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標給父皇母后問安后,從后宮回到東宮,步履不似往日的從容。
朱標自洪武十年履行監國之責以來,已經有十二年了,漫長的儲君生涯,讓他形成了素來沉穩內斂的性格,然此刻卻有些心事重重。
因為他得知了一個足夠震撼的消息——他的兒子朱雄英,竟然將要從那幽暗深邃的地府中重返人間,回到大明。
這消息在朱標的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他已經想象不出來朱雄英的模樣了,或者說,這么多年過去,他幾乎都記不清朱雄英的面容了,如今的是否瘦削了身影,是否褪去了稚嫩?又該如何迎接歸來,才能彌補這長久的分離?
種種思緒,如亂麻般糾纏在朱標的心頭。
回到東宮,朱標并未安歇,他立刻召來了幾位心腹屬官,這些人都是他多年來在東宮中的得力助手,彼此間早已建立了深厚的信任。
在洪武朝,東宮是一個朝堂中絕對不可忽視的政治力量,除了那些位高權重的重臣兼任的太子六傅如洪武初年的太子少師李善長、太子少傅徐達、太子少保常遇春等人外,還有專門的詹事府、左春坊、右春坊、司經局四個部門歸屬太子統轄,這些人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皆是品格、德行、學問、能力各項出眾的人才,譬如如今已經是軍機大臣的董倫,之前就是東宮屬官左春坊大學士。
畢竟,太子是儲君,是將來的皇帝,將來即位以后,這些人都是潛邸的從龍之臣,別看現在官位不高,到時候一飛沖天都是尋常之事,因為皇位交替以后,新皇總是會將這些老人提拔起來成為新的統治集團核心,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便是這個道理。
太子屬官們見朱標神色凝重,不禁心生疑惑,卻又不敢多問。
朱標沉聲將朱雄英即將回歸的消息告知眾人。
“圣孫,即將回歸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這個消息猶如一顆重磅炸彈,在東宮中引起了軒然大波。
屬官們面面相覷,他們深知此事非同小可,不僅關乎太子的家事,更可能影響到整個大明的未來。
對于這些屬官來說,他們雖然是太子的老師,但其實同時也是太子幾個兒子的老師,跟其他只在大本堂接受教育的皇孫不同,朱標的幾個兒子,都是會額外接受東宮屬官們的輔導的.而從心底來講,這些人與朱允炆相處了多年,都是比較有感情的,而且朱允炆的出身,也很符合文官集團的利益需求,所以這些屬官其實并不是特別希望,跟他們沒有太多關系的朱雄英回來。
當然,這些事情也不是他們所能決定或阻止的,即便朱允炆真的因此失去了繼承皇位的可能性,那跟他們的關系,其實也不是特別大,所以此時個個默不作聲。
說到底,心里同情可以,站出來表態不行。
朱標也看出來了他們心思,而此時朱標心緒不定,也拿不定什么主意,但不管怎么說,他都應該對朱雄英的歸來做好萬全的準備,所以朱標還是向眾人詢問,希望能夠集思廣益,共同應對這一突如其來的變故。
太子有問,這些東宮屬官自然不敢不答。
“圣孫于大明有大功,能夠回來,定是一件好事,只不過.”
“只不過什么?”
“陰陽畢竟有隔此事從古以來,可謂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不知圣孫是借尸還魂,還是重塑肉身?又該如何找尋呢?”
朱標將他聽來的消息如實道來:“這陰陽炁海玄妙無比,聽說那頭有一扇‘門’已經被找到了,自是有肉身降臨的法子。”
“至于如何找尋,這我倒委實不知,想來自有天意了。”
東宮屬官大著膽子問道:“那殿下又打算如何處置此事呢?”
屬官問的其實還是比較隱晦了,這也是在試探朱標的態度,實際上這件事情可以參考朱元璋是怎么為朱標造勢的。
為了給朱標樹立權威,朱元璋有的時候,故意用自己在大臣眼里“嚴酷”的刻板印象,從重處罰大臣,目的就是為了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讓朱標在這時候給被處罰的大臣求情,請求朱元璋寬恕或者減少責罰,而一般只要不是太過嚴重的罪責,朱元璋都會借勢聽從勸諫,再說上一句“若不是太子求情,定要如何如何”的話語,而大臣們往往會對朱標感激涕零,擁護朱標,讓朱標的地位更加穩固。
那么,朱標能為朱雄英在他們這些屬官面前,做到這一步嗎?
不論能或不能,他們都將知道朱標的心意,在以后的抉擇中,自然也會參考朱標的態度。
朱標自然也明白這里面的道理,所以他猶豫了剎那,但最后還是說道:“若是英兒回來,即便不說這些年對大明的貢獻,論嫡論長,也都該讓爾等如對待我一般去對待。”
東宮屬官明白了朱標的意思,雖然朱雄英對于他們來說都不算親近,但禮法制度都擺在這里,如果真的能夠確定身份,那么繼承人的地位,就定然無可動搖了。
而就在這時朱標忽然看到,被燭光映照的窗上閃過了一個人影。
遣退眾人后,朱標直奔寢殿而去。
果然,呂氏正在偷偷哭泣。
呂氏見朱標前來,慌忙用手帕擦拭,但紅紅的眼角和掛在臉頰上的淚痕,卻是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了的。
“殿下恕罪,妾身剛才”
“起來吧。”
朱標把她從冰涼的地上拉了起來,雖然是夏天,但宮里還是不暖和。
呂氏借勢一把撲進朱標的懷里,眼淚卻是止不住的流,朱標看著梨花帶雨的呂氏,心里也不是滋味。
“好了好了,好端端的哭什么?”
呂氏啜泣著說道:“殿下,若是、若是真有那一天,如鉤弋夫人故事,還請殿下賜白綾予我,毒酒死的不體面。”
朱標心中一緊,連忙捂住她的嘴訓斥道:“你胡說什么?”
朱標的聲音雖然帶著幾分嚴厲,但更多的卻是無奈,他明白呂氏心中的擔憂,卻也不愿讓她陷入更深的恐懼之中可是,從古到今,史書上這種宮闈中無形的戰爭還少的了嗎?若是一方勝出,另一方又真有好下場嗎?
如果呂氏只是側妃,朱允炆沒有任何繼承皇位的可能性,那么這一切也就罷了,安分守己,以后不失封為藩王,坐享榮華富貴度此余生。
但問題在于,朱允炆被朝野間普遍視為以后的皇位繼承人,已經有六七年了,在朱允炆的青少年時期,他始終是被當做未來的皇位繼承人來培養的,畢竟這個位置既不能空置,也不能讓其在必要的人生階段缺少相關的教育。
再加上朱允炆的出身,所以已經有相當一部分文官,隱約圍繞在了他的周圍,試圖給未來下注。
文官們,絕不希望一個流淌著勛臣血液的皇孫,繼承皇位。
因為這就意味著,在明初武人權勢滔天的情形,將持續下去,這對于文官集團來說,是極度不利的。
亂世用武夫大家沒什么好說的,可歷朝歷代,哪個不是治世用文臣?文武之間此消彼長是歷史必然,文官集團自然希望這個過程盡早到來。
只是胡惟庸案,確實給了剛有起色的文官集團迎頭一擊,以至于現在六部尚書如流水,那幾位國公卻穩如泰山,絲毫不見勛貴武臣有什么勢力消退的跡象。
所以,文官集團想要再次抬頭,甚至徹底壓倒勛貴武臣,他們就只能賭未來。
而賭未來,最好的方式,其實就是皇位繼承人。
朱標就不用說了,想要他徹底偏向文官集團肯定是不可能的。
因此,想要達到以文抑武的目的,就要在大明的第三代皇帝身上下功夫。
而朱雄英的歸來,是文官集團所不愿意見到的。
那么,對于朱標來說,如果朱雄英真的回來,他能參考史書上的那些做法,讓朱雄英認呂氏為母,從而保證以后呂氏的生存嗎?
恐怕也不行,因為常氏的娘家勢力實在是太強大了,讓朱雄英改母,常茂和藍玉這倆位國公第一個跳出來不答應。
所以對于呂氏來說,這個消息是真正的催命符。
一旦有那么一天,朱標走了,呂氏走得早倒還好,若是還活著,那么她幾乎是百分百會被勢力強大的外戚勛臣逼著殉葬,外戚勛臣不會容忍這么一個非朱雄英的生母作為太后,騎在他們脖子上發號施令的,這一點在漢朝的歷史上屢見不鮮。
“殿下,妾身只是害怕…”呂氏的聲音有些顫抖,她緊緊地抓著朱標的衣袖,仿佛這樣就能抓住那份安全感,“若真有那么一天,妾身不愿成為殿下的累贅。”
朱標也沒什么辦法他只能緊緊地擁抱著呂氏,試圖用自己的體溫來驅散她心中的寒意。
“英兒若真的能夠回來,那是天大的喜事,你怎可說出如此喪氣之話?”
朱標輕聲安慰道同時用手指輕輕拭去呂氏臉頰上的淚痕:“你是我的妻子,無論將來如何,我都會護你周全。”
呂氏聞言,心中的恐懼稍稍減輕了些,她抬頭望著朱標,那雙含淚的眼眸中似乎充滿了依賴與毫無保留的信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