得好,不僅能識文斷字,能寫能算,還能被九山宗選去修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