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夫妻之間不存在曠日持久的冷戰。沒過多久,王子虛就抱著妻子躺在床上。距離平時和解完成的程序,只差交一次公糧。
妻子對于備孕的理解,就是數日子,在最關鍵的日子給出最關鍵的一炮,而在那之前,什么都不能要。所以他們跳過了這一項,直接進入和解儀式的最終流程。
“其實,我也有不好的地方。”妻子開始找自己的問題,這就意味著她已經完全消氣,“我后來仔細想了想,你當時說得確實有道理,同行有時候是得提防一點。”
“嗯。”王子虛瞇著眼,從鼻腔里發出聲音。
妻子說:“不過,你還是去見見林峰比較好,他老在本地雜志登稿子,你去找他聊聊,說不定能找到一些門路呢?不是說讓你去找關系走后門,但是酒香也怕巷子深,你要是跟林峰聊開心了,也在西河文藝上登幾篇,多光榮啊。”
王子虛不言語。中年夫妻之間最重要的就是相互妥協。剛才妻子妥協了,現在輪到他妥協。這就是和解儀式的最終流程。但是他不是很想妥協。
他并不是不想賺西河文藝的稿費。林峰這個名字他聽過兩遍了,一次是同事講的,一次是妻子講的,兩個人都對他的文學造詣贊不絕口。但是這兩個人都不甚懂文學。
林峰的作品他讀過,也就是符合西河文藝這種地方性文學雜志的一般水平。他自認為林峰是不如自己的。當初左子良來找他,也是贊嘆于小地方出了個大才。但是他偷偷給西河文藝投過稿,至今沒有回音。他不知道理由。
所以他心里隱隱有些不平衡,難道我登不了西河文藝,是因為沒有去跟林峰拜山頭?
他回頭看了眼妻子,發現她目光閃閃一直盯著他。
“行,明天再說吧。先睡了。”
王子虛的講課還是有效果的。第二天,語療員大群里討論文學的聲音明顯多了起來。
不少人都對王子虛說的那套“在聊天中塑造對方”的手段十分感興趣,還有人嘗試在語療時用了,只不過效果差強人意,據用過的人說,還是要依賴腳本。
王子虛意識到,不是每個人都像他一樣有深厚的積蓄和底蘊,能夠信手拈來般地使用他那些技巧。他沒有敝帚自珍的狹隘想法,但自己獨門秘籍的威力能被人意識到,還是挺令他高興的。
他也很高興以自己的努力,讓文學得到了更多人的關注。他一直覺得,海明威等作家在國內沒有得到應有的地位,比起看書,大家更喜歡看短視頻。
還有人說已經下單了海明威最有名的幾本書,老人與海等等,想學學泡妞技巧。
對于這些人的誤解,王子虛并沒有嘗試糾正。在老人與海里絕對學不到泡妞技巧,倒是能學到泡魚技巧。那本書只有魚,沒有女人。
不過,他樂于見到更多的人閱讀海明威,不管最初是出于什么目的。他相信這位硬漢如同海般的情懷終將征服他們。
就在王子虛刷著聊天記錄時,同事探頭進來,看到王子虛后,氣喘吁吁道:“小王,你怎么還坐在辦公室里啊?”
王子虛抬頭:“怎么了?”
“嘖,你沒收到通知嗎?馬上要迎檢了啊!趕緊的,快去會議室,領導要部署任務了。”
他身體一震,站起來,跟著同事一起往會議室趕去。
王子虛的工作不忙,除了迎檢的時候。
“迎檢”是“迎接檢查”的簡稱。眾所周知,領導一般是不知道下屬做了哪些工作的,上級機構也不知道下級部門做了多少事。所以每年都需要對下級部門進行檢查,驗收一年來的工作成果。
過了這關,一年的工作才算是得到了上級蓋章認證。如果檢查不過關,根據情節的嚴重程度,會給予不同程度的處罰。但是哪怕是最輕微的處罰,都夠部門領導喝一壺,而且還會影響全單位的年終獎。
事關領導的帽子和打工人的工資,迎檢自然相當受重視。
雖然單位是個清水衙門,在財政上出現風險的幾率很小,不過每次迎檢總能出現各式各樣的問題,尤其是一些工作臺賬。
現在講究工作要留痕,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建立臺賬、納入檔案管理。這對于檢查的人來說自然是方便了許多,做了哪些工作、開了哪些會,一翻資料就心中有數了,但這讓做事的人苦不堪言。
寫臺賬也得花精力,而且很花精力。有些事好說不好做,有些事好做不好說,如何在體現工作的困難、組織的關懷、個人的能力三個方面平衡好,是寫臺賬永恒的難點。
除了寫臺賬,還有照片、會議記錄、各類文件、簽批…需要準備的工作材料一大堆。有時候干半天的活兒,還得花半天時間準備材料。所以每次到了迎檢的時候,總有一堆材料漏了寫。
每到迎檢前的日子,單位都會總動員,發動所有干員,從頭到腳把整年的資料和臺賬擼一遍,錯了改,漏了補。這往往是個很大的工程。
到了會議室,同事們嘰嘰喳喳一片,全在聊迎檢的事。今年檢查來得比往年早很多,又是業務繁忙時期,每個人都叫苦不迭。
“安靜安靜安靜!”
領導拍了一通桌子,嘰嘰喳喳聲才停下來,他拿起水杯抿了一口,開口道:
“檢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要準備的材料,辦公室負責拉個清單,所有部門都要參與進來,每個科室認領一個版塊,辦公室負責檢查簽收,所有材料都要合格。世超沒意見吧?”
辦公室的負責人叫許世超,當即點頭表示沒有意見。領導點頭,說:“那就明確由辦公室牽頭負責這件事了。各位同志都要積極配合,這關系到大家的福利。大家這段時間就稍微辛苦一下。”
會議室里一個女生忽然舉手發言:“領導,我們科室就兩個人,我科長還請假了,我一個人獨木難支啊。”
這女生叫郭冉冉,是單位里唯一一個00后。
領導摸著水杯說:“請假了?”他眉頭一皺,思考怎么解決。
底下許世超也連忙說:“我們單位確實存在這種情況,去年就是按科室分的,結果有的科室人多,很快做完了,有的科室人少,差點沒完成任務。”
領導說:“你是真憨,不會按照人頭數量來分任務?大科室多分點,小科室少分點啊!”
許世超尷尬一笑,說:“我是這樣想的,但是有些同志就有意見,覺得自己手頭的內容分多了,別人的分少了,有情緒。”
領導眉毛一豎,敲著桌子道:“是哪個有意見?是誰?你報名字,讓他站出來跟我匯報。”
許世超連忙說:“這都是去年的事了,也都過去了。”
領導說:“那你去年怎么不跟我說?同志們我再強調一遍。迎檢不是哪個個人的責任,我知道我們單位是混崗混編,有些同志是事業編,積極性不夠,還有些老同志要退休了。
“但是檢查不過關,影響的是每個人的福利。所以你們每個人都要拿出自己的擔當出來,要是有意見,不準扯皮拉筋,一律來跟我匯報,我看是許世超分配任務不公平,還是你們沒擔當!”
說完,他目光如電,往王子虛這邊瞅了一眼,眼神頗為不滿,弄得王子虛很委屈。
他就是事業編,領導看來是誤認為許世超說的人是他了。
天可憐見,他這種老黃牛,一向是有工作就做,從來不推三阻四。
但是領導沒有給他辯解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