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猛攻,便是整個“義軍”的生死關頭了。
能在兩年之內,把聲勢鬧得這么大,王均平自然不是尋常人,再加上這兩年時間下來,他的眼界見識,的的確確比從前高出了不少。
屬于邊造反,邊進步。
這也是常見的情況,古往今來那些個起義軍首領,尤其是造反成功的人,多半都是在造反中學習進步的。
此時,王均平已經很清晰的看到了,自己這個團隊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
進則生,退則死!
這天,潼關激戰了一日一夜之后,王均平退回了大帳之中歇息,因為這個時候,這一次攻城已經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因此大帳中,已經有不少將領,開始勸說王均平退兵。
想要撤回中原去,占地為王。
這位自封的齊王殿下勃然大怒,直接抽刀砍殺了幾個要求退兵的將領,弄得全軍上下,再沒有人敢說半個退字。
別的不說,在破釜沉舟的情況下,這些叛軍的戰斗意志,竟然再一次強盛起來。
這一次的進攻,長達三天時間。
到了第四天,潼關關城之下,一個被臨時挖出來的背坡后面。
“混子!”
兩個幾乎同樣瘦骨嶙峋的年輕人,躲在這個背坡后面,時不時抬頭,頗為緊張的看向關城。
其中一個年輕人喊了一聲,又看了看不遠處一個中年人,餓得發黃的臉上,露出了一抹蒼白。
“混子,一會兒頭兒再讓沖,我往前沖,你扭頭就跑。”
說話的這個人咬著牙,用中原口音對著另一個少年人低聲道:“這三天,咱們營都死了個干凈,沒剩幾個人了,你要是跑出去,回了莊子里。”
“去俺家,替我給俺家里帶個話。”
“你…”
他狠狠拍了拍身邊年輕人的肩膀,低聲道:“你把我妹妹娶了,替我照顧照顧俺家里!”
這兩個少年人,都是許州人,當初王均平的叛軍所到之處,開始到處抓壯丁參軍,跟著叛軍攻陷了一座城池,殺了朝廷的人,便是跟著一起造反了。
跑都跑不脫。
這兩個年輕人,便是這樣,從同一個莊子里被叛軍從許州一路帶到了洛陽,又從洛陽到了潼關。
跟他們一起出莊子的,有十幾個人,現在只剩下了他們兩個,可以說是運氣極佳了。
而這個年輕人說的“混子”,并不是說同伴混日子,而是他們本地一種魚的叫法,也是同伴的小名。
被稱為“混子”的年輕人,咽了口口水,一臉害怕:“后面…后面有督戰的,往后跑…往后跑肯定活不成。”
“二柱。”
這個名為“混子”的年輕人咬牙道:“要不然,俺倆就一起沖,要不然,就一起跑!”
“我不跟你分開!”
二柱還要再說話,就聽到身后,又響起鼓聲,兩個年輕人,都不由自主的顫抖了起來。
沒辦法不害怕。
從前跟著義軍一起鬧造反,他們傷亡并不大,一直到洛陽城里,他們同莊子的十幾個人,還剩下了十個人以上,但是自從跟朔方軍打起來之后,義軍的傷亡就越來越大。
尤其是開始打潼關以來,簡直是用人命在往里頭填。
身后進兵擊鼓的鼓聲,對于他們這些連甲胄都沒有的小卒來說,跟催命魔音沒有什么分別。
跟他們一起沖的,還有近千個義軍的將士。
近千人沖到關城下的時候,已經少了小半。
幸運的是,這兩個許州的年輕人,都活著沖到了關城下。
有隊正對著他們大聲喝道:“愣著干什么!”
“架梯子,架梯子!”
“打下潼關,天天他娘的喝酒吃肉!”
在隊正的催促下,兩個人扛著梯子,架起了云梯。
他們兩個人運氣依舊極好,因為打了這么多天,梯子不夠用了,他們手邊的這架云梯,不怎么牢靠,需要兩個人扶著。
兩個人一左一右,扶著梯子,其他的將士們紛紛踩著梯子,沖向了關上。
一個個爬上去,然后又一個個掉下來。
有的腦袋摔在地上,死相慘不忍睹。
二柱跟混子都咬著牙,戰戰兢兢的扶著梯子,一動不敢動。
“二柱,二柱…”
混子兩只眼睛緊閉,聲音顫抖:“我…我腦袋怎么濕乎乎的?是不是…是不是被石頭給砸了?”
猛然受傷,是覺察不到疼的,他們兩個人雖然沒有受過特別嚴重的傷,但是他們見過許多傷員,聽那些傷員說過。
二柱戰戰兢兢的睜開眼睛,果然看到混子一臉都是鮮血,他松了口氣道:“沒有被砸,該…該是別人的血。”
兩個人同時抬頭往上看,關城城樓上,廝殺之聲不絕。
顯然,是城樓上掉下來的鮮血。
兩個人更加害怕了,兩只手緊緊的扶著梯子,依舊閉著眼睛,不敢睜開。
不知道過了多久,城樓上再沒有什么動靜。
喊殺之聲也停了。
這就意味著,剛才上去的那些個同袍們,已經死了個干凈。
就連指揮他們的隊正,也已經爬了上去,沒有下來過。
此時,城樓下,也沒有幾個義軍的,這一輪沖鋒的,死了個九成九。
附近,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敢說話。
場面一時間,寂靜非常。
甚至兩個人可以清楚的聽到,對方咽口水的聲音。
過了不知道多久,混子才咬牙道:“二柱,你…你主意多,你說…該咋辦?”
“咱們是跑,還是…”
說著,他抬頭看了看城墻上,一臉恐懼。
而在他們身后,遠處的義軍陣地,也已經許久沒有派人過來了。
二柱背靠著墻根,許久沒有說話,過了許久,他才支支吾吾的說道:“要不然…要不然,你扶著梯子,我上去瞧瞧?”
混子咬牙道:“你扶著罷!”
“我上去看看,你身體差,你家里還有老娘,還有個妹妹!”
“俺家里啥都沒有了!”
說罷,他也不廢話,直接順著梯子爬了上去,二柱有些心虛,站在底下給他扶著梯子。
潼關的城墻極為高大,對于混子來說,也極為漫長。
但是古怪的是,再沒有人往下丟石頭,更沒有人往下射箭。
即便如此,他因為腿腳發軟,還是好幾次差點從梯子上掉下去。
這個高度,掉下去即便不摔死,恐怕也要斷胳膊斷腿了。
過了不知道多久,混子往底下瞧了最后一眼,然后一咬牙,兩只手扒住了城墻的磚頭,然后爬了上去。
剛一爬上去,他甚至沒有看附近的情形,便從背上取下了那把銹跡斑斑,沒有把柄,只用布條裹住的鐵片刀,閉著眼睛,不住的左右揮砍,嘴里咿咿呀呀的叫著。
但是砍了許久,沒有砍到人,也沒有被砍。
他大著膽子睜開眼睛,四下一看,城墻上到處都是死人。
偶爾有幾個活著的,也都躺在地上,斷胳膊斷腿,奄奄一息。
他呆愣住了。
過了許久之后,他才走到城墻邊上,往下看,城墻下的同鄉二柱,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跑了個無影無蹤。
混子往遠方看去,只見二柱正在死命的逃向遠方。
他正不知道怎么辦的時候,然后就聽到了遠方大營鳴金的聲音。
義軍也扛不住了,準備收兵。
“二柱,二柱!”
混子反應了過來,大聲叫喊。
好在二柱沒有跑遠,回頭看了看城墻上的同鄉。
混子兩只手作喇叭狀,大聲道:“官軍跑了!!”
“去告訴上頭!”
二柱愣在原地,許久沒有動彈。
他不知道是該往家里跑,還是該往大營里跑。
猶豫許久之后,很講義氣的二柱,咬牙朝著大營跑去!
于是,在昭定元年的春天,一百多年平安無事的潼關,一百多年平安無事的關中,再一次被強行叩開關門。
義軍成功占領潼關,兵進關中。
齊王王均平大喜過望,親自為這個姓朱名叫混子的年輕人慶功,將他作為破關第一功臣。
封前鋒將軍。
并且,還給他改了名字。
改名朱昆。
注:中原話里,很多地方并不是把“我”字稱作“俺”字,而是用稱呼多人,比如說在表示“我的”,“我們”的時候才用俺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