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六年六月初二,清晨。
一夜過去。
到底是小孩子,睡眠質量比穿越前可好上太多,朱翊鈞難得睡了一個久違的好覺。
他剛醒過來時,還有些迷迷糊糊,下意識去伸手去拿枕頭下的手機。
摸到空無一物,才猛地清醒過來。
“殿下,您醒了。”床榻旁的宮女靠近前來。
朱翊鈞突然問道:“我昨夜夢話說的什么,你們聽清了么?”
幾名宮女都是一怔:“殿下,您不曾說夢話。”
他這才放下心來,點了點頭:“那似乎是做夢了,先替我更衣吧。”
幾個宮女立馬捧著縗服,圍了上來。
穿衣的間隙,方才那名宮女說道:“殿下,張大珰已經來慈慶宮了,說是隨時聽候殿下差遣。”
朱翊鈞忍不住笑了,這張宏,太想進步了。
等穿好縗服,又梳洗完后,他才吩咐道:“讓張大伴進來吧。”
張宏是端著早膳進來的。
他看著還有些稚氣的皇太子,不由愣了一下,險些跟昨天乾清宮那位威壓攝人的嗣君對不上號。
但畢竟是大太監,城府自然不缺,一絲錯愣很快斂去:“奴婢給主子請安。”
朱翊鈞溫和地點了點頭,示意他近前來。
而后施施然坐到案前開始用膳。
張宏讓宮女退了出去,才從袖中掏出一疊紙,道:“主子,昨日您吩咐我的,都在這里了。”
朱翊鈞有些驚訝地接過,這張宏,辦事還挺快。
大致翻了一下,隆慶元年至今,六年里湖廣巡礦稅的太監名單,一共十余人。
有些還標注了年齡,職司等信息。
他心里滿意,也不吝夸贊:“辦的不錯。”
耳目之用,這就體現出來了。
湖廣的事其實并不急迫,他想著手處理這事,至少也得掌握部分權柄之后。
但,萬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提前準備,總好過只能從奏疏當中獲取信息。
無論是宮里、中樞、地方、邊事、財用,總要先做到心中有譜,才能具體謀劃。
全然靠著后世的知識盲人摸象,只怕萬劫不復。
得將見識與如今的事情相結合,互相映照。
這就叫后世知識當代化。
張宏得了夸獎,連道不敢。
朱翊鈞一邊吃著早膳,一邊認真看了起來。
湖廣的礦課水深是必然的,但不可能是一日之功。
先帝在朝的六年里也不是沒巡過稅,怎么一個發現問題的都沒有?
這才是朱翊鈞在意的地方。
張宏見他看得入神,小聲說道:“主子,昨夜宮里又出了個事兒。”
朱翊鈞頭也沒抬:“別賣關子,有話直說。”
張宏連忙稱是,又接著說道:“孟沖昨夜失足溺亡了。”
朱翊鈞手頓了頓,抬起頭神色莫名:“失足?”
張宏知道這是個心如明鏡的主,解釋道:“東廠的人發現的,勘察過說是失足溺水,司禮監也認定了,馮大珰正忙這事兒呢。”
朱翊鈞搖了搖頭:“都懶得背人了這是,真難看。”
張宏不敢接話。
朱翊鈞也沒在這事上多說。
將張宏遞上的名錄看完之后,才開口道:“這些人,現在日子都過得不錯吧。”
張宏斟酌了一下,回道:“位置不太高,但手上確實挺闊綽的。”
朱翊鈞心中早就有數。
這大明朝如今可以說十個官里面有十一個貪。
官商勾結,朘剝百姓都是小事了。
下至黎庶,上至親王,哪個跑得了?
戶部當初不給裕王府發歲賜,闔府上下差點揭不開鍋。
最后還是向嚴世蕃行賄,才打通了戶部的關節,把卡了三年的歲賜發了下來。
還有此后的首輔徐階號稱徐半城,坐擁幾十萬畝良田,天下又誰人不知?
海瑞奉欽命讓徐階還田,還不是灰溜溜被趕走。
更別提各部衙門結黨營私,私相授受,跑官爭爵,可謂絡繹不絕。
上官如此,微末小官同樣敲骨吸髓。
踢斛淋尖,巧立稅目,牽牛扒房,多不勝數。
邊軍的軍餉都能給你吸干!
這已經不是個別問題了,是大明官場普遍存在的問題。
時官已經對貪污沒了廉恥之心。
對啊,我就是貪了,沒錯啊,大家都在貪,怎么了嗎?
戚繼光這種有心剿滅倭寇,不憚為國捐軀的人,不還是逃不出這一遭?
為什么有這種風氣?一句話,工資低。
看看歷史上正常領官俸的就知道,高儀死后連喪葬費都湊不齊,還得宮里出錢。海瑞就更慘,官位夠不到宮里,還是同僚出錢下葬的。
工資低到這個程度也就罷了,關鍵還經常拖欠,半薪都是燒高香。
用顧炎武的話說,就是“以俸給之薄而無以贍其家也”。
都要揭不開鍋了,哪還有心情立什么廉潔牌坊。
高尚的人只是少數,大部分人也只能隨波逐流,一句不貪就要餓死了,怎么去約束他們?
這種毫無道德廉恥約束的背景下,貪污之事,可以說蔚然成風。
官場這樣,太監就更別說了。
巡稅這差使為什么是肥差?地方上沒問題也就罷了,真有問題,巡稅太監可就賺的盆滿缽滿了!
這稅是為宮里巡的,還是為自己腰包巡的,就不好說了。
只怕,這查賬欽差跟地方,早已經形成默契了。
看這十幾名太監,一個匯報問題的都沒有,反而個個腰包鼓鼓,心里就有數。
就是不知道湖廣礦稅這次,是雙方沒談攏,還是問題太大,有人兜不住了。
朱翊鈞思索了片刻,對張宏道:“宮里辦差收錢,也就罷了,但要是有事瞞著我,我不認。”
“這些人你看著點,別又溺水了,以后我都有用。”
“你偷摸挑個軟骨頭,把湖廣的實情,替我問清楚。”
“以后我不管外廷是什么說法,宮里巡了稅,我就要知道宮里的說法。”
張宏恭聽著心中一寒。
都“偷摸”了,還能讓人活?
昨夜只覺得威嚴攝人,此時才覺得寒氣刺骨。
這就是天家?
這才十歲啊!果是圣君,心狠手辣!
朱翊鈞在張宏面前也沒什么好裝的,正要有天家法度,才能鎮住這些宦官。
在不同的人面前要展現不同的特質,這才是政治。
張宏在宮里有資歷,手下也有人,這些事,正適合他辦。
他不宜在這事上分散太多精力,抓個小太監把情況問出來,做到心中有數也就罷了。
現在跟湖廣地方鬧上才是不智之舉,稍不注意就是一場“民變”,但只要這些巡稅太監還在,屆時總要掀起一場大案!
如今鬧得歡就讓他們鬧吧,自己拉好清單,秋后算賬就是。
至于太監貪污,他現在沒這個能力管,飯得一口一口吃,做事也只能一步一步來。
張宏后退一步:“奴婢這就去辦。”
朱翊鈞叫住了他:“我身邊的人,你再過一遍,文華殿跟兩宮,安排些你的人。”
提督太監正是負責各殿當值的,職權之內。
張宏遲疑了片刻,才答道:“奴婢明白。”
他沒說出口的是,兩宮跟文華殿,本就安插有他的人。
這是每個大太監都會做的事。
用完早膳,朱翊鈞就得去文華殿上課了,也就是所謂日講。
文華殿作為皇帝便殿,自然殿閣眾多。
其中正殿是常朝的地方,后殿是皇帝經筵的地方。
而東宮日講,則是在文華殿右偏殿。
朱翊鈞到的時候,諸多講官已經到齊了。
太子日講,可不是一對一教學。
侍班官、講讀官、校書官、侍書官,各種名目的職官十余人,從誦讀、翻書、勘校、做筆記,一條龍包辦。
他只需要坐在那里,跟著讀一遍,有問題再問就行了,其余什么也不用做。
高儀居于班首,看見太子進殿,連忙率兩班講官起身,列作一排。
朱翊鈞當先行師禮。
諸講官受禮后,又向嗣君行跪拜禮。
雙方先后行禮,朱翊鈞當即笑出早上剛清潔過的一口白牙,上前兩步。
一把抓住高儀的手,熱忱道:“先生,本宮昨日溫習功課,又有所得,果真如先生言,溫故而知新。”
高儀被他這舉止弄得懵了一下,皇太子什么時候跟他這么親近了?
一邊嘗試不露痕跡掙脫,一邊硬著頭皮道:“圣人之言,自然不會有差錯,但殿下有所得,也幸有自身勤勉之功。”
朱翊鈞非但沒容他掙脫,甚至過手把他小臂挽住:“更離不開先生教得好,今日學習什么?本宮已經迫不及待了。”
說著,就拉著高儀的手往里走。
漢高祖劉邦之事,他也能為之,大明魅魔,他做定了!
其余的講讀官面面相覷,若有所思地跟在后面。
到了位置,朱翊鈞才戀戀不舍地將高儀手放開。
高儀正松了口氣,朱翊鈞又招呼小太監:“先生肱股之臣,豈能不以禮相待?來,給先生賜個座。”
高儀連忙拱手推拒:“殿下,臣身子骨還算硬朗,若是站立都難,也無顏盤桓內閣了。”
朱翊鈞哪里肯放過他:“先生何必托辭,現在不是常朝上,不要推拒。”
“父皇將三位輔臣留我,特意囑咐我善待,先生莫要讓本宮不孝。”
唱高調嘛,他最擅長了。
高儀這種老實人,扯上大旗最好欺負。
不等他拒絕,他就使喚小太監把座位,放在高儀身旁。
說是賜座,其實也就是個小凳子,也就兩個巴掌大,正好托住兩瓣。
高儀只覺得人生充滿了趕鴨子上架。
先帝這樣,張居正這樣,現在嗣君也這樣。
要說皇太子這番行止,他不感動是假的。
主君閤前執手,一如光武舊事,還又是賜座又是言必稱先帝輔臣的,這份孺慕之情,哪個文臣能拒絕。
但,感動歸感動,這座仍然是如同針氈。
他小心地半邊屁股挨著凳子,以示恭順之心:“多謝殿下賜座。”
朱翊鈞坐到案前滿意地點了點頭,又隨口問道:“先生,內閣可曾議好大行皇帝移靈的日子?”
先帝靈柩如今還擺在乾清宮,朱翊鈞還等著搬進去呢。
表面問的是移靈,實際上是在問他搬進乾清宮的日子,同樣,也是他應該接受勸進,準備靈前登基之時。
高儀斟酌了一下,答道:“禮部部議報上來是本月初六移靈,初十祭告,內閣票擬同意了,就等著宮里的意思了。”
朱翊鈞掰數了一下日子,今日是初二,也就是四日后接受勸進,八日后登基大典。
八日啊,他就要登基做皇帝了。
他的母妃,也要做太后了。
同時也意味著,高拱的政治生涯即將結束。
如今是馮保高拱二人斗得最厲害的時候,馮保等的就是這個時間點,若非在這個空檔,張宏都不一定能安生進司禮監。
那么高拱有沒有意識到呢?
朱翊鈞是想讓高拱體面致仕的,否則他輸得太難看的話,他的政治遺產同樣會付諸流水。
不說別的,單就是晉黨,現在就是靠著高拱的個人威望壓制著。
若是高拱尊榮致仕,保持著隨時起復的威懾,晉黨也不會太難看。
但若是還像歷史上一樣,被他的母妃當眾傳旨說“高拱專權擅政,不知他要何為,我母子三人驚懼不寧。”。
那這爛攤子,他還真不好收場。
他如今的打算,是借助高拱好好消耗馮保一番,最好能助攻他,把東廠從馮保手上奪過來。
等他登基之后,再順著李氏的心意進言,讓高拱致仕——按禮制,新帝登基后,所有大臣都需上辭呈,是去是留,憑上心意。
由他主動提起此事,比馮保故意激怒李氏,至少也能保高拱一個三公之位的體面。
如此…高儀也不必在高拱被罷免后,憂懼而死了。
被想到的高儀似乎若有所感,他抬頭看了眼出神的皇太子,左右見諸講官已經就列,便輕輕咳嗽了一聲:“殿下,日講了。”
朱翊鈞立馬回過神來,正襟危坐:“先生請,今日是該尹至篇了?”
高儀搖了搖頭,盡量神色淡然:“今日講太甲篇。”
說著,朱翊鈞就見身旁的侍書官自己面前的書頁翻到了太甲篇。
他神情一頓,長長地哦了一聲,沒說什么,心中卻心緒翻涌。
尚書·太甲,只講了一個故事——伊尹放太甲于桐宮。
太甲是商朝的一名君王,伊尹則是四朝元老,太甲的輔政大臣。
所謂伊尹放太甲于桐宮,便是說,太甲登基之后,昏亂無度,破壞湯制定的法規,伊尹便將太甲放逐到了商湯墓地附近的別宮,自己攝政。
伊尹攝政三年后,見太甲悔過自新,便將太甲重新請出來,還政于太甲。
故事簡單,也并不罕見,寫了認錯信后重新出來主持大局的人,他也不是沒見過,問題在于,高儀為何突然生插了這一篇進來?
他可不信這是教學安排,高儀不會做這種瓜田李下的事。
只能是有意為之!
是誰的意思?又是什么意思?
是警告他老實點,不要步了太甲后塵?
或者是提醒他有人要行伊、霍廢立之事?
還是…自比伊尹,攝政而后歸,表明心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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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歷史上高拱被罷免后,高儀立即辭職,不得允,兩日后,在家中憂懼病逝,時年55歲。
注2:(隆慶六年六月)庚午,罷大學士高拱,司禮監太監馮保等傳奉皇后懿旨、皇貴妃令旨、皇帝圣旨,傳與內閣、府部等衙門官員。我大行皇帝賓天先一日,召內閣三臣至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親授遺囑,說:“東宮年少,要他每輔佐。今有大學士高拱專權擅政,把朝廷威福都強奪自專,不許皇帝主管,不知他要何為?我母子三人驚懼不寧,高拱便著回籍閑住,不許停留。”——明神宗實錄 注3:1571年(隆慶五年),每官每年官俸:206石,彼時的米價為:0.6兩/石,實發不足四成。
陳廣桂著:中國財政供養率問題的初步研究,刊載于當代經濟科學,2003年7月。
吳建華著:明代官冗與官缺研究,廈門大學,2001年博士論文,第6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