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館的歷史源遠流長。
漢置邸長安,唐設進奏院,宋有朝集院,明朝無之,惟私立會館,然止供鄉紳之用,其遷除應朝者,皆不堪居也。
會館遵循發展脈絡,也有相應的時代特色。
既然是私立,那就有親疏遠近,是故,一般都只接待同鄉,名頭也以地方相命,譬如全晉會館、全楚會館、徽州會館等等。
地域屬性太強,顯然是不合適廣邀同道開辦文會的。
好在還有一種會館,地域屬性沒那么強烈,那就是佛道兩門掛名,“信眾”注資的會館,一般就叫這個廟,那個宮的,禮一禮道祖佛祖,便來者不拒。
而今夜顧憲成開辦文會的地方,便是選在三陽宮。
三陽宮面闊三間、進深三進院落,三進之間各一泓荷花池相接。
第一進,其入口必有山門,牌坊為六柱五間七樓的青石仿木結構,南北兩側各有一道拱券門,前院進去正中乃是真君大殿,此外,大殿北為講經堂、南為旌陽祠等,門面十足。
第二進,正中間一方中庭,一座歇山式瓦屋頂的戲院,與另一側的玉隆殿,分置中庭左右。
一只麻雀與大部隊走散了,恰好掠過三陽宮第二進院落。
麻雀居高臨下,瞳中映照著中庭的張燈結彩、年味十足;飛過九步成仙橋,耳中聽到三三兩兩學子談天說地的聲音;最后落到了一座二層小樓的屋檐之下。
它好奇朝里看去。
只見一人站在臺上喋喋不休,慷慨激昂。
“士之號為有志者,未有不亟亟于救世者也。”
“官葷毅,念頭不在君父上;官封疆,念頭不在百姓上;三三兩兩,相與講求性命,念頭不在世道。即有他美,君子不齒也。”
顧憲成只是在場中一站,便理所應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尤其他今日特意梳洗打扮,換了一身這個天氣并不耐寒的夾襖白衣錦袍,廣袖飄飄,實可謂仙姿英發,神人秀出。
再加上話里的孤傲與志向——他即便地位不高,但卻是有心救世的,反而對于那些地位高而無心救世的人,他是非常看不起的。
這儀態,這氣質,天生盟主之姿。
臺下立刻有人墊問:“身居高位,未必有志。既然顧君這般說了,想必是有志者了,那顧君以為,當如何救世呢?”
顧憲成朝發問的人回了一禮,贊道:“問得好。”
他環顧四周,朗聲道:“天下不患無政事,但患無學術,何者?”
“政事者存乎其人,人者存乎其心。”
“學術正則心術正,心術正,則生于其心,發于政事者,豈有不正乎?”
“故學術者,萬民之道德,天下之大本。”
“末世不但不明學以伸道德,且欲禁學,若之何而天下治安也?”
世道怎么亂的?
那么,怎么救世就很清楚了,先正學術!
學術搞好了,心術自然也就好了,人人都懂得仁義道德,達官顯貴也會各司其職,天下自然也就欣欣向榮了。
同時也適當表達了對皇帝禁止官員講學的意見。
臺下眾人或而喝彩,或而沉思,或而相互申論。
這時候,不知道哪里傳來一句:“顧君的意思是,做官后政事不過末位,正業反而是開壇講學?”
顧憲成廣邀同道,自然是不懼質疑的。
他也不看誰在提問,嘴角噙笑搖頭:“所謂政由學始,以政為學,學在政中,政學一體,心平政平。”
“此乃相輔相成的關系,不學不可為政,為政必勤修學。”
“以政為學,一切應感不抗不阿,人人信為有德官員,可謂不負所學矣。”
所謂文會,當然有不同的名目,或詠物、或合樂、或布道。
作為舉子,準進士,自然不會什么文會都參加。
所謂一人計短,眾人計長,會試這個階段,閉門造車死記硬背的早就沒了效果,反而是試前押題,互相考校磨礪,才會偶爾靈光一現,百尺竿頭。
是故,每屆會試之前,這等明星考生所舉辦的文會,就跟學習小組差不多。
當然,這個階段已經結束了。
已然進入了下一個階段,大家肯定是能考上進士的,那么,屆時要如何做個好官,做個賢臣,做個對國家有用的人呢?
雖然還沒考就開始議論這種事,在外人看來為時尚早。
殊不知,這才是高端文會跟低端學習小組的區別——正因為我們都十拿九穩了,才要提前考慮這些問題啊。
顧憲成答完一句之后,便要繼續說下去。
卻聽聞方才問話的聲音再度響起:“陛下先前呵斥翰林編修趙君,不顧本職,開壇講學。”
“所以,此事在顧君看來,反而是陛下阻礙了翰林趙君的一顆救世之心了?”
顧憲成聞言面色不改,心中卻是冷冷一笑。
這種公開教學,最怕有人下套,誘他說什么不合時宜的話。
嚴重的時候,書院、會館都要被封。
但這些小人渾然不知,自己今日開壇是哪些人在身后背書,這等下套陰私作為,反而只顯得其跳梁小丑一般可笑。
顧憲成不僅絲毫不避諱這一敏感的問題,反而撫掌一笑,容光煥發:“是極。”
“整飭人心道德,勝過一切奇技淫巧,窮兵黷武。”
“若是不開解學禁伸張道德,只怕朝廷之政越衰,天下之治越危。”
他今天還就明著說了,看看順天府的衙役,五城兵馬司的兵痞,今夜敢不敢來砸場子。
只聽那道聲音再度響起,語氣夸張道:“難道說,朝廷不聽趙君的,大明朝不日就要亡國了?”
這話居心之叵測,顧憲成臉一下就冷了下來。
終于不再礙于面子,開始四處張望,到底是誰這么陰險。
臺下的學子也紛紛皺眉。
發問的這廝,未免有些太過不識好歹了,別害得大家參加不了文會。
李三才朝顧憲成打了個手勢,示意后者再糾纏一兩句,他分辨一下誰在找事。
也不知道顧憲成是看到了李三才的手勢,還是純粹脾氣上來,生硬回道:“…難說。”
顧憲成開口之后,李三才在臺下以目光巡弋四周。
可惜,方才那道不識好歹的聲音,卻并未繼續響起。
等了好半晌,顧憲成沒等到有人再度打斷,心中不屑地繼續著方才的論述。
“不論這位同學是何居心,但問題提得很好。”
“終日空談本體,不行實事,亦為我所不齒。”
“以明心見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實學,此等風氣,向使陽明復生,亦當攢眉。”
“學術之用,在乎治世,出世空談者,皆為篡道逆宗之學賊!”
“朱子平,陽明高;朱子精實,陽明開大;朱子即修即悟,陽明即悟即修。”
“以此言之,兩先生所以考之事為之著、察之念慮之微,求之文字之中、索之講論之際者,委有不同處,要其至于道則均焉,固不害其為同耳。”
“是故,這是學術正宗與學賊之爭,而非禁講學與否之考量。”
“陛下如今禁講止學,便是混淆了此事之區別,以我觀通政司諸多小人所撰之新報,當是受了學賊李贄之輩的蠱惑!”
顧憲成吐音清亮,白衣勝雪。
隨著舉手投足之間,廣袖鼓風,直欲飄然而去。
臺下不知多少人看得心馳神往。
哪怕是站在二樓房間處居高臨下看到這一幕的朱翊鈞,也不由暗贊一聲好賣相,與王世貞幾乎不相上下。
朱翊鈞看了一眼身側的李贄,笑道:“李卿,人家說你是學賊,一面借著何用慶的渠道蠱惑朕,一面把持新報散播妖言呢,你還有何話講?”
何用慶因為新報的事情,可沒少遭彈劾。
這段時間下來終于熬不住,趁著正旦的功夫跑路了,也被某些人視為一大戰果。
而李贄作為新報主要負責人,自然也是跑不掉的。
朱翊鈞此來是臨時起意,本來沒想叫別人,畢竟是正月休沐,還是要讓人陪陪家人的。
后來問了一下才知道,李贄仍是孤身在京,這才遣人給他叫了過來。
李贄離皇帝一個身位,探頭看著下方。
聽見皇帝的話后,他面色不改:“陛下,他說得固然對,我確是學賊,然也不對,我并無蠱惑外人之心。”
“大凡我書,皆為求以快樂自己,非為人也。我以自私自利之心,為自私自利之學,直取自己快當,不顧他人非刺。”
“這本就是陛下答應我的。”
既然說我是學賊,那就當我是學賊吧。
我做自己的學問,哪里管你什么源流正宗呢?
我心中所想,就是屬于自己的正宗。
李贄如今挨顧憲成的罵,不是沒有原因的。
這一年里,李贄寫了不少荒唐文章。
接手新報第一篇,便是論道德與利益。
大放厥詞說什么只有計較利益,才能伸張道,否則道德就只是掛在嘴邊的鼻涕,天天有天天擤,最后還是只能甩在地上。
當然,這是白話版本,單獨刊發的文章,還是比較文雅的——“夫欲正義,是利之也。若不謀利,不正可矣。吾道茍明,則吾之功畢矣。若不計功,道又何時而可明也。”
所謂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李贄將利放在了義面前,還毫不遮掩,自然引來不少非議。
當時立刻就有人將李贄這篇文章舉辦了,可惜何用慶到各基層衙門打好了招呼,生生包庇了下來。
這也是顧憲成論述道德重要性的時候,帶上了李贄的緣故——道德崩壞,就是李贄這些人害的。
除此之外,李贄又替皇帝完善了善惡說。
人之善惡,初無定質;世之道德,亦無定論。
無定質,則此是彼非,并育不相害;無定論,則是此非彼,亦并行不相悖矣。然則今日之是非,謂予李卓吾一人之是非,可也;謂為千萬世大賢大人之公是非,亦可也。謂子顛倒千萬世之是非,而復非是予之所非是焉,亦可也。則子之是非,信乎其可矣。
何者?道德之定論,乃抽象萬民之共識也;萬民之共識,利益之所趨同也;利益之趨同,世界之所化生也。
是故,道德,乃世界派生,生發于心,本有也。
用新報上的白話來說就是,道德,是時代的產物,基于歷史演化,并由所有人的過往人生經歷、現有生活水平、共同利益追求,所抽象出來的聚合體。
而個人想致良知怎么辦呢?
就只能牢牢根植于時代的發展,提高百姓的生活水平,與天下萬民的利益保持一致。
反之而言,哪怕是圣人的話,也不過圣人所處的時代好使,并不能作為“萬事之言論”。
這就是李贄對良知現成派的自我修正,良知循世派。
道德既然是基于現實派生,根植于時代,這就意味著個人的知行合一,只能在社會中進行,而不是在世外桃源,也不是在四書五經中,更不是在心里——避世,為脫離道德聚合體,回歸原始;念經,以往不諫,無益于良知;悟道,脫離現實,腦中空想。
不用說,這說法肯定是捅馬蜂窩的。
這跟如今的幾大主流,無論是程朱,還是王陽前學,乃至王陽后學、復古派、歸一派,都格格不入。
更是得罪了一大票熱愛空談良知,喜歡陳說道德,亦或是歸隱頓悟的士大夫。
聽說第二天李贄就差點被打了。
要不是他會點拳腳功夫,躺地上的就要換人了。
這篇文章之后,后面越來越過分。
有誹謗經典的,譬如“六經、《語》、《孟》,乃道學之口實,假人之淵藪也”——儒家經典?道學家們的談資,偽善之人的遮羞布罷了。
有貶損圣人的,譬如“雖孔夫子亦庸眾人類也”、“蓋大圣人之識見度量,總若此矣”——圣人?還行吧,跟我五五開。
還有一些離經叛道的論述,什么女子地位之低下,在乎權力之不平衡,權力之不平衡,同樣乃時代派生,現實演化,一如士農工商之分、一如直隸各府與順天府,本質無區別云云。
總之,產出的內容很多,就沒有主流的東西。
不少文章哪怕是朱翊鈞看了都搖頭欲駁,更不要說儒家衛道士了。
朱翊鈞想到這里,看著李贄搖了搖頭:“卿倒是快樂自己、滿不在乎,別人可是特意沖著你來的。”
李贄有潔癖,站得離皇帝不算近,又聽著下方顧憲成的論述,一時沒回過神。
過了一會他才反應過來,不甚在乎地回道:“此人學問泛泛,火候尚淺,不足為慮。”
朱翊鈞忍不住白了李贄一眼。
學術之爭,歷來的激烈程度,都不低的。
怎么可能任由李贄離經叛道了一年余,還沒有反應。
歷史上李贄怎么被逼死的?罪名是敢倡亂道,惑世誣民!
而今在朱翊鈞的影響下,李贄可謂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反噬自然如期而至。
顧憲成為什么前月大談復古,正旦開壇講中庸,今日文會說道德?
背后可不知道有多少老人家呢。
這就是大世之爭,誰都想開宗立派,立地成圣。
每一種思潮的興起,都是有土壤的。
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
而飽受詬病禁錮人倫的朱子理學同樣如此。
彼時,民間一片衣冠南渡的萎靡,朝廷中彌漫因循的政治風氣,皇帝堂皇高居,一味異論相攪。
正是有感于“天理不明、人欲橫流,公平正大形同虛設”,才有了朱子理學興起的土壤——正如《宋元學案》所言,朱熹正是在“綜羅百代”中完成了巨大的思想創造任務。
當然,學說的興起是一碼事,至于后面怎么走了樣,那就是另一碼事了。
同樣如此的,還有王學。
當時對理學盛行帶來的謹守朱子門戶、陳陳相因、缺乏個性所不滿的,可不是獨一王陽明,在其之前,就有陸九淵、陳獻章等人聲討,理學“外求過甚,抹煞本我”幾乎是彼時的主流共識。
其后才有了心學的應運而生。
當然,解放自我這桿大旗,王陽明舉得,士大夫一樣也能舉得。
王夫子都說了,要內求,我覺得我做得對,那就是對的,輪不到外人說三道四。
有權的人放飛自我后,世風自然日下——“正德以前,風俗醇厚,而近則澆漓甚矣。大都強凌弱、眾暴寡、小人欺君子、后輩侮先達,禮義相讓之風邀矣。”
到了嘉靖年間就開始普遍奢靡、違制,“今貴臣大家,爭為侈靡,眾庶仿效,沿習成風,服食器用,逾偕凌遍。”
隆慶年間,風氣更是彌漫到普通讀書人之間了,“豪門貴室,導奢導淫,博帶儒冠,長奸長傲。”
導淫得理直氣壯,問就是心無外求。
到了今天,有識之士則感慨已經難以挽回了——“風俗自淳而趨于薄也,猶江河之走下而不可返也。”
這就是儒林的亂世。
亂世是要出圣位的,一如朱熹、王陽明。
亦或者…歷史上的東林先生。
這就叫應運而生。
其中牽扯了不知道多少大儒、老學究、士大夫、文壇泰斗。
他們是真的傷情于道德毀喪,憂懼于世風日下,同樣也是真心想來一場道德重塑,救大明朝于水火。
自然也是真的信奉自己的學問,厭惡離經叛道的異端——儒學框架內的自救,率先就要排除掉砸鍋的一派。
下方的顧憲成還在滔滔不絕。
又說回為官之后,應當如何做學術,如何正本清源。
“…是故,正學說當先破邪說亂道,以澄君心,飭風尚,清道德。”
“其四,乃曰復古。”
“文而無法,法而不取諸古,殆未可也;學而無源,源而不取諸典,亂未正也;德而無本,本而不取諸圣,淫未祛也。”
“正、嘉之間,景明與李夢陽俱倡為復古之學,天下翕然從之,文體一變。”
“今日學術之正本清源,當復孔、孟、程、朱之古也…”
出口成章,辭藻出挑。
群然噤聲,只有顧憲成的聲音,悠悠回響。
他朱翊鈞靜靜聽著。
突然轉頭看向李贄,緩緩開口道:“李卿,要不下去提點一下后輩?”
李贄二話不說,轉身下了樓。
這一章寫得不輕松,看起來恐怕也有點累,涉及到的文章有點多,一一解釋太冗長了,如果看得吃力的話,參考一下段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