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過半,夜色正深。
溫香軟塌上,皇帝胸膛起伏,呼吸均勻,顯是還在睡夢中。
但或許是硌得慌的緣故,身子頻頻翻來覆去,輾轉反側。
不知過了多久,朱翊鈞心中燥熱多時,終于迷迷糊糊睜開眼睛。
下意識伸手往旁邊摟了摟,才發現床榻上只自己一人。
他抬頭看了一眼外間,只見天色漆黑,也沒有內臣宮女提著燈籠候在寢宮外,便知自己醒早了。
朱翊鈞又將目光轉回寢宮內,李貴妃正穿著褻衣,躡手躡腳地擦臉漱口。
后者似乎聽到動靜,回過頭小心翼翼道:“吵醒陛下了?”
說罷,她漱完口便緩緩起身走了過來。
李白泱今年二十歲,本來還有些嬰兒肥的臉雖然已經長開了,卻依舊殘留著些許活潑可愛的氣質,只是平添了幾分婦人韻味。
皇帝打著哈欠撐起來半躺著,揉了揉眼睛:“今日后宮有什么要事,竟起這般早。”
他多看了李白泱兩眼,可惜除了小腿外,并沒有什么多余的春光。
褻衣并非單指肚兜,大概類似睡衣一般的意思,就像當初兵部尚書王瓊,“著褻衣潛入豹房,與上通宵狎飲”,顯然不是王瓊穿肚兜入宮,否則武宗皇帝的小作文,應該會比如今的更離譜些。
李貴妃走近,坐到床沿上:“今日無事,是陛下陽氣太旺,臣妾夢中被灼醒了。”
這個說法比較委婉,直白來說,就是被頂醒了。
朱翊鈞捏起被子,往下身看了一眼,無奈道:“昨夜回宮晚了些,見你睡下了,便沒有喚醒你。”
“不曾想最后還是擾了你的清夢。”
李白泱倒并不介意,她將鬢發撥到耳后,正要俯下身。
朱翊鈞拉住了她的手:“外邊冷。”
“時候還早,先上來歇會吧,正好朕還有事與你商議。”
李白泱點了點頭。
褻衣脫落在地,恰好遮住了腳踝。
而后猝不及防之下,就被皇帝拉進了被窩。
朱翊鈞一邊撫摸著李白泱的頭發,一邊斟酌開口:“江南織造局的海運生意,朕是交給皇后的,她雖然口稱忙不過來,找你搭把手,但其實是她性子軟,與你示好而已,你不要真的插手。”
他親政以后,事情越來越多。
后宮這些事,能夠托付的,朱翊鈞都交了出去,只把控著大方向。
李白泱躲在被窩里,含糊道:“臣妾知道的,后妃有別,臣妾豈敢恃寵而驕。”
朱翊鈞滿意而舒暢地出了一口氣:“還有,最近開始度田后,什么命婦、光頭都往兩宮和你們這兒跑,你往后遇到游說度田之事的,就面上應下,暗地里來與朕說。”
新政的壓力方方面面,總有不長眼的結社勢力湊上來。
尤其慈圣皇太后篤信佛門,近來游說的光頭實在不少。
李白泱開口后,有些吞吞吐吐:“臣妾之后勤去請安,多看著點。”
朱翊鈞摸了摸李白泱的腦袋,沉吟了片刻,繼續說道:“還有一事,朕前日跟皇后商議過了,昨晚本想跟你說的,關于繼嗣…”
李白泱輕聲回道:“陛下跟姐姐拿主意便是。”
言語漫不經心,動作卻立刻慢了下來,顯然是說到關心的事情上了。
朱翊鈞幫李白泱撥開沾濕的鬢發,柔聲道:“夫妻一體,你不要總是這么顧忌。”
李白泱換了一口氣,抬頭看著皇帝,認真問道:“陛下不是準備近年先不要皇子?”
以皇帝如今對內廷說一不二的強勢,自然沒有內臣敢不知死活從旁輔助。
要不要子嗣,始終是皇帝獨斷。
朱翊鈞捏了捏她臉,又給她腦袋按了回去:“不是不讓你們孕子,是準備按章法來。”
大概就是,從野蠻播種,轉變為高質量孕育。
他說完這句后,解釋道:“這次朕有意放任之下,朝局朕已經看得差不多,明日步祈南郊后,便不必讓你們平白挨罵了。”
“況且,將身家性命賭在我身上的朝臣不在少數,搖擺的更是極多,總要先有一個皇子,讓這些人安心。”
哪怕是皇帝,也免不了需要排除異己。
如今火候差不多了,自然要考慮撫平這些波瀾。
李白泱吞吐乾坤之余,眼睛上挑,看著皇帝:“那陛下準備按照怎么個章法來?”
朱翊鈞看著李白泱的眼神,忍不住用力按了按:“朕父祖子嗣多有夭折,朕遍覽醫書才知,女子最好在二十四歲左右孕育。”
“如今為朝局,不得不有所出,奈何朕又憐惜你們幾位后妃…”
“折中之下,決意先委屈吳婕妤與王貴人。”
他頓了頓了:“皇后已經同意了,姐姐意下如何?”
朱翊鈞既然已經十七了,為了朝局,總要展現一下自己的生育能力。
但與此同時,他又不想替補隊員太早進場,免得日后出現什么父慈子孝的環節。
地位尊崇的一后三妃,都最好先等等。
挑地位最低的婕妤、貴人來突破元嬰,最為合適。
當然,孕育年齡這個事情,同樣是他的肺腑之言,女子有個二十三四歲,子嗣存活率也高上一二分。
如此兩全其美的法子,吳婕妤的外貌,反倒是次要。
朱翊鈞話一說完,就感覺被虎牙輕輕刮了一下,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只見李白泱抬起頭,略有些幽怨:“陛下憐惜臣妾,臣妾自然開心還來不及。”
“就是吳婕妤太艷,陛下要注意節制才是。”
入宮這些年,她對皇帝足夠了解。
皇帝說遍覽醫書,她可以不信,但皇帝說出于朝局考量,她不會有半分懷疑。
這種情況,她除了點頭,倒也沒別的心思。
朱翊鈞見她情緒不好,又是一陣連哄帶勸:“歷朝歷代焉有朕這般節制的皇帝?”
“朕若是但有半點放縱的心思,又怎么會今年才開始與姐姐融會貫通?又怎么會每每在關鍵時刻抽身而退。”
“朕最寵姐姐,姐姐如何還這般冤枉朕?”
李貴妃聽到抽身而退四字時,下意識做了個吞咽動作,俏臉微紅。
她突然放開皇帝的行而下,伏在皇帝的胸膛上:“陛下,臣妾…”
朱翊鈞見她這模樣,便心中了然。
他伸出手輕輕拍了一下李貴妃,皺眉呵斥:“怎么跟君父說話。”
李白泱眼神有些迷離:“君父,女兒腿軟…”
星辰搖曳,晚風浮動。
十七歲的皇帝,精力旺盛。
起得早了些,反而更覺神清氣爽。
朱翊鈞張開雙臂,任由宮女替他更衣,嘴上朝張宏問道:“步祈南郊的事,禮部準備好了么?”
后者連忙道:“回陛下的話,上香、進帛、三獻,禮部一早就備好了,朝官們業已正在平臺列班。”
“不過…大宗伯聞訊后,執意要為陛下做贊禮官,隨侍左右,如今正在西苑外候著陛下。”
朱翊鈞皺眉:“他一把年紀了,非要折騰什么。”
他壓根沒叫高儀、馬自強。
南郊祈天連皇帝都步行,朝臣們自然也沒肩輿坐。
午門一路走過去,對老骨頭可不友好。
張宏小心回著話:“陛下,大宗伯說,他時日無多,想最后再露露面。”
朱翊鈞無奈搖頭,這小子越老越是頑童,如今竟開始任性起來了。
但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他也不可能給人攆回去。
只好跟張宏吩咐道:“你稍后安排人,沿途攙扶一下幾位老臣。”
張宏躬身應是。
朱翊鈞低下頭,讓身高不夠的宮人替他戴冠,口中問道:“昨日星象之后,又有什么熱鬧?”
如果說禮法對皇帝和士人都各有鉗制的話,那天象,就對皇帝的針對性武器了。
不管效用如何,必然會有人想用一用。
張宏似乎想說的有點多,心中整理片刻才開口:“陛下,昨夜彗星侵紫微后,京營右參謀趙用賢,暗中去了石茂華的府上。”
朱翊鈞聽到趙用賢的名字,心中只覺遺憾,嘆道:“為什么吳中行都能養熟,委以重任的趙用賢,反而就無動于衷呢?”
京營他早就撇開了兵部,將人事、軍餉全都收回了手上。
現在實際就是總督顧寰、左參謀鄭宗學、右參謀趙用賢,三人分管兵事、政事。
趙用賢位低卻權重,這般要職,沒想到還是要跟自己唱反調。
一旁的李進突然開口道:“陛下,或許是廣東鹽課司提舉陳文周的緣故,趙用賢的這位岳父,這兩年頻頻遣人送珠寶、財物給女兒。”
朱翊鈞不禁搖了搖頭。
這就是大明朝封建官僚階級的鮮明特征,中樞官跟地方的官吏、士紳聯姻。
后者給前者輸送利益,前者在政策上給后者提供剝削保護。
天下事壞就壞在這里。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朱翊鈞擺了擺手:“讓都察院溫純給兩廣總督殷正茂去函,革查陳文周。”
張宏記了下來。
而后再度開口:“此外,元輔的學生御史劉臺,今晨上疏彈劾元輔。”
“列舉了元輔驅逐先帝輔臣定安伯,獨斷專行提拔親信申時行、張翰,用考成法脅制同僚,在湖廣興建宮殿、豢養上千美妾等事。”
“即便通政司已經把奏疏按下了,外面還是已經傳開了。”
張宏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皇帝,將外面傳的張居正與李太后的事瞞了下來。
朱翊鈞自然沒有察覺,只是冷笑一聲:“此前才引了首輔李賢奪情的故事,今日就有樣學樣,來這么一出學生彈劾老師,好啊!”
當初首輔李賢的情況跟張居正差不多。
雖然彼時的內閣沒有如今這般強勢,但李賢靠著深得皇帝信任,同樣大權在握——“凡左右薦人,必召賢問其何如,賢以為可者,即用之;不應者,即不行。”
而這位李賢奪情之際,便是被其門生羅倫彈劾。
也是自此之后,奪情不再是大明朝的“慣例”。
這是在彈劾之外,還打起了歷史淵源牌啊。
張宏連忙交代后續:“申閣老將此前的鄒元標、深思孝,今日的劉臺等人,都喚去平臺列班了,稍后隨朝臣一同步祈南郊。”
朱翊鈞笑了笑,這話說得,弄得好像南郊有刀斧手似的。
此刻皇帝終于穿戴好了。
如今朱翊鈞再著冕服,終于能撐起氣勢了,不再像之前那般小馬拉大車似的。
朱翊鈞低下頭,對略帶些許雜色的玻璃鏡照了照,滿意頷首:“走吧。”
說罷,轉身便往宮外走去。
內臣們連忙跟上。
一行人出得萬壽宮。
守在宮外的錦衣衛都指揮使徐文璧,見皇帝出行,立刻迎了上來:“陛下。”
他見皇帝下巴輕輕動了動,便匯報起事項來:“陛下,城中的揭帖查清緣由了,應當是御史譚耀。”
朱翊鈞愣了愣:“去年從知縣考取推官的十四人之一?”
一旁的張宏肯定了皇帝的記憶力:“原浙江嘉興縣縣令,去年十月丁丑,考取的福建道御史。”
朱翊鈞心里嘆了口氣。
知縣除了靠政事往州府上升這條路徑以外,還有言官的遴選,可以考取。
這種靠本事考取的言官,往往都是通庶務的干臣。
沒想到連這種基層出來的言官,也不支持新法,竟然跑去散布揭帖,罵皇帝獨夫,罵首輔非人。
動搖根基的時候,牛鬼蛇神都跳出來了!
徐文璧跟在皇帝身后,亦步亦趨:“近來朝臣私下都萬分小心,錦衣衛昨夜沒探到有集會,不過…”
“吏部右侍郎陳炌、禮部左侍郎趙錦、大理寺卿陳于陛,昨夜星象之后,便都不在府上了,夜深了才在府上見著人。”
朱翊鈞點了點頭,也沒有多說什么。
新政就是這樣,沒有反對派就奇怪了。
一提度田,大家都不樂意。
畢竟不動產收稅這種事,在哪里都是難之又難,中樞左右間不分出個高下,是不會有結果的。
甚至說得直白一點,在這種事情上,皇帝和內閣才是少數派。
別說七年的帝、輔,就算是十幾年的威望,都未必能推行得下去。
這也是朱翊鈞不惜有意放縱的原因所在——只有激化矛盾,才能著手解決矛盾。
牛鬼蛇神都跳出來,風就大了。
風大了,才有理由整上一整。
朱翊鈞思緒萬千,走出了西苑。
此時,一干中書舍人,禮部贊唱、執事等官早已在此等候。
見皇帝儀仗,紛紛行禮。
“陛下。”
“陛下。”
朱翊鈞的目光,率先看向馬自強。
他心中感慨這家伙又蒼老了不少,面上伸手將人扶起,埋怨道:“今日正是朕獨當一面的時候,馬卿何必出面奪朕的風頭。”
張居正喪父,在家守制至今;高儀中風之后,下肢已經癱了;呂調陽入冬之后,就犯了痰疾;王崇古向來不參和政事,今日同樣稱病;申時行上位一年不到,威望不夠,只有跟在皇帝屁股后面的份。
如此,自然是獨當一面。
只可惜馬自強雖然病篤,仍舊不甘寂寞。
馬閣老今年六十七,哪怕皇帝扶起,腰背也有些佝僂。
他臉上的皺紋稍微舒展了一番,笑道:“今日之后,臣就致仕了,想與陛下再走上一回。”
朱翊鈞也沒有再勸,目光帶著征詢看向馬自強:“馬卿致仕后,準備返鄉,還是呆在京中讓朕送一程?”
生死有命,也沒什么好避諱的。太醫說馬自強只要熬過這個冬天,交春之后或許能好轉。
但如今看著樣子,這個冬天恐怕不好過。
皇帝一邊跟馬自強說著話,一邊領著一眾中書舍人、禮官、金吾衛往皇極殿而去。
馬自強跟在皇帝右側,開口回道:“陛下,臣還是想落葉歸根。”
本來,他是想讓皇帝送一程,全了這段君臣佳話。
但他入冬之后病情加重,幾度瀕死,恍惚間又想起了故鄉。
最后思來想去,馬自強最后還是決定落葉歸根。
朱翊鈞聽了這話,心里一軟,紆尊給老頭攙扶住:“朕知道了,到時候給你加太師,榮歸故里。”
馬自強一怔,老臉上有些扭捏:“不…不太好吧…”
朱翊鈞見老頭面色瞬間紅潤,不免有些好笑。
眼見快到了大平臺,皇帝又將目光落到王世貞身上:“王卿,今日的史,由你親自記。”
王世貞聞言,不由精神一震。
他如今的身份,一般只做起居注的審核與修飾,并不需要親力親為。
只有每逢大事的時候,皇帝才會讓他捉筆。
又到他濃墨重彩的時候了!
王世貞也不含糊,當即便將中書舍人何洛書手中的紙筆,一把拿了過來。
他看著上面一句“大學士馬自強病篤,上溫言寬慰”,不由搖了搖頭。
他站在原地,隨手將禮部最近推行的句號改成了逗號,在后面添了一筆“執手同行,一如七載攜手并進,君臣觸情凝噎。”
王世貞滿意放下筆,這才快步追上皇帝。
“天星見異,朕反躬自咎…”
皇極殿前。
百官恭列,皇帝居高列下,聲音宏亮地述說著今日集會的由來與去處。
朝臣們看著皇帝,神色各異。
這還是第一次見皇帝因為星象而反躬自咎的。
以往也不是沒有過天象示警。
隆慶六年就有兩次。
當時拿星象說事的胡涍,墳頭草已經三尺高了。
萬歷二年也有一次。
奈何皇帝直接拿宗師身份壓人,將董仲舒的天人感應批得體無完膚。
上奏的御史,更是被按著頭拜入了李贄門下,一直深造到現在。
萬歷四年同樣有彗星劃空,這次御史學機靈了不再出面,而是讓欽天監占卜,解讀讖緯。
當然,欽天監的下場也看到了,世襲的飯碗,被生生給禍害成了開科設考。
如此蔑視天意的皇帝,竟然破天荒地要祈告上天,實在令人費解。
直到皇帝動身,在前頭領著群臣往南郊而去的時候,眾人終于按捺不住,開始隱蔽地交頭接耳。
一行人出了午門,走到六部衙門外的千步御道時,沈思孝將艾穆往旁邊稍微拉了拉。
“陛下這是終于迷途知返,想借此示好?”沈思孝幾乎將臉都貼到艾穆脖子上去了,聲音放得很低。
兩人都是刑部主事,微末小官,在隊列最后并不起眼。
艾穆只覺脖子上一股熱氣吹來,縮了縮脖子。
他假作哈欠捂著嘴,讓聲音往后傳去,小聲道:“好像是,恐怕皇帝也明白什么叫大勢不可逆了。”
沈思孝欣慰地點了點頭:“正好趁熱打鐵,稍后咱們一齊上奏,讓元輔回湖廣守制。”
艾穆撇過頭,往前指了指:“還有高儀、呂調陽、馬自強之輩。”
“老弱病殘,還盤桓內閣,這不是棧戀權勢又是什么?正好趁此機會,讓陛下一并罷黜了。”
這些年也不是沒人彈劾這些棧戀權勢,不肯致仕,奈何都被皇帝留中了。
正應該讓皇帝一并撥亂反正了。
沈思孝深以為然地頷首:“屆時推舉閣臣,只要不是這些媚上的佞臣,朝局便回到正道了。”
艾穆沉吟片刻:“趙錦趙公,天性孝友,內行醇備,希望申時行那廝能慧眼識珠。”
趙錦敦厚長者,行事溫和,禮部左侍郎的位份也夠。
沈思孝跟著道:“還有陸光祖陸公,憐才仕事,有古大師風節,可當閣臣推舉之一席。”
陸光祖是刑部左侍郎,已經將張瀚那個無能之輩壓制,在刑部言出法隨了。
兩人小聲談論,外人自然聽不見。
畢竟祭祀的隊伍,有千人之多。
除了六百余朝臣外,還有玉、金、象、革、木的儀仗,乃至司教坊的鼓樂,金吾衛的兵旗,內廷的畫師工匠等等。
綿延數里,盛大煊赫。
一行人走過天橋——王良五星,在奎北,居河中…亦曰梁,為天橋,主御風雨水道,天橋是皇帝祭祀專用通道,始建于前元。
行走在前列的趙錦看著皇帝的背影,暗道可惜。
他本是打算今日以天象之事上奏皇帝。
以他六部堂官的身份,皇帝不可能像御史一樣,輕描淡寫就糊弄過去,必然要有所回應——當初他就以日食進諫過世宗,同樣在朝堂掀起軒然大波。
至于后果?
要么他入閣,要么為皇帝所惡。
前者自然好,后者也沒什么好畏懼的。
世宗當初氣得怒發沖冠,喝罵他趙錦“欺天謗君”,一副欲殺之而后快的模樣。
結果呢?最后也不過草草革職了事。
風頭一過,自然有朝官會記得他的付出與名望,將他復起。
而如今這位皇帝,雖說有些剛愎自用,但總歸沒有世宗皇帝的狠辣。
他一切都算計好了,連奏疏都還在袖子里。
誰知道,自己還沒發力,皇帝一大早就主動低頭,要步祈南郊。
實在可惜了這次籌謀已久,為天下士人典范的好機會。
往后恐怕未必還有這種好時機,能夠為天下官吏、鄉紳之代表。
趙錦想到這里,忍不住搖了搖頭。
唉,也罷,皇帝如今愿意與朝臣緩和態度,總要將內閣的位置拿出來——否則,要是一直被張居正、高儀這些佞臣所竊據,隔絕上下,又怎么能緩和朝局呢?
閣臣…
趙錦看了一眼入京的王錫爵,旋即便搖了搖頭。
此人資歷太淺,就算給他一個內閣推額,廷議時也爭不過自己。
他又將目光投向吏部右侍郎陳炌,再度搖了搖頭。
其人此前任都御史的時候,搞得都察院烏煙瘴氣,不過是無能之輩而已,如今還在吏部呆著,更多的是皇帝想讓其占著坑,生怕有人分申時行的權。
那么,大理寺卿陳于陛?
這廝更不行,三品堂官距離內閣還差兩步,至少還要先升到六部侍郎的位置才行。
這次肯定是錯過了。
所以…
趙錦緩緩看向陸光祖。
恰逢陸光祖也看過來。
兩人相視一笑,視線一觸即分,心思不明。
收回目光的陸光祖心中暗暗搖頭,趙錦這廝老朽不堪,思想陳腐,表情還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別到時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陸光祖重新將目光放回皇帝身上,心中愈發驚疑不定。
皇帝這次向天禱告,反躬自咎,難道真的是要允張居正致仕,平息朝堂紛爭?
如此固然好,可這實在不像皇帝的風格!
他越想越是眉頭緊皺。
陸光祖其實對張居正守制與否,并不是太在乎。
他只對其操持的新法,有著萬分成見,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新法這東西,簡直是虎狼之藥,速亡之政!
度田丁口,那是能碰的東西嗎?
稍不注意便是天下皆反的局面!大明天下說不定就毀在這些人手里!
自他入仕以來,見過坐擁百套房產的知縣、侵奪千畝良田的府君、把持半省行商,庫藏十萬銀的布政使。
位居中樞高位以后,滿目皆是同流合污的國戚、猶有過之的勛貴、道貌岸然的京官。
更別提地方上藏匿田畝的鄉紳、蓄養奴仆的豪商。
從上到下,從里到外,他都不知道這種新法怎么能辦得下去!
即便他清廉如他陸光祖,都稍微藏了些田畝,匿了幾名丁口,更遑論他人?
皇帝和內閣這些人,高高在上太久了,根本不懂地方實情,政令更是幼稚無比。
怎么能讓這些人,害了大明朝?
要救大明朝,為今之計是休養生息,鎮之以靜!
等韃靼、倭寇自敗,局面不就會慢慢好起來了么?
可惜,不讓皇帝真切看到阻力,皇帝就不會意識到自己的幼稚。
他陸某人的一番用心良苦,希望皇帝和內閣能明白。
陸光祖思緒翻涌,再度為自己所感動。
心中不由迸發出了應對皇帝一切手段的勇氣。
昂首挺胸,邁步往前。
隨著一行人抵達南郊,眾人陸陸續續停了思緒。
列班站位。
灑掃祭壇。
宰割設牲。
各自忙碌起祭祀之事。
皇帝站在祭壇前,任由禮官為他整理儀表,看不出多余表情。
不多時。
馬自強挺身出列:“奏樂!”
一陣音樂響起,齊聲唱到:“禮樂萬年規,謳歌四海熙。衣冠蹈舞九龍墀…”
音樂漸止。
馬自強忍著咳嗽,再度出列:“制曰,萬歷七年十月庚辰日,皇帝陛下大祀天地于南郊!”
話音一落。
禮部諸官退到臣位。
儀仗、樂官、侍衛等,盡數退下。
只有文武百官六百余,分列兩班,面朝祭壇。
朱翊鈞本是側對朝官與祭壇,此時緩緩轉過身。
在千人矚目下,皇帝緩緩一拜:“臣皇帝鈞,祗詣南郊。”
下方百官,紛紛低著頭,聽著皇帝誦念祭詞。
站在班列最后的劉臺心中開慰,緩緩點頭。
皇帝還不是無可救藥,至少沒有一意孤行到桀紂那個地步。
這個局面,便是最好的結果了。
祭壇之上的皇帝,再度一拜。
聲音清朗,繼續祈道:“彗星見夜,侵奪紫微,朕夙夜殷憂。”
鄒元標聽到這里,思緒發散,只覺得這星象來的真是時候。
否則皇帝為人叛逆,又找不到臺階下,說不定什么時候才能悔改。
如今這樣便好,大家見好就收,也算是重演熙寧舊事,日后少不得為史書彪炳。
朱翊鈞聲音大了數分:“乃因。”
“地方有司官多貪贓壞法,酷害百姓,上干天和…”
朝臣本是下拜的姿態,此刻驟然聞得這一句,不少人霍然抬頭。
方才臉上還掛著欣慰的朝臣,更是面色陡變。
趙錦驚愕不已,張大嘴巴看向寫青詞的翰林院河洛文,以及禮部馬自強,可惜兩人低著頭,看不清表情。
陸光祖猛然瞇上眼睛,心中最后一絲僥幸湮滅,看著皇帝的背影,失望嘆息。
朱翊鈞渾然沒聽到身后的動靜一般,娓娓誦念:“京中有司官多陽奉陰違,抗阻新政,下傷地德…”
刑部主事沈思孝終于按捺不住,昂然出列:“陛下!河洛文所撰之祭詞,包藏禍心,還請陛下暫止!”
御史譚耀更是勃然作色,毫不掩飾地斥道:“推過臣下,絕非圣君所為!還請陛下三思!”
朱翊鈞對這些異響恍若不覺。
他專心致志地念完最后一句:“謹代臣屬負罪,以玉帛、犧齊、粢盛庶品,備斯明潔,仰希垂鑒,錫福烝民。”
朝臣無不嘩然。
難以置信看著皇帝。
一陣冷冽東風吹過,寒刺骨髓。
王世貞見狀,面色紅潤,下筆如有神。
申時行朝目露疑惑的王錫爵微微搖頭,示意旁觀便是。
此時,眾所矚目的皇帝,不緊不慢將香插了上去,三拜行禮。
而后朱翊鈞才轉身,掃過一眾朝臣,坦然迎上所有目光,或憤怒、或愕然、或失望、或激賞、或慌亂…
一切都被他收入眼底。
朱翊鈞緩緩走到天地壇的邊緣,居高臨下看著群臣,輕描淡寫道:“朕登極以來,興鹽政、清吏治、教宗室、平朵顏、剿倭寇、理水情、振商貿、事農桑…”
“至今八年余,終掃國朝積年之頹勢,德被天下,功在百代。”
“反觀臣屬之中,固有張居正、高儀等忠君愛國之上師保,亦不乏亂臣賊子,一如波旬竊佛,蛀國帑、欺百姓、瞞君上、惑圣母、亂考成、兼田畝、匿丁口、阻海運…”
“凡此種種無君無民之輩,結黨營私,戕民欺君。”
“如今既然天有異象…”
朱翊鈞低下頭,看向趙錦、劉臺一干人等,一字一頓認真道:“不是兆的彼輩,難道還能兆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