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
西苑,太液池旁。
朱翊鈞坐了個矮凳,正在太液池旁垂釣。
作為如今少有的消遣,也是一種不錯的調節心緒的方式。
張宏前來稟報事情,站在一旁也被遞了一根釣竿。
“除了銀錢,徐少師還讓學習數算的官吏、錦衣衛,都留下任教半年,以便他開始擴充生源。”
朱翊鈞欣慰地笑了笑。
活力很足嘛。
光是這一手,就知道,是真奔著干活出力去的。
無論是學府也好、鹽政衙門也罷,想在治世初創衙門,第一件事,就是蓋樓、撥款,也就是先形成有形的資產。
緊隨其后的,則是人員編制問題。
徐階一進門就把銀兩的處置權要歸學院,想方設法填充臨時編制,可見沒有糊弄事。
朱翊鈞吩咐道:“就按徐少師說的辦吧。”
“不過每季內帑要遣人去審銀兩去向,年底把戶部、科道也叫上共審,形成定制。”
往后花的錢肯定不在少數,不能在草創初期就留下太過明顯的漏洞。
張宏應聲領命。
朱翊鈞想起事,問了一句:“王世貞還沒入京?”
年前他就下詔復起了,這些人也太不積極了。
張宏忙道:“陛下,王世貞為母守孝,年初才結束,已經在路上了。”
朱翊鈞恍然。
旋即又有些無奈,守孝這事,落到要用的臣子身上,還真是有些麻煩。
可惜也沒什么好辦法。
張宏余光看著正在沉思的皇帝,不著痕跡將釣竿扯了一下,趕走了即將要咬鉤的魚,免得先于皇帝開張。
嘴上則繼續稟報道:“海御史賜殿試的事,已經批紅下禮部了。”
“不過…張四維說,國朝未見成例,如何施行,尚需斟酌考量。”
這就是態度曖昧,模棱兩可了。
朱翊鈞冷笑一聲。
他可太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這是催他呢。
朱翊鈞淡淡道:“楊博是不是又上致仕的奏疏了?”
張宏早有腹稿,忙接話道:“今晨上的,按照陛下吩咐,已經留中了。”
朱翊鈞點了點頭:“替朕勉勵一番楊博,讓其好生休養,所辦閣中事務可薦一大臣暫代,痊愈后再回內閣署事。”
會推薦誰,大家都心照不宣。
張宏記了下來。
朱翊鈞久不上魚,感覺位置不太好,又起身換了個位置。
隨口問道:“昨日廷上彈劾的勛貴,有什么表示?”
張宏扯著魚竿小心道:“惠安伯張元善、成安伯郭應乾上書請閑住,今日已經閉門謝客了。”
“襄城伯李應臣、忻城伯趙祖征…去尋英國公、成國公臂助了。”
“兩位公國沒理會,又讓命婦入宮,找兩宮太后去了。”
朱翊鈞皺眉,這也太蠢了。
這不單是自己蠢,這是府上沒一個聰明人啊。
難怪能做出私自囚禁捕快的蠢事。
他有些厭惡地開口道:“勒令惠安伯跟成安伯居家閑住。”
“至于另外兩個蠢貨,彈劾的奏疏全部留中。”
留中不發,除了包庇,還有加大力度的意思,就看朝臣自己品了。
張宏再度記了下來。
又小心翼翼開口道:“今晨,京營總督顧寰再度上奏彈劾。”
“練勇參將李承恩,今日仍未到營點卯。”
“神機營游擊陳雄,昨夜聚眾開賭。”
“神樞營佐擊侯之胄,不服管束。”
“五軍營右副將劉豸,私下斗毆。”
“中軍官楊世楷,率部蹴鞠…”
張宏每說一句,朱翊鈞的面色就難看三分。
后者直接打斷了話頭:“兵部怎么說?”
張宏遲疑了片刻,小心回道:“兵部部議給打回去了,說是京營習性如此,讓顧寰訓斥一番即可。”
“顧總督私下問陛下,能不能軍法處置。”
李承恩是大長公主的兒子,劉豸是誠意伯的侄子,楊世楷是彰武伯府上的人。
李文全還是自己的親舅舅。
總而言之,這些佐擊、副將,要么是外戚勛貴、要么兵部保著不讓動。
想軍法處置,也得先問過皇帝政治影響。
實在是束手束腳。
朱翊鈞思忖片刻,還是搖搖頭:“讓江西道御史蘇士潤上彈章吧。”
“再告訴葛守禮和栗在庭,科道言官對這些勛貴的彈劾,更激烈點,朕的什么舅父、表兄,別留情面,把風先吹大點。”
京營歷年都有科道言官巡視,如今正是御史蘇士潤,也是葛守禮能使喚動的人。
軍法處置動靜太大,顧寰是頂不住的。
不如上彈章,順著這次的聲勢,一并處置了。
該罰銅的罰銅,該調任的調任,該閑住的閑住。
就是…還得過兵部那一關。
他轉頭問道:“現在有哪些人盯著兵部侍郎協理京營的位置?”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趙孔昭致仕,是板上釘釘了。
那有望這個位置的人,應該都開始蠢蠢欲動了才對。
張宏回想了一番,帶著推測道:“陛下,兵部的意思,似乎有意讓石茂華協理京營事。”
朱翊鈞聽罷皺眉。
此前王崇古沒入京,兵部尚書一直空缺,石茂華把持著兵部,無論是資歷,還是聲望,都有了長足進步。
要是其人協理京營,恐怕又要圈地自主,風雨難入。
朱翊鈞追問道:“還有嗎?”
張宏如數家珍:“還有元輔跟呂閣老,屬意王希烈接下這個位置。”
“高閣老則是調閱了視閱侍郎汪道昆的文字。”
朱翊鈞聽后,沉吟不語。
過了好一會,才開口道:“讓徐階、楊博也薦人上來。”
張宏躬身應是。
見皇帝沒有再開口,識趣地放下釣竿,轉身去辦事了。
下午時下了一場小雨,京城的街道格外清爽涼快,帶著泥土的清新氣味,使人心曠神怡。
不過也有例外。
鴻臚寺的這處館,因為用來接待四夷,被不通禮數的蠻夷糟踐,經年累月之下,味道并不怎么好聞。
外邊如此,里面自然更甚。
鴻臚寺卿屠羲英,以袖遮住口鼻,眼中的厭惡一閃即逝,居高臨下地看著朵顏衛幾名使者。
一旁的太監魏朝笑瞇瞇道:“諸位,接賞罷。”
四夷館的官吏在旁貼心地翻譯成蒙語。
其中一名使者悶聲道:“俺聽得懂,不要你翻譯。”
說罷,他轉身,與另外幾名使者說起了蒙語。
經歷過前元,以及大明二百年且戰且和,雙方文化交流自然少不了,會雙語的人自然不少。
一番譯言定真之后,為首的使者才明白大明朝的意思。
布林巴圖·敖登皺眉道:“我們不要銀兩,要布帛、要糧食、要細鹽!”
“而且,太少了!”
此人身材魁梧,一股彪蠻之氣,開口之間,讓身前的太監官員都忍不住捂住鼻子。
不需要譯者轉譯,鴻臚寺卿屠羲英搖了搖頭:“押送糧食、茶葉太麻煩,不好運輸。”
“反而銀兩方便,也可以換糧食,換茶葉,什么都可以換。”
他提都懶得提少不少的事情,又不是打了敗仗,稍微意思意思得了,還嫌少了。
敖登聽完同伴轉譯,沉聲道:“給我們也沒地方買!”
大明朝只跟俺答汗通了互市,土蠻汗因為常年交戰的緣故,并未有這個待遇。
鴻臚寺卿屠羲英笑了笑:“你等可以去找順義王嘛。”
順義王是俺答可汗的封號,也是唯一通了互市的俺答汗首領。
屠羲英頓了頓,神色微妙道:“或者,讓你部首領都督長昂出面,與我朝談談互市之事,”
聲音不高,在場的人都聽進了耳中。
隔間旁聽的兵部尚書王崇古也聽了進去。
蒙古人派人前來討賞,王崇古作為兵部尚書,兼獻策之人,自然很有興趣來旁聽一番,也是摸摸底。
甚至于,將自家即將入閣的外甥也帶了過來。
張四維在一旁悄聲道:“舅父,這真有用嗎?長昂的父親,可是死在我朝手中,殺父之仇,血海之深…”
王崇古瞪了張四維一眼。
一言不發站起身來,走出了房間。
張四維見舅舅也不旁聽了,連忙跟上。
“咱們不聽了?”
王崇古看了一眼近來有些得意忘形的外甥,冷聲道:“讓伱旁聽就守好規矩。”
“隔壁還在議事,你這樣隨意開口…”
“是不是太過得意忘形了!”
他這些年都在邊鎮,積年未見這外甥,沒想到竟然在自己面前,都已經開始忘乎所以了。
張四維受了訓,心頭一跳。
連忙認錯請罪:“舅父訓斥得是,我知錯了。”
張四維能官運亨通,靠的什么本錢,他可沒忘。
如今雖然眼見要入閣,也不敢對舅父不敬。
王崇古冷哼一聲,大步流星往鴻臚寺外走。
張四維是坐衙的官,身體柔弱,只好碎步小跑跟上。
“外甥知錯了,舅父莫要氣惱,氣壞了身子不值當。”
見張四維氣喘吁吁,態度也還算誠懇,王崇古這才消了氣,放慢了腳步。
嘴上卻還是教訓道:“不要眼見要入閣了,就飄飄然不能自已。”
“韃靼之患,是國朝大事,一舉一動都關乎天下安危,容不得你輕佻。”
“要是真壞了局面,皇帝都得被擄走,別說區區一個內閣輔臣!”
王崇古雖然貪財結黨,但對于邊事,態度一向擺得很端正。
也正因為如此,才能得高拱、張居正看重。
張四維再度表態:“外甥資歷淺薄,正需要舅父耳提面命,今日舅父說了,外甥便知道了,定然銘記心中。”
王崇古這才放過他。
兩人一番訓斥認錯的功夫,便走出了鴻臚寺,上了轎。
同乘一轎,王崇古才開始解釋張四維方才的問題:“你覺得殺父之仇在前,哪怕長昂得勢,也不會與我朝化解恩怨?”
張四維點了點頭。
王崇古無奈搖了搖頭:“你有空也多關心關心邊事,哪怕昨日召對我的皇帝,都顯得比你更了解韃靼。”
他頓了頓,解釋道:“韃靼不似中原,可汗也沒有我朝的皇帝一樣言出法隨,各部落的首領,更是一盤散沙。”
“韃靼侵邊劫掠,不是那些儒生口中的元明正統之爭,也不是為了報復你口中的血海深仇。”
“尋根究底,還是為了生存!為了糧食、布匹。鹽!”
“胡虜為中國患,不過茍圖衣食而已,這也是我朝多以賞賜的緣故。”
“只要以衣食作為條件,即便長昂想繼續侵擾,也未必能使喚得動部族里那些貴人。”
當然,只是稍微安撫,互市肯定不用想,也就是給長昂畫個大餅罷了。
張四維若有所思。
但他對此著實沒什么興趣,也懶得再追問。
兩人轉而說起了家常。
從王崇古蔭入國子監的兒子,到晉商今年的分成等等。
不多時,馬車一路搖搖晃晃到了楊博府上。
兩人下了馬車,被下人引進了府邸。
楊博的府邸,自然是說不出的氣派。
但此時,不少裝飾、器物,都被收了起來,儼然一副已經準備好回鄉的樣子。
楊博則正在院中,穿著粗布麻衣,搬弄花盆。
龍精虎猛,絲毫看不出病態。
見王崇古跟張四維走了進來,楊博接過下人遞過的毛巾,一邊擦汗一邊告罪:“不小心入了神,忘了時辰。”
“等我先去換身衣裳。”
王崇古客氣回禮,示意請便。
楊博拱手告罪,回了內堂。
王崇古張四維二人,則是被引到了書房。
下人沏好茶,又等了一會,楊博這才換了身常服走出來。
“學甫中流砥柱,進京后各方驅使,我還未給學甫接風洗塵,今晚便在我府上稍微將就一下。”
學甫是王崇古的字。
楊、王二人,同是山西蒲州人,大概就是一個縣大小的同鄉,一同做到了中樞大位,交情自然不必多言。
王崇古起身見禮,苦笑道:“金書誥命的事,還未給楊閣老請罪。”
金書誥命,就是免死鐵券。
上刻“仍與爾誓,除謀逆不宥外,其余若犯死罪,免爾本身一次,以酬爾勛”等字樣。
乃是正兒八經的免死金牌——高拱有倆。
本身王崇古并未得賜,拿著也沒用。
但楊博入閣后,悄摸摸弄了一個給王崇古賞玩。
結果,二月東窗事發,被言官彈劾,給楊博惹了一身騷。
楊博對此倒是看淡了,反正要致仕了,離開前給同鄉送些人情,樂在其中。
他擺了擺手:“無妨,等子維入閣,也給老夫弄個金書誥命把玩就是。”
三人各自坐下。
這時候才說起正事。
楊博關切道:“宣大那邊如何了?”
王崇古辦事滴水不漏,布置這么久,應該不至于出紕漏,但楊博不問個清楚,總歸有些不放心。
前者沉著頷首,自信道:“應當無妨,三年之內,俺答汗只認我的人。”
“若是有問題,三娘子會替我壯勢。”
三娘子是俺答汗的妻,九歲嫁給俺答汗后,因為智慧勇武,在部落中威望與日俱增。
更在受大明朝封賞之后,權勢直逼俺答汗,乃是部落中數一數二的強權人物。
當初俺答封貢,便是三娘子與王崇古促成,可謂是最堅固的利益同盟。
楊博仍是有些不放心,遲疑道:“皇帝讓譚綸去宣大了,此人可不是省油的燈。”
王崇古想了想,還是搖搖頭:“宣大局勢復雜,即便是我有所依仗,都不敢有大動作,誰去都一樣。”
“更何況,陛下未必像你猜度的一般,陰狠毒辣。”
楊博神色一動:“昨日朝會后,你獨自奏對,皇帝跟學甫說了什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