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曠無人的海面上,潮起潮落。
海水拍打在露出水面的礁石之上,發出陣陣聲響。
明月下的海面泛著銀光,雪白的浪花包裹著些許貝類。
它們一同沖擊而來,然后化作泡沫,給海面鋪起一層白毫。
在這樣的安靜中,人身魚尾的海妖渾身赤裸,只零星點綴幾個貝殼。
她對著天上的月亮吟唱,在那婉轉的歌聲下,哪怕再堅強的英雄,也要為之彎腰。
“…月亮與天空,大地與海洋…”
“…來呀,我們的英雄,榮耀而睿智的人們。”
“請停下來,停下傾聽我們的歌聲!”
“沒有一只船能從美麗的塞壬面前駛過,因為大海是如此危險而無窮。”
“除非舵手傾聽我們美妙的河曲,讓優美的歌給你們快樂與智慧,伴隨你們平安地航海前進。”
“我們知道在人間的原野上,永恒的神祇使雙方的英雄備嘗生活的艱辛。
“我們知道在累累白骨上,澆筑出來的虛假的榮光。”
“來吧,偉大的英雄。”
“我們的睿智如普照天下的日月,深知人間一切戰爭與愛情。”
美人在月下唱歌,悠揚的聲音回蕩在海上。
如果忽略身下的魚尾,哪怕最偉大的藝術家恐怕也要贊美造物的奇觀。
然而此地沒有觀眾,旁觀者只有風聲與海浪。
它們盤旋在這不屬于人類的存在身側,給美好中添加了幾分異域的風情。
嘩啦啦…
歌聲依舊,然而某一刻,海水突然翻涌起來。
下一瞬,手握鐵棍的英雄便從中一躍而出,打量起周圍的一切。
顯然,這片海域再沒有什么比歌唱的海妖更引人注目了。
正是她迷惑了俄琉斯…而且除此之外,赫拉克勒斯還有更深的感受。
那是一種寒意,盡管看不見,但他的直覺告訴他,有什么東西徘徊在海妖的身側。
它們散發著絕望的冰冷,還有刻骨的怨恨。
“你就是海妖塞壬?”
盡管已經下定決心,無論對方是不是俄琉斯口中的海妖,自己都要將這個妖魔除去,但赫拉克勒斯還是問了一句。
如果自己殺錯了…那就將來有機會找到對的那個,然后將它也一起殺了。
“…我是。”
似乎終于注意到了來者,塞壬停下了口中的歌聲。
那仿佛撼動靈魂的曲調停止了,但海妖的聲音依舊動人。
“那么你又是誰呢,屠戮妖魔的英雄?”
像是在諷刺,又像是在贊美。
在塞壬的聲音下,哪怕再惡毒的話也會變得溫和。
然而這一切在赫拉克勒斯的面前,都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既然你是,那就再好不過了。”
“你殺人,我殺你,公平公正,理所當然。”
沒有受到影響,大英雄的血氣開始沸騰。
他和妖魔沒什么可說的…然而下一刻,塞壬的聲音卻讓他再次停下了動作。
“公平公正…你殺塞壬,或許是公平公正。”
“但你殺美杜莎,也公平公正嗎?”
“美杜莎?”
手上的動作一頓,對于這個名字,赫拉克勒斯可從不陌生。
對第四代人類而言,誕生之初的歷史早已模糊了,只有與神明相關的內容留傳下來。
而他們最廣為人知的起點,就是大英雄珀爾修斯的傳說。
他是宙斯之子,一路在諸神的引導下立下了許多不朽的功績。
他最終得以升天不死,而他的子嗣也在人間成為列國的君王。
對這樣一位傳奇人物,他的事跡早就在世間一遍遍傳唱。
而作為其中最有名的一部分,蛇發女妖美杜莎之死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是的,美杜莎。”
“它曾經是我的名字,直到珀爾修斯的到來前,它一直屬于我。”
“而哪怕我沒有兩個姐姐的的不死之體,作為遠古海神之子,海之憤怒福耳庫斯的后代,珀爾修斯也不是我的對手。”
“然而他有諸神的幫助…他們將神的武器賜給他,而我,只不過是他傳奇的體現。”
聲音悠遠動人,塞壬平靜的講述著自己的故事。
沒人知道最初她為什么被選作犧牲品,出身尊貴的她又為何會成為珀爾修斯立威的工具。
也許是有人想要警告遠古海神的后代,也可能是因為其他的什么原因。
總之就在一個午后,佩戴著隱身盔,穿著被戰神賜福的盔甲和利劍,腳踩風神祝福過的飛鞋,手持無物可破的埃奎斯之盾。
年輕的珀爾修斯找上了戈爾貢三姐妹隱居的地方,決定用她們的鮮血來證明自己的武功。
然而三姐妹中兩人,斯忒洛和尤瑞艾莉都擁抱了不死,哪怕是神器也無法殺死他們,只有美杜莎不曾具備。
于是雖然掌握著讓人石化的異力,在諸神的偏幫下,她最終還是難逃一死。
‘逃到杳無人煙的地方,逃到繞地環河俄刻阿諾斯的彼岸與黑夜相接的地方…被珀爾修斯用盾牌映照出身形,被鉆石劍切下頭顱,裝在皮袋里,滴落的鮮血于沙漠中化作毒蛇…’
傳說是這樣記述的,以此贊美宙斯之子的功名。
但直到死去的那一刻,美杜莎卻意外的發現,自己雖然不曾擁有神靈的不死之體,可這也導致了她的肉體和靈魂并非無法分離。
“我因此活了下來,盡管是以靈魂的形式。”
“而作為海之憤怒福耳庫斯之女,哪怕是死去,我也不會像凡人的靈魂那樣渾渾噩噩。”
“我的兩個姐妹為我的死悲痛欲絕,很快又因我的生還而欣喜不已。”
“不過沒人敢讓這個消息泄露出去,我們只得拜訪了河神埃克羅厄斯,假托做他的子女,從那一天起,重塑身軀的我失去了石化的力量,但也獲得了塞壬的名字。”
塞壬的故事好像揭開了傳說的一角,光輝偉大的英仙座似乎也不是那么正義。
然而聽完這一切,赫拉克勒斯卻不為所動。
“或許你確實獲得過不公的待遇,但這并不能掩蓋你的罪行。”
“珀爾修斯殺了你,就是你對其他凡人動手的理由嗎?” “…這難道不應該嗎?
“何況我殺他們并非沒有理由,而是要讓他們認清現實。”
微微搖頭,塞壬身上的寒意愈發濃重了。
然而她并不在意,只是繼續講起了自己的故事。
一個神的后裔失去了身體,自然不可能輕易的重塑肉身。
所幸戈爾貢姐妹有一個秘密,在提豐之戰的時候,她們有幸獲得了萬妖之王滴落的精血。
當時的他們恐懼于神王的可怕,沒有人敢于接觸這滴偉大存在遺留的神血,直到諸神假借英雄之手對她們伸出了屠刀。
借助萬妖之王的力量,就和其余的妖魔們一樣,美杜莎獲得了新的身體與神異的力量。
她以靈魂的狀態借助神血重生,于是她就有了迷惑生靈的歌唱。
而也正是從那一天起,塞壬決定報復導致她淪落到今天的珀爾修斯與諸神。
“諸神是如此虛偽,所謂的英雄也如此可笑。”
“所以我針對珀爾修斯的后裔,以及諸神虔誠的信徒。”
“每一個被我歌聲引誘而來的凡人,我都會在最后喚醒他們。”
“我會給他們機會,只要他們痛斥諸神的無能,愿意放棄自己的信仰。”
“只要這樣做,他們就能活下來。至于不愿意的,我就把他們的靈魂拘束在左右,讓他們日夜感受痛苦,然后在絕望中消亡。”
音調漸漸拔高,塞壬張開雙臂。
這一刻,赫拉克勒斯看到了她周身陰冷的源頭。
那是一個個飽受折磨的魂體,而他們無一例外,生前都是諸神虔誠的信徒。
“如果他們的神來救他們,那證明我錯了。”
“可事實就是,數百年過去,從沒有人在意過他們的死活。”
事情一下明朗了很多,赫拉克勒斯終于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既然海妖的歌聲會引人靠近,然后殺死所有接近的凡人,那這個消息又是從何處傳起的呢?
被神靈庇護的船只不會被引誘,一如俄琉斯他們曾經那樣。
既然不會被引誘,自然不會知道后果是什么。
而被引誘過去的,如果全部死去了,那又怎么可能將消息流傳出去?
所以事實的真相就是那些凡人并沒有全部死去,他們有人背棄了信仰得以生還。
但他們絕不愿意真相暴露,反而為了掩蓋這一切,不約而同的創造了一個似是而非的傳說。
“年輕的英雄,我可以感覺到你堅定的意志。”
“而我之所以會來到這里,其實也是血脈的聯系。”
“萬妖之王的力量指引我來到這里,可我自己其實并沒有察覺到你的痕跡。”
語氣漸漸變得懇切,無論塞壬還是美杜莎,她其實從來不是什么仁慈之輩。
然而就在見到赫拉克勒斯的第一眼,當察覺到他身上蘊含的妖魔怨念,塞壬就知道自己不是對手了。
她最強大的力量來自歌喉,然而她的歌聲卻撼動不了大英雄的意志。
所以如果想要逃得一命,就只能讓對方放棄對她的殺心。
“偉大的英雄,現在你還堅持你的公平嗎?”
“神山上的諸神從未給過我這些,你又何必招惹這個麻煩?”
魚尾擺動,露出妖嬈的身段。
塞壬向赫拉克勒斯緩緩靠近,語氣也變得更加溫和。
“對諸神而言,只有棋子和螞蟻。”
“像你這樣的人也好,像我這樣的妖魔也罷,都從來沒有被他們放在眼中。”
略微沉默,赫拉克勒斯看著面前的女妖。
如果對方沒有說謊,那美杜莎的死確實有些無辜。
如果他是在當年遇到這種事情,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么樣的決定。
然而美杜莎已經死了,眼前的,是塞壬。
“美杜莎或許確實遭受了不公,但你又何嘗不是在制造它呢。”
“從你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的凡人身上開始,你就已經不在是受害者,而是加害者了。”
“信仰本身沒有錯誤,凡人也不該單純因為信仰一個神就該死。”
“如果有錯誤,那也只來自神,而不是信仰他們的凡人。”
沉聲開口,赫拉克勒斯既是在說給對方聽,也是在說給自己聽。
這些日子里,安德給他講了不少故事,而其中的有些話,他很喜歡。
強者揮刀向更強者,弱者揮刀向更弱者。
如果美杜莎將諸神和他們的信徒一道鎮壓覆滅,這是無可爭議的復仇。
但她眼下的舉動,不過是妖魔施展罪惡的借口罷了。
當然,這也許是因為萬妖之王的神血。
它給美杜莎帶來了新的生命,也在反過來影響她的靈魂…但無論如何,看著塞壬變化的臉色,赫拉克勒斯提起鐵棍。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有朝一日,我會找珀爾修斯問清事情的真相。”
“但在這之前,你也該為這千千萬萬的靈魂而走向應有的結局。”
沛然大力在臂膀的舞動間涌現,此時大英雄的心情是如此復雜。
一棒砸下,百里聲傳。
滔天的海浪,蓋過了天空的月色。
“真是驚人的天賦,就好像沒有限制一樣…”
“赫拉克拉斯,你又變強了。”
波濤漸漸平息,少頃,站在恢復了平靜的海面上,木偶在大英雄的口袋里發聲。
雖然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但此時此刻,赫拉克勒斯的力量已經超越了凡人的局限。
最關鍵的是,他至今看不到對方力量的頂峰。
“變強…或許吧。”
“但是相比起這個,安德,你覺得諸神真的是這樣的嗎?”
有些茫然,再次親手除掉了一個萬妖之王造就的妖魔,赫拉克勒斯開口問道。
“這個嗎…誰知道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還是你自己去找吧。”
微微搖頭,對于赫拉克勒斯,安德從來不打算告訴他結果。
畢竟像他這樣的人,永遠會自己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