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深夜時分。
雨巷城大雨傾盆,一陣陣雷鳴聲,回蕩在空曠的小城內。
陸宅內一片漆黑,但并非無人。
小臥室內,一名身披尊貴帝袍的青年,正靜靜跪坐在神龕前,耐心等候著神明大人的答復。
數日前,陸燃與父親徹夜長談后,回家用過早餐,就來小神龕前敬奉了。
仙羊大人說,等著。
陸燃便在神龕前靜靜等候。
而這一等,等到了父親陸行晉升天境第三重,又等到了他吞噬神魂、化身新血顱。
就在不久前,陸燃將父親送進了熾鳳紋葫蘆內,讓他去收服頂級法器·血顱項鏈。
“嗚”窗外狂風大作。
和暴雨交織在一起,共同摧殘著這座被遺棄的破舊小城。
忽有一道雷電劃破夜空,一瞬之間,雨巷城亮如白晝。
陸燃下意識抬頭望向窗外。
恍惚間,他見到神龕內的仙羊小雕像,羊首處已然變得漆黑。
那雙死羊眼,好像一直在盯著他。
驚悚,詭異。
“仙羊大人?”陸燃試探道。
嗯。一道聲音印入腦海。
陸燃雙手合十,垂首施禮:“感謝仙羊大人拯救我的父親,大恩大德,弟子永世不忘。”
“轟隆隆!!”
閃電過后,是駭人的雷鳴聲,仿佛天都要被震碎了似的。
一片漆黑的房間內,熾鳳紋葫蘆從小床上飛了過來。
小家伙似是有些害怕,它用葫蘆嘴挑起帝袍尾擺,鉆入其中,緊緊貼在陸燃的腰間。
頂級法器,什么陣仗沒見過?
自然不會被人間風雨嚇到。
畏懼,是因為小神龕內彌漫的陰冷氣息,連神兵法器都會感到陰森可怖。
那是一股.濃濃的死氣。
永世不忘。淡淡的話語聲,印入陸燃的腦海,那你恐怕要記很久很久了。
陸燃同樣覺得徹骨冰寒,但眼神明亮又決絕,仰頭望著小神龕:“弟子活一天,就記一天。”
呵呵。仙羊大人笑聲沙啞。
似是很滿意,也有些感慨。
“仙羊大人,弟子在三月初三那天戰勝了邪槍帝,隨后接收了西北殘余勢力,如今已經徹底統一了大夏神魔陣營。”
嗯,這幾日我親眼見到了。
聞言,陸燃心中了然,原來過往這幾天,仙羊大人是在檢查燃門的成果。
你做得很好,非常好。仙羊贊嘆的語氣竟然毫不掩飾,實屬罕見。
“仙羊大人贈予了我一座雕塑園,弟子若是拿不下神魔陣營,那才是廢物。”
不必妄自菲薄。
陸燃仰起頭,看向那詭異的小雕像。
仙羊語氣嚴肅了些許:換旁人,早就丟失了心中那份堅守,早就在強大的力量中迷失了自我。
擁有這座雕塑園,作為神魔之主,你該是天上地下唯我獨尊。
但你走出了一條自己的路。
傳音落下,仙羊笑了笑,又補了四個字:如我所愿。
“自己的路?”陸燃喃喃著。
你本該是孤獨的王者,你有足夠的實力與資格獨掌一切。
但你不吝嗇于分享神塑邪塑,將完全歸屬于你的忠貞奴仆,變成了一個個秉性不同、思想獨立的將士。
你有著常人沒有的人格魅力與氣度,你走出了自己的路。
說著說著,仙羊一聲長嘆。
這一路走來,它了解得足夠多,可供印證的例子也太多太多。
燃門將士們接連成神成魔,依舊死心塌地追隨門主。
女英神山上,那頂天立地的女武神,畢生只認可無面玉尊。卻甘愿為了一只渺小螻蟻而自斷刀刃。
那不可一世的邪槍帝,竟也會認可卑賤的物種,愿公平一戰,放心將下屬統統交付。
陸燃走出來的,是一條真真正正的王者之路。
這樣一位王者,此時就在神龕前敬拜,一如既往的恭敬。
與幾年前的少年,沒什么兩樣。
甚至還更虔誠了些。
呵呵。仙羊忽然笑了,倒也清楚陸燃依舊不信神。
他跪在神塑前的次數屈指可數,每一次,跪得都不是神。
而是恩。
這很好,非常好。
“仙羊大人。”陸燃聲音竟有一絲顫抖,“別走。”
仙羊沉默了。
陸燃不是傻子。
如果可以,他更希望此次對話,仙羊大人像之前那樣冷言冷語,哪怕是戲謔嘲笑也行。
偏偏仙羊說了好多好多贊許的話語。
你完成了我交代給你的一切,我不離去,就是擋了你繼續向上的路。許久過后,淡淡的話語聲再次印入腦海。
“弟子斗膽,與您共享神塑之軀!”陸燃沉聲說道。
有了自己這個新鮮血液加入,理應能為仙羊大人增加些許壽元?
呵。仙羊一聲輕笑,那樣做,你可不是與我共享身軀,而是與另一個人。
“啊?”陸燃有點懵。
“一個你一直尋找的人。”
陸燃反應了一下,錯愕道:“程信爺爺?”
嗯,仙羊神塑早已被我掌控,后給予了程信。
陸燃:!!!
“所以,弟子一直是在敬奉程信爺爺?”
別人是在敬奉程信,你不是。仙羊淡淡道,你是我的弟子,唯一的弟子。
陸燃卡了好一會兒,又趕忙道:“那那我可以走另一條路!雕塑園內有的是石塑,擁有神位的也不在少數。”
呵呵。仙羊又笑了,所謂的神塑邪塑,不過是一堆石頭罷了,如何配得上我的弟子?
語氣中帶著濃濃的不屑,聽得陸燃目瞪口呆。
早在多年以前,仙羊就曾鄙夷過:神明?不過是一堆石頭罷了。
這種話語可以理解為對神魔的藐視,無可厚非。
但此時語境不同!
在仙羊大人的眼中看來,神塑、邪塑這種存在形式,竟然配不上自己這位弟子?
神塑邪塑可是能擁有極端漫長的生命、能擁有神位,也是三界內至高無上的存在。
這.依舊入不得羊總的法眼?
你見過我的本體。
陸燃立即反應過來:“那個燃燒著黑色火焰的羊首?”
對,黑火羊首可不是石頭做的.等等!
既然黑火羊首才是仙羊大人的本體,存世狀態獨一無二,完全不被歸類為神塑邪塑。
那在本質上,仙羊大人 陸燃望著小神龕,看著那漆黑詭異的羊臉:
“您既不是神,也不是魔?”
“咔嚓!”又一道粗大的雷電劃破雨夜。
雨巷城亮了又亮,雷電的光芒映襯出了帝袍青年那張錯愕的臉。
一道沙啞的話語聲刻入腦海:
我的名字,墓。
陸燃腦中急轉,隨即恭敬詢問神明名諱:“是放牧的牧么?還是墳墓的墓?”
后者。仙羊語氣頗為玩味,那你應該能想明白,我贈予你的神魔雕塑園,實際上是什么。
實際是什么?
陸燃結合羊總的本名,心中立即有了答案。
“咕嘟。”他喉結滾動了一下,顫聲道,“神魔雕塑園實際上是是眾神的墓園?”
是一座墳場?
嗯,孺子可教。仙羊頗為滿意。
陸燃心中掀起了軒然大波。
是了,雕塑園不過是一個美稱,園內永遠陰風陣陣,死氣彌漫。
佇立于園內的一眾石塑,也都是靠著吞噬眾生亡魂,不斷壯大己身。
我非神,亦非魔,而是凌駕于神魔之上的存在。
“轟隆隆!!”
閃電過后的雷鳴聲,震痛著陸燃的耳膜。
而腦中印下的嘶啞話語聲,則是震顫著陸燃的心神。
神明,以信仰為食。
邪魔,以情緒為食。
而我,以神魔為食。
陸燃睜大了眼睛,怔怔地看著神龕中的小神塑。
驀地,陸燃眼前一花。
視線中的小神龕,與淡淡黑霧繚繞的場景不斷切換著。
下一瞬,他便進入了神魔雕塑園內。
天空中,一尊熊熊燃燒的黑火羊首,睜著一雙死羊眼,俯視著下方渺小的人族:“你想與我共享身體,以這種方式延長我的壽命,對么?”
“是的。”陸燃點頭承認。
聞言,那一雙死氣沉沉的死羊眼,竟柔和了些許:
“你覺得,我像那些石頭一樣,隨著歲月流逝,從天地間汲取來的能量、能留為己用的越來越少。”
陸燃再度點頭。
黑火羊首啞聲道:“你覺得,我會死亡。”
陸燃內心一顫,面色錯愕:“您難道是不死的嗎?
您.您之前不是說過,終將消散嗎?”
“呼”
黑火羊首徐徐下墜,落在陸燃身前:“消亡,是我的選擇。”
選擇?!
陸燃瞪大了雙眼!
黑火羊首緩緩開口:“我與那堆石頭不同,離去是我想要奔赴的命途,而非無能為力之下的必然結局。
只要神魔存在一日,我便一日不滅。”
陸燃愣了好一會兒,當即道:“為什么?為什么非要離去?”
“不只是我,所有生靈。”
“所有.生靈?”
黑火羊首沒再回應,而是問道:“陸燃,神魔真的會老死么?”
陸燃滿心疑惑:“神塑邪塑會您剛剛也說了,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無法在體內留存能量,日漸消亡。”
黑火羊首露出了神秘的笑容:“我的確這樣說了。
但你真以為,是時間讓它們漸漸腐朽的?”
陸燃怔在了原地。
難道不是嗎?
黑火羊首聲音嘶啞,一字一句:“我剛剛已經告訴你了 我,以神魔為食。”
陸燃腦袋“嗡”的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