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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海瑞罷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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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汝成的話中有些恐嚇的成分。大領導不會讓他下跪的。因為如果大領導真的發脾氣了,下跪都沒用。

  過去他們這兒有個教育局長捅了個大簍子,在萬眾驚駭目光中,他給沈劍秋跪下了,結果沈劍秋說,你下跪有什么用?如果下跪有用,大清就不會亡了!我不要下跪,我要你給我和學生家長一個交代!

  沈劍秋就是一個這樣極其變態的人。他很有才華,他用才華將周圍的人折磨得死去活來。他用變態的高標準,一視同仁地要求著自己和其他人。

  茍應彪以前還在府辦的時候,曾經在凌晨三點把一份材料交給沈劍秋的秘書,當時他略帶心疼地問道,給大領導當秘書,很辛苦吧?

  秘書點燃了一根煙,夜晚月色迷蒙,在煙霧繚繞中,他說,辛苦什么?習慣了,天天如此,夜夜如此!

  他從這哥們兒的話里聽出了蛋疼。可怕的是,因為蛋疼,所以他說的是真的。

  每年都要評優。每年評優的名單,都不會少于十六頁。這張多達上千人的名單上,只是簡要寫了優秀人選的名字和單位職務。每年沈劍秋都會過目。

  他會在名單上用紅筆把他覺得有問題的人選圈出來,在旁邊用漂亮又可怕的字體寫上“此人去年不是誡勉談話過嗎?選擇他的理由為何,讓x局來跟我說!”

  開會時,如果會上出現了新面孔,沈劍秋會嘗試說出此人的名字,某年在某單位任職獲得過優秀評價。他說的十有九中,這種記憶力令人嘆為觀止的同時,也令人感受到巨大的無所遁形的壓力。

  所以茍應彪毫不懷疑,如果大領導真的知道王子虛的名字,剛才梅汝成虛構中的那一幕真的會發生。他只是不知道,大領導究竟是從哪里得知王子虛的名字的。

  王子虛仍然直直站著,如同一根旗桿一般挺立,看上去簡簡單單,茍應彪卻越來越看不透他。他以驚人的速度變了臉,掏出一根能掏出來的最高檔次的煙,賠笑道:

  “王子虛同志,何出此言吶!”

  茍應彪笑嘻嘻的,笑容如春天般溫暖,王子虛卻只覺得荒誕。他伸出手拒絕了:“我不抽煙。”

  茍應彪很自然地收回了煙:“談什么辭職呢?不知道的,還要以為是我逼得你辭職的嘞!哈哈。”

  他干笑了兩聲,無人附和。沉默帶來尷尬。梅汝成和劉科長相互遞煙,兩人一并點燃了,大口地抽著,很快辦公室里就煙霧繚繞如同仙境。

  “茍應彪,有些事情不上秤沒幾兩,上秤了,幾千斤都打不住,剛才王子虛同志反映的事情,諸如什么加油站,什么‘不跑不送原地使用’,我都聽到了。”

  茍應彪頭上的汗水潸潸落下。梅汝成不慌不忙吐出一口煙霧,半是自嘲半是不屑地笑了笑。

  “我也不是紀委的,這些破事不歸我管。我也懶得插手你的破事。我只是想告誡你,有些小腐小貪的情況,演變到最后都成了大懲大誡。我好歹也帶過你,師徒一場,我不想在廉政報告上看到你。”

  梅汝成這話雖然說得不好聽,但聽在茍應彪耳朵里,卻是自從他進辦公室以來最輕松的一次。他終于搞清楚梅汝成的態度了。一時間激動得眼淚都要飚出來。

  王子虛感到自己有些抽離。他開始覺得,事情漸漸與他無關了。梅主任不是神兵天降,也不是包青天。他不是來主持公道的歐里庇德斯式解厄之神。

  “梅主任,您放心,我絕對處理好這事。”茍應彪拍著胸脯打包票。

  許世超捧著一個煙灰缸進來,恭敬地放到桌上,又恭敬地推出去,走之前還溫柔地把門帶上。

  梅汝成說:“把門開著。辦公室里抽煙,憋得慌。”

  劉科長又去把門打開。

  他把煙灰彈到缸里:“我來這兒之前,聽小劉把事情都說了。我們到這兒來,就是來給小王撐腰的。小王,你有什么想法,就在這里跟茍局說,當面把話說開,事情還好辦一些。”

  王子虛搖了搖頭:“我還是想辭職。”

  梅汝成瞪了他一眼:“辭什么職?怎么,牛脾氣起來了?學海瑞罷官哪?”

  王子虛張了張嘴,沒說話。他還真不是海瑞。他在文曖那兒有兩成股權,辭職了正好無縫接手,省得以后申報個人事項的時候頭疼。

  可這事兒不能說。

  梅汝成一臉痛心疾首,如同訓自己子侄輩:

  “搞文學不是把自己搞脆弱的,搞文學是把自己越搞越強。碰到點黑暗就不干了,那怎么行?哪兒沒點黑暗,你以為外面就很干凈?你以為你是陶淵明,是海瑞,在別人眼里,你是逃避!”

  劉科長說:“是啊王兄,伱能提條件你就大大方方提,梅主任的面子擺在這里是吧?而且你想想,你辭職報告交到組織部,大領導都會看的,他看到你名字眼熟,要問起來,說不定還搞出一場政治風波。”

  茍應彪滿頭大汗:“小王啊,辭職的話咱們再也不談了。咱們今年評優,這個優秀我盡力給你爭取,還有明年的晉級提拔,我也馬上排上日程。”

  他這話是咬著牙說的,仿佛出了極大的血。當等了許多年的話終于聽到耳里時,王子虛卻一瞬間釋然了。

  “我不要優秀。”王子虛說。

  梅汝成眉頭一皺,轉身到一旁抽煙。

  茍應彪壓低聲音說:“你別耍脾氣了,當著梅主任的面搞得大家難看。”

  王子虛看到,茍應彪眼睛里滿是不耐煩。茍應彪自始至終都沒有理解他。他以為王子虛的拗勁,都是在搞他難看。

  在多年的時光中,他已經放棄了向別人解釋自己。不是同類的人,永遠也無法相互理解,就正如他無法理解茍應彪是如何做到變臉速度這么快的。

  他深吸一口氣,說:

  “我真不要優秀。我拿了這個優秀,又能怎樣呢?明年我就31了,九級科員。就算順風順水,再過6年,準點提到副科,再過6年,才是正科。那時候我就43了。

  “咱們西河正科級工資是多少?六千多,七千多?到時候西河房價到多少了?這點工資夠干嘛的?

  “我以前一直在等這個優秀,不是因為我想提拔。我見了以前的同學,他們只會對我說,你怎么還在當辦事員?你一個月四千塊錢工資夠干嘛的?

  “現在就算拿了這個優秀,等我到四十多歲了,碰到以前的同學,他們還是會說,你怎么還是個正科級?你一個月七千塊錢工資夠干嘛的?改變了嗎?什么都沒變。

  “我等這個優秀不是因為我想要提拔。我只是想給過去的人生畫個漂亮點的句點,用這個結局告慰過去的自己,告訴他,王子虛,你過去的選擇沒有錯。你其實很優秀。

  “但是這個結局我等了九年。已經太遲了。我告慰不了自己,我沒能對得起過去的犧牲。我并不是一個優秀的人,我是一個死纏爛打的犟種。不過好在我喜歡我自己。”

  茍應彪愣了半天,咬牙問:“那你直說,你到底要怎樣才不甩辭職的話?咱們有必要非要鬧得魚死網破嗎?”

  王子虛說:“我要你給我道歉。”

  梅汝成在一旁長長地吐出一口煙氣,青色的煙圈飄飄搖搖,升到天花板上。他眼中略帶觸動,似乎感到了幾分共鳴,但最終什么都沒有說出口。

  作為一個五十多的老人,王子虛某種程度上像個鏡子,他從他身上照鑒了自己,他難以評價他的行為和心性,就正如他不知道走上另一條路的自己會過上怎樣的人生。

  他在心里下了個判斷,像王子虛這種人,將來不是掉到塵埃里找不著,就是突然一飛沖天讓所有人都看見。他能做的只有蹲在路邊吸著煙,默默欣賞他的結局。

  不管是哪種結局,一定都非常具有藝術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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