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文雅甜美的徐君陵微笑點頭,一副本來就如此的模樣。
“…”趙都安沉默了下,幽幽道:“郡主之前怎么沒說?我若沒記錯,郡主只說帶本官游覽湖亭夜色,并安排了晚宴而已。”
淮安王要見他!
這屬實打了個趙某人一個措手不及,雖說一路上他也隱約從小郡主的表現上,察覺出這家伙似乎準備了什么驚喜。
但入城第一日,先見靖王,再見淮水道土著淮安王…
這緊湊的節奏,還是令他有點不適應。
關鍵是…
沒有準備。
徐君陵故作茫然,裝傻道:“是嗎,我沒有說么?許是一時忘記了?或是使君沒聽見?”
趙都安嘆了口氣,拿這個心思玲瓏的郡主沒辦法,不過心中卻倒也并無不悅。
于立場而言,代表朝廷的他若能與淮安王會晤,無疑會釋放出一個積極的訊號。
這就是大家族的心思精妙了,既打了趙都安個措手不及,令他無暇做完全準備,以此占據這次會晤的上風。
但如此隆重宴請,又對他有利,令人生不起氣來…
恩,這么說,安排徐君陵這個女子來辦這件事,亦是玲瓏心思的體現,若是那淮安王世子徐千來完成這個“欺騙”,趙都安可不會輕易揭過去。
這會思緒轉動間,卻也打起精神,扭頭看向跟在身后的海公公等人:
“那這么多人…”
徐君陵笑容甜美:
“大風樓六層,除開頂層觀景外,我父王在五層單獨設宴請使君,四層也擺下宴席,招待諸位。”
行吧…怪不得這么大架勢包場,是連護衛都考慮到了。
老供奉笑瞇瞇道:
“快走快走,咱家肚腹著實餓了,也想嘗一嘗這淮水河鮮的手藝。上次來大風樓,可是幾十年前嘍。”
海棠、浪十八、霽月,以及梨花堂錦衣們都有些意動。
只隔了一層,也不擔心有危險…趙都安略一沉吟,點了點頭,繼續拾階而上。
整座大風樓格外安靜,且隔音極好,走在里頭,幾乎聽不見外頭聲浪。
上了第四層,果然有大風樓伙計恭敬等候,最前頭站著的,赫然是郡主兄長,世子徐千。
徐千眼神頗為復雜地與趙都安打了招呼,而后朝著海供奉恭敬道:
“海公公請。”
若是尋常護衛,自不必由世子親自陪同,但海春霖地位不同。
身為皇族供奉之首,服侍過三代帝王的傳奇人物,必須留下有分量的人物作陪。
“呵呵,好。”海公公大大咧咧,率領護衛們自去入席。
郡主身旁的丫鬟綠水等人,也留在這一層。
獨留下趙都安與徐君陵,再上一層。
當趙都安踩著階梯,走上第五層,只見寬敞奢華的整整一層樓內,妝點的燈火通明。
地上鋪著珍貴的針織地毯,墻角一根根燈柱,映照的好似白晝。
這一層內,有明顯是淮安王府下人的婢女恭敬地垂首站在四周,而在眾人拱衛的中央,則擺設著一張尤為吸引人注意的長案。
長案上,擺著一只梭形竹質托盤,盤上橫陳一條體態勻稱的大青魚。
此刻,長案后,一名身材富態,臉龐白皙,保養的幾乎分辨不出真實年紀的老者。
正系著一條圍裙,手持一條窄刀,在處置這條青魚,濕淋淋的雙手每一次挪動,魚身上便多出一條刀口,儼然已經到了料理食材最后的步驟。
“父王,趙使君來了。”徐君陵輕聲行禮。
這個殺魚的“富商”就是淮安王,貞寶的伯父,坐鎮淮水道掌握數只船隊,手握巨富的徐安?
趙都安驚訝了。
他雖看過八王的畫像,但依舊很難將一位皇室親王,與酒樓中親自殺魚的廚子聯系起來。
淮安王恰好收了最后一刀,抬起頭來,胖臉上一雙眼珠與趙都安對視。
“下官趙都安,見過王爺。”趙都安微笑行禮。
對待這位的態度,與靖王大為不同。
淮安王笑起來的時候,像是廟里的彌勒:
“呵呵,今日不是什么正式見面,你既與小女相熟,便以晚輩相稱就好。”
趙都安從善如流,改口微笑道:
“王爺說的是,晚輩也沒想到,您除了是大虞朝遠近聞名的大吃家,還有這份手藝。”
好的贊美,須落到實處。
淮安王果然嘴角又擴大了幾分,只聽旁邊的郡主微笑道:
“我父王在家中,便喜烹飪,只是次數不多,這次倒是借了你的光,才能嘗到父王做的魚。”
趙都安受寵若驚。
淮安王卻搖了搖頭,拿起抹布擦了擦手,認真道:
“做魚的手藝,本王不如這大風樓御廚,但好的食材,總是親手處置才安心,大抵一席之菜肴,司廚之功居其六,買辦之功居其四…再說這一物有一物之味,不可混而同之…”
“就如近年來大虞朝內,冬日宴客,慣用火鍋,對客喧騰,已屬可厭;且各菜之味,有一定火候,宜文宜武,宜撤宜添,瞬息難差。今一例以火逼之,其滋味還能好么?近人用燒酒代炭,以為得計,又不知物經多滾,總能變味…”
趙都安啞然,不想他起了個話題,對方便滔滔不絕,給他講了起來…無怪乎有“吃貨王爺”的綽號。
雖大懂不懂,但也能聽出其對“吃”的確頗有研究。
徐君陵無奈道:“父王,趙使君晚上可是空著肚子呢。”
淮安王哈哈一笑,道:“卻是本王啰嗦了,來人吶,拿去烹熟,傳后廚上菜。”
當即有婢女上前,端起大青魚下了樓。
更有人合力撤去長案。
淮安王解下圍裙,做了個手勢,趙都安當即跟上去,與這對父女坐在了旁邊準備好的八仙桌旁。
他與徐安正對面,郡主作陪在二人身側。
伴隨腳步聲接踵而至,那些婢女紛紛從樓下送上菜肴來,眨眼功夫,一樣樣擺盤精美,色香味俱佳的菜肴便擺滿了桌子一圈。
只留下中間空了一大塊,儼然是給那條仍在烹飪的鮮魚預留的。
趙都安掃了眼,發現桌上菜肴以“河鮮”為主,其余為輔,其中圍了一圈的八只河鮮盤子最為醒目。
他視線又朝旁側窗子望去,這會窗子微微敞開,隱約可以看到遠處似有連綿的燈火,似是畫舫樓船上發出。
“那邊就是煙鎖湖了。”淮安王解釋道:
“此湖已有千余年歷史了,前朝大運河開鑿時,曾以此泄洪,本來雖是名勝,卻也算不得太出名,反而是湖亭此地得益于運河開通后,逐漸熱鬧起來。
雖在城外,卻也不遠,晚上有畫舫船只在那邊過夜,但其繁華,卻又遜色于淮水道的‘淮河’了,故近年也有‘小淮河’之稱,可惜大虞朝十八府內,爭當‘小淮河’的也有十多個了。
呵,其景色除了那尊古跡山壁上鑿刻的神明雕像外,別無特殊,依本王看來,其名聲卻是大于實際,多還是那些文人作詩吹捧所致。
不過小女卻有不同想法,說其別有氣象,著實為其狠狠做了幾首詩。”
你最好是單純在說煙鎖湖,而不是在隱喻什么…趙都安笑了笑:
“晚輩來湖亭才半日,卻還沒來得及去看。”
“是么,倒也不急。”淮安王笑了笑,他靠在座椅里,富態的身軀便填滿了空隙:
“依本王所見,這世間風景,自然風光還在其次,人才是最值得品味的風景。”
“比如?”趙都安捧哏道。
淮安王饒有興趣道:
“就比如,你在那江上,與徐景隆的那一場熱鬧,又比如,拙政園中,徐聞親至的事。”
入正題了!
趙都安知道寒暄過去,悄然繃緊神經,他心思忽地一動,用開玩笑的語氣說道:
“王爺消息倒是靈通,連我與靖王世子在江上的事都知道了,莫不是親眼看見了?”
淮安王笑道:“的確偶然望見。”
竟是承認了!
趙都安怔了下,意識到在官船上他隱隱覺察到的那窺視的源頭,便是眼前這位吃貨王爺。
趙都安思緒電轉,臉上露出笑容:
“竟是這般么,那倒是巧了。唔,那今晚這場宴席,總不會也是見了靖王去拙政園后,才一時興起吧?”
淮安王微微驚訝,卻是笑著點頭:“的確如此。”
又承認了!
旁邊作陪的徐君陵微笑解釋道:
“父王的確是聽我說了這事,才臨時安排的這一場晚宴,所以可真不是我不提前與使君說呀。”
一臉無辜的語氣。
我信你才有鬼…趙都安腹誹,眼看著這父女兩個一唱一和,倒是從始至終,將這場見面的主導權攥的死死的。
這樣可不大行啊…他當然不會以為,這是一場簡單的宴席。
更知道,若是一直跟著對方的節奏走,自己會始終落于下風。
趙都安略一思忖,釋然一笑,干脆彎腰拿起酒壺,起身給淮安王倒了一杯,又看向郡主,后者抬手護住酒盞,笑著表示自己以茶代酒。
趙都安放下酒壺,用這套動作人為地打斷父女兩個主導的談話節奏。
然后才悠悠遞出一句:
“王爺單獨與我見面,傳出去,就不怕給靖王得知,誤會了您的立場與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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