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背梁,奇峰林立,山勢崢嶸。
此地為秦嶺東南主峰,為關中與商州分水嶺,山脈磅礴,卻又分布著大大小小河溝。
高山之上,甚至常年有冰川覆蓋,化作溪水流淌,從各條河溝穿過。
一旦下雨,又會爆發山洪,加上林木高聳茂密,云遮霧繞,外人進來便常會陷入其中。
正因如此,牛背梁才聚集眾多土匪。
一條河溝西側,壁立千仞,碩大的洞窟隱于其中,唯有一條棧道與外界相連,正是白虎寨所在地。
洞窟大廳內,火把熊熊,氣氛凝重。
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味,痛苦呻吟聲不斷響起,地上到處都躺滿了傷員。
白嚴虎大馬金刀坐在寨主寶座上,他臉色陰沉,上身鎧甲已經脫掉,光著膀子,厚厚白布繃帶上不斷滲出血漬。
在他下首兩排交椅上,坐著還存活的四梁八柱,以及各個山寨首領。
原本還喊打喊殺,但眾人如今已沒了心思,正因他們通力合作,才從衛所圍剿中逃脫。
看著眼前慘狀,之前與白嚴虎叫囂的漢子,是越想越氣,一巴掌拍折了椅靠,怒道:“好了,想吃獨食,現在都別吃了!”
白嚴虎眼中兇光一閃,“怎么,你還想玩?”
他心中同樣憋了口惡氣。
若非這些蠢貨阻攔,他怎會錯失逃跑良機,更倒霉的是,半路上軍中高手對他死咬不放,只得將劫來的紅貨全部拋下。
金蟬脫殼,才撿回一條命。
他原本計劃拿了錢,便去沿海弄條船,帶著兄弟們繼續發財,但苦心謀劃卻弄個這結果,倚重的手下更是死傷慘重,此刻正一股邪火直沖腦門。
下方漢子還敢廢話,已令他動了殺心。
“玩?你想怎么玩…”
那漢子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主,同樣身手不凡,右手已緩緩摸向刀柄。
“諸位好興致啊!”
就在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
卻見洞口緩緩走來一老者,身穿羊皮襖,頭戴狗皮帽,面容身形瘦削鷹鉤鼻,雖面帶笑容,但卻更加瘆人。
他一出現,眾人頓時緊張起身。
“龍老鬼,你來做什么?”
白嚴虎眼睛微瞇,沉聲詢問道。
來者,正是老龍寨寨主龍三咎。
原本老龍寨實力就最強,這龍老鬼更是踏入化勁多年的高手,手段陰狠,眾人都不愿得罪。
前段時間,老龍寨內更是多了不少神秘高手,甚至還有術士,要收服整個牛背梁土匪寨子。
眾人不愿,才惹出這些事端。
如今突然上門,肯定不懷好意。
“諸位兄弟緊張什么?”
龍三咎淡然一笑,“事已至此,老夫哪會落井下石,這次不過是為諸位謀個前程而已。”
白嚴虎眼睛微瞇,“什么前程?”
“不急。”
龍三咎微笑道:“先給諸位介紹個人。”
說著,轉身彎腰拱手,“恭迎香主!”
幾道人影,從洞口出現,闊步而來,為首者正是彌勒教香主獨孤乾。
龍三咎這才開口道:“諸位,這位便是彌勒教獨孤香主,有他護著,朝廷就是再來更多的人,我等也無需畏懼。”
眾人面面相覷,白嚴虎更是滿眼警惕,“龍老鬼,伱什么時候入了彌勒教?”
龍三咎啞然失笑,“老夫一直都是。”
白嚴虎哼了一聲,搖頭道:“道不同,不相為謀,咱們只是混口綠林飯,沒什么野心,還請見諒。”
他們當山匪,圖的是錢,若有了足夠積蓄,說不定還要隱姓埋名,到江南富庶之地做個富家翁。
彌勒教動輒掀起動蕩造反,如今大宣朝兵強馬壯,跟著彌勒教,豈會有什么好結果。
龍三咎臉上沒了笑容,聲音也變得陰沉,“姓白的,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話未說完,旁邊獨孤乾就揮斷了他的話,微笑道:“諸位同道,現在你們已沒得選。”
“朝廷昏庸無道,那李嗣源為了不被人說閑話,肯定要調遣高手,將你們一網打盡。牛背梁山高林險,但若有法師調用兵馬,諸位一個也逃不掉。”
眾人聽罷,臉色立刻變得陰沉。
他們知道,此人說的沒錯,恐怕此時長安正在調遣精銳,進山圍剿他們。
白嚴虎冷笑道:“我若是不從呢?”
話音未落,他便面色大變,一把拎起旁邊蒺藜錘,滿臉緊張盯著周圍。
腥風驟起,一道黑影忽然出現在洞中,沿著石壁角落黑暗處飛速盤旋。
“那是什么?”
不少土匪驚慌,連忙起身查看。
然而,這黑影快的驚人,他們根本看不清其模樣,只能隱約看出是條大蛇。
白嚴虎的感受更強烈。
他只覺背后汗毛倒豎,一股冰冷涼意正死死盯著自己,比他見過的任何猛獸都可怕。
“死!”
白嚴虎突然扭身,暗勁勃發,雙臂筋肉膨脹,青筋直冒,蒺藜錘呼嘯砸下。
他練的,乃是軍中八戰式。
招式簡單,卻極其實用,直來直去,很是兇猛,再配合那身鎖子甲,闖出一番兇名。
蒺藜錘砸中了目標。
但白嚴虎,心中卻升起恐懼。
他身后,赫然是那條雞冠蛇,似乎經過蛻皮,體型又大了一截,足有海碗粗。
蒺藜錘布滿釘刺,但砸在其身上,卻與黑色鱗片碰撞,噴發出火,又被一股力道彈飛。
這便是雞冠蛇的可怕。
速度驚人,刀槍不入,再加上可怕蛇毒,普通的江湖高手,根本奈何不了對方。
亂葬崗上,若非都尉司常煊知道其弱點,早有準備,恐怕死傷慘重逃遁的,就是他們。
鱗片摩擦地面,發出沙沙聲,雞冠蛇高高抬起身子,已超過白嚴虎半個頭。
而此刻的白嚴虎,已渾身顫抖,無法動彈。
雞冠蛇低著頭,一對冰冷蛇眼,似乎帶著某種玄妙力量,令白嚴虎渾身僵硬。
他心中拼命嘶吼,但即便眼中都冒出血絲,也無法動彈半分,眼睜睜看著雞冠蛇將他纏繞。
咔啦啦!
令人心寒的骨裂聲響起。
白嚴虎很快全身骨折,沒了氣息,又被雞冠蛇張開獠牙大口,先是腦袋,隨后是身子,一點點吞入腹中…
看著這可怕場景,山匪們皆渾身發毛。
獨孤乾微微嘆了口氣,“諸位,本座也不想這樣,但朝廷的人很快就來,已沒時間與他廢話,收拾東西隨我走吧。”
“去…去哪兒?”
一名土匪頭領結結巴巴問道。
獨孤乾看向洞外,眼中有些無奈。
“秦嶺深處,本座要挖點東西,需要大量人手…”
過了牛背梁,向南地勢漸低。
大多時候,都是一路下坡,因此李衍他們也加快了速度,又前行兩日,便快到了豐陽縣。
到了此地,山勢逐漸變緩。
然而,道路兩旁山崖之上,一個個蜂窩般的洞窟,卻吸引了所有人注意。
“嘶,道爺,那是什么?”
沙里飛看得驚疑不定,“不會是野獸吧,能在山上筑巢,還這么多!”
“那是崖墓。”
李衍策馬觀望,笑著解釋道:“自漢代時便有人修建,直到現在,仍有人選擇這葬法。”
春風班周班主贊道:“李少俠好見識。”
李衍搖頭道:“以前聽人說過罷了。”
事實上,他前世曾來過此地,甚至進入過其中幾個游覽,
別看外面其貌不揚,但內里結構卻相當復雜。
臥房、廳房、廚房、貯藏室分工明確,甚至還有水池、水井、廁所、灶臺、壁龕等。
明明是墓,卻好像有人曾生活在里面。
“建在山上?”
沙里飛有些無語,“這么明顯,土耗子們還不樂死。道爺,建在崖上有什么講究?”
王道玄啞然失笑,搖頭道:“神州先人崇龍,認為有些地方,崖葬更能占據龍穴。一來能助祖先死后羽化成仙,二來可以助后代聚財聚運。”
“這習俗,也是因秦漢方仙道而盛行。《后漢書》便有記載,鑿崖石以室兮,托高陽以養仙。”
“所謂葬者,乘生氣也,你看此地,前有照、背有靠,三面環山,一面臨水,龍脈、案臺、一應俱全,藏風得水,自然是好穴。”
沙里飛嗤笑一聲,“還不是被人刨個精光,特娘的,生前富貴不說,死后還想成仙,還想讓子孫后代也富貴,哪有那好事!”
“瓜慫,一個個比老沙我還貪。”
王道玄嘆道:“誰說不是呢,這天地間的福運自有定數,可人心貪欲,卻永無窮盡,萬般殺劫因此而起…”
就在他感嘆時,前方已出現岔道。
周班主見狀連忙拱手道:“李少俠,王道長。沙大俠,我們要轉道前往洛南,就此別過!”
“周班主路上小心。”
“回見。”
與眾人告辭后,春分班便順著另一條道離開,逐漸消失在眾人視線中。
李衍等人則繼續前行。
沒走多遠,李衍便策馬與王道玄并行,低聲詢問道:“道長,可曾參悟透?”
“悟透自然不可能。”
王道玄微微搖頭,從懷中掏出那本發黃古籍,正是李衍從尤老四身上搜來的《七箭秘咒》。
“釘頭七箭書!”
沙里飛正好也湊了過來,看到書上名字,頓時倒抽一口涼氣,“道長竟得了這厲害仙術!”
王道玄詫異,“你認得。”
“誰不知道啊…”
沙里飛兩眼發亮,“戲文里可講過,陸壓用這玩意兒釘死了趙財神,我還會唱呢!”
說著,便嗯嗯呀呀唱道:“纏海鞭打的他望風逃竄,從海外又來了陸壓大仙。這妖道背七箭法力不淺,扶草人設法臺祭我岐山…”
“行了行了,都扯哪兒去了。”
王道玄哭笑不得,“封神戲乃是后人編纂,商周之時,玄門也確實有場大戰,但只有一鱗片爪記載,真實情況,后人已不得而知。”
“不過這《七箭秘咒》,卻是有名的咒法,來源古老,廣為人知,農婦們扎小人咒人,便是來自此術。”
“哦,這樣啊。”
沙里飛有些失望,詢問道:“此法厲害不?”
王道玄面色凝重點頭道:“自然是厲害。”
“上古咒法,往往簡單直接,此法只有兩個咒法,一曰勾魂咒,可勾陽人生魂,陰人陰魂,二曰七箭神書咒,做法七日,可咒人致死。”
沙里飛樂道:“那不正好,有了此法,道爺便是如虎添翼,以后誰惹咱們,直接拜他七拜!”
然而,王道玄卻沒有回應,且有些猶豫。
李衍心中一動,“道長,此法有問題?”
王道玄點頭道:“并非貧道迂腐,而是此法太過兇狠,且有傷天和,若用多了,恐怕會殺意纏身,陷入魔障。”
李衍聞言,啞然失笑,“道長,我聞佛陀亦有金剛怒目,刀子惡不惡,是看握在誰的手里。”
“以道長為人,此法不會是邪法。”
王道玄沉默許久,點頭道:“也罷,貧道曾被人勾魂,唯一的陰兵也亡于勾魂咒,或許真與此法有緣。”
說著,右手結印,摁著《七箭秘咒》念道:“貧道在此立誓,此咒只用于作惡邪祟,以及大奸大惡之人,亂用必死!”
李衍一愣,“道長何必如此?”
王道玄沉默了一下,坦然笑道:“是人皆有七情六欲,總會做錯事,貧道是個俗人,自然不例外,還是有點約束好。”
說罷,便閉上了嘴,似乎不想再談此事。
沒多久,就又和沙里飛東扯西扯。
李衍看著王道玄背影,微微搖頭。
他知道,這位道長肯定經歷過什么,不是所有人,一開始都有如此堅定的向道之心,且始終為人寬厚仁善。
但王道玄沒提,他也不愿多問。
待到日落黃昏時,隊伍終于到了豐陽縣。
這里官道上行人漸多,尤其是騾馬車隊,來來往往,遠比其他縣城多。
王道玄笑道:“豐陽再往南,便是楚地。”
“此地有漫川關,乃著名的水旱碼頭,南通吳楚,北連秦晉,戰國時早上還是秦地,插秦旗、穿秦衣、行秦禮、言秦語,晚上卻歸楚國管轄,易楚幟、著楚衫、行楚俗、說楚話,于是就有了‘朝秦暮楚’典故。”
“這些騾馬隊,應該都是來自碼頭騾馬幫,已到地方,咱們就不進城了,趕快送前輩歸鄉吧。”
“我去問個路。”
沙里飛當即策馬而去,找了個趕車老漢詢問道:“老伯,吳家溝怎么走?”
吳家溝,正是過陰人吳老四老家。
可惜,這老漢應該是來自鄂州,方言濃重,和沙里飛說了半天,才弄清道路。
“哎呦,可真費勁嘍。”
沙里飛回來后,便指向東南方,“吳家溝就在那邊,天黑前應該能趕到。”
眾人也不廢話,直接上路。
他們卻沒發現,趕車老漢忽然扭頭,看向他們的眼神有些古怪。
正如沙里飛所言,天黑時,他們終于找到一個村子,靠山而建,在個干涸的河道旁。
然而,眾人卻傻了眼。
這個村子已空無一人,荒草萋萋,宛如鬼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