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出宮,周鐵衣先是和傳旨太監去十一重樓的明德宮。
正殿之中,道字長存,焚香不息。
蘇洗筆剛想要宣讀旨意,大明宮主卻笑著擺手道,“不急。”
蘇洗筆神色尷尬,即使狂妄如周鐵衣,也沒有過拒接旨意的行為,但今天這么關鍵的時刻,等著大明宮主接旨,對方卻第一次阻攔了圣旨。
大明宮主毫不在意,對蘇洗筆說道,“這圣旨若是讓我接下也簡單,麻煩伴讀回去問圣上,老道所求他答應了嗎?”
蘇洗筆一時間進退兩難,最后只能夠咬牙道,“我快去快回。”
說罷,他利用風水師之能,入地返回宮中。
趁著這間隙,周鐵衣問道,“師祖所求為何?”
大明宮主轉頭笑道,“你不是已經猜到了嗎?既然佛法亂世,自然要改佛入道。”
他一邊說著,一邊在面前擺放好棋盤,邀請周鐵衣再次對弈。
周鐵衣一邊想著,一邊坐下,他正準備拿起黑棋,就見大明宮主伸住,笑道,“上次是你先,這次輪到我先了。”
說罷,大明宮主拿起黑棋,同樣下在天元。
周鐵衣拿著白棋沉吟起來。
大明宮主痛恨佛家,想要擴大道家之心人盡皆知,前世佛道之爭的過程中,佛家和道家在轉化成為宗教的過程中,也有過將對方道統吸收的先例。
就比如宋朝的林靈素,對方就借用宋徽宗改佛為道。
但相比于前世,大夏世界中佛道都掌握著超然的力量,想要簡單以皇權壓制佛家基本不可能,引起的反彈必然讓天下大亂。
即使現在佛家的一部分道統成為佛教,逼得大夏不得不出兵剿滅,但是想要將整個佛家化歸到道家之中,仍然是不切實際。
如果大明宮主硬要這么做,周鐵衣反倒是要懷疑他究竟能不能夠穩住西方諸省道的局勢了。
周鐵衣思考的時候,蘇洗筆快去快回,不過半盞茶的時間,就已經請旨回來了。
“宮主,陛下同意了,只不過限于西部九省道佛教孽障。”
雖然大夏圣上最后的決定打了一個折扣,但大明宮主仍然達到了自己第一步的目的,他伸手,不用蘇洗筆宣旨,那明黃色的圣旨就如同一條金色的游龍,被他收入袖口之中,隨后對蘇洗筆擺了擺手,示意對方可以走了。
蘇洗筆見狀,也只能夠拱手告退。
等蘇洗筆離開之后,大明宮主才看向依舊沉吟不語的周鐵衣,笑問道,“想清楚了嗎?”
他既是在問周鐵衣想清楚自己為什么要堅持改佛為道,又在問周鐵衣想清楚該怎么落子沒有?
“倒是想清楚了一半。”
周鐵衣放下手中的白子,并沒有輕易落下。
“哪一半?”
“世人都知道宮主有‘四絕’,前三分別是‘棋絕’,‘劍絕’,‘運絕’,只不過第四絕仍不為天下人所知,不知道我有幸見識嗎?”
大明宮主四絕之說起因同樣因為久遠,所以難以查證,但大家已經見識過其中三種絕技,對第四種絕技自然深信不疑。
聽到周鐵衣這么直白打聽自己的隱秘,大明宮主笑道,“別人猜不出來,你還猜不出來嗎?”
說罷,他舉起手掌,掌心向著周鐵衣壓下。
霎時間,大明宮主的掌心化作無窮大,九彩佛光通天而起,一道道掌心紋路化作天空中變化的白云,忽然暈開佛現,大明宮主的臉似乎與穹頂相融,又似乎比整個掌中佛國更加宏大。
掌中佛國,而且不是一般的掌中佛國,周鐵衣自己就修行參悟了一部的掌中佛國并且演化出了更貼近物質界的五指山。
他曾經給周鐵戈講解過掌中佛國的要領,那就是以自身為界限,撬動內外天地之力,所以只需要勘破那條界限,就能夠從掌中佛國中超脫,重新回到外天地。
但是現在大明宮主的掌中佛國已經做到了內外如一,這掌中佛國之外,那穹頂之上的臉仍然是大明宮主。
也就是說大明宮主已經能夠在掌中佛國中做到無限套娃,用一句形象的詩做比,那就是一山放過一山攔,你永遠不知道自己處在第幾層。
就像當年孫猴子見佛陀手掌如穹柱,他一翻身,本應跳十萬八千里,跳到外面的大千世界中,只不過大千世界仍然是‘幻’,仍然是佛陀掌心。
這中間已經不再局限于空間距離上的遠近了,就算孫猴子再跳幾下,只要他不醒悟四大皆空,唯我是真的無上妙理,那么他所見的一切大千世界,都是佛陀一層層掌心。
這種層次的掌中佛國周鐵衣看過,那就是手托西方極樂世界的那尊巨大的佛陀像,他手中蓮花開二十四瓣,瓣瓣見佛國,但佛陀手中的佛國僅僅只有二十四瓣嗎?只不過是一瓣凋零一瓣開。
一輪無窮高的月光落下,周鐵衣與明月系統的圣力溝通,霎時間世間萬物變得虛幻,自己就像是在更高處看一場畫卷一樣,大明宮主所化的佛陀伸出掌心,囊括天地,地風水火,一切有形物質皆在其中。
佛光通天,化作九彩,但也不過是一副瑰麗畫作,心神超脫的瞬間,周鐵衣已經回到了明德宮的正殿之中。
大明宮主伸出的手掌停留片刻,然后笑嘆著放了回去,“真是道家真龍啊。”
剛剛周鐵衣即使沒有使用圣力,但是作為處在過高維狀態下的他,仍然能夠借助圣力的定位,短時間內保證心境上的高維。
所以只要大明宮主不是真正想要對周鐵衣動手,那么這種試探性的束縛,周鐵衣就能夠堪破。
周鐵衣謙虛道,“不過是師祖讓著我罷了。”
大明宮主搖了搖頭,他剛剛那一掌雖然沒有用全力,但是已經勝過天下絕大多數的神通,況且若被束縛,無法勘破,那么今日不勘破,明日就會更加困難。
他本來想要借機反過來試探周鐵衣的‘武道’走到了哪一步,但沒想到周鐵衣對于圣力的運用已經超乎尋常理解。
世人都覺得周鐵衣是靠著兩道圣力,才能夠與大夏圣上周旋。
但今天這一試探,大明宮主已經知道,即使沒有這兩道圣力,周鐵衣仍然有手段和大夏圣上周旋。
周鐵衣沉默了一會兒,這道家祖師第四絕乃是‘佛絕’,這雖然會讓天下人吃驚,但周鐵衣倒不會有多少驚訝。
他繼續問道,“既然祖師修佛出身,那么為何還對佛家恨之入骨,難道是當初在寺廟之中,被同輩欺負了?”
如果是這樣,倒是和當初林靈素的境遇相似。
大明宮主哈哈大笑,“你先還聰明,怎么說的話突然愚鈍起來了?”
周鐵衣也微微一笑,確實,即使是以前修行的時候被僧人欺負了,修到大明宮主這種地步,肯定也早就勘破心魔,不然天下一品也太容易了。
更何況能夠走到這一步的,又怎么會因為這種事情而改佛入道。
就拿林靈素舉例,他即使當初被僧人欺負,所以恨透了僧人,但是敢做出改佛入道這等十死無生的事情,其中利益牽扯肯定在當初的一怒之上,所謂的理由,也不過是給世人看的。
大明宮主笑意收斂,想了想,繼續說道,“我出身青蓮寺。”
周鐵衣露出恍然神色,剛剛大明宮主使用掌中佛國,周鐵衣還以為對方是機緣巧合習得,或者出自法華寺。
但世人都忘了,當初法華寺的三寶之一佛陀伏魔圖就是起源于一位高僧觀血海參悟所得,而青蓮寺作為佛門四大圣地之中最為神秘的圣地,就是為了鎮壓血海中的異變所建。
“聽說青蓮寺人很少?”
“對。”大明宮主毫不在意周鐵衣打聽自己以前的事情,“人很少,所以即使有人欺負我,也不過是師兄弟之間正常玩笑罷了,哪里會恨上幾百年。”
隨后大明宮主說出了足以讓世人驚訝的話,“我之所以改佛入道,是佛陀授意。”
大明宮主一直觀察著周鐵衣的表情,“你似乎并不驚訝。”
周鐵衣笑道,“到了我們這種地步,再離奇的事情似乎都是偶然和必然的結合,所以不值得那么驚訝了。”
他順勢說道,“怪不得祖師你曾經說自己敬重佛陀,但是卻鄙視佛家了。”
大明宮主微微頷首,“你對道統之事知道多少了?”
“能知道的都已經知道了。”
大明宮主抬頭,看向正殿之中懸掛著的巨大‘道’字。
“佛陀當初接連鎮壓太虛幻主和血海尊首,但反過來說,他也被太虛幻主和血海尊首所鎮壓,這你能夠理解嗎?”
“可以理解。”
大明宮主繼續說道,“當初佛陀最后鎮壓血海尊首之時,血海尊首曾經做出預言,末法之時,我徒子徒孫身披袈裟,壞汝佛法,有僧之名,行魔之事,佛陀涅槃五百年為正法,一千年為像法,之后一萬年為末法。”
周鐵衣細細品味大明宮主說出來的秘辛。
佛陀入滅的時間大體和儒圣相近,儒圣以己心代天心,鎮壓神道五百載,這期間,即使同樣是圣人留下的布置也無法展開,所以稱這段時間為正法理所當然。
因為這段時間正是儒釋道三家在人道興盛的時間點,隨后就是圣皇出世,大炎圣朝五百載,南北五朝五百載,這稱之為像法之時。
南北五朝末年,神道已經隱隱開始大興,只不過再降了大夏太祖,所以又壓制了神道三百載,但實際上現在已經進入了末法時代。
時間掐得剛剛好,周鐵衣忍不住冷笑,通過死亡來抵達未來的時間點,神道果然不容小覷,看來當初又一位神尊從圣位上跌落所錨定的未來已經找到了,那就是魔代佛說!
“怎么你不信?”
周鐵衣坦然道,“無論信不信,這終究是歪理邪說,蕩平即可!”
“確實,無論信與不信,這都已經是事實了,所以我才要改佛入道。”
周鐵衣放下手中把玩的白子,落在棋盒之中,發出清脆的敲擊聲。
大明宮主看向中間的棋盤,仍然只有自己一枚孤零零的黑子,他笑道,“這就投子認輸了?”
周鐵衣反而搖頭道,“棋才到中局,我還有些事情沒有想通,所以要封盤。”
“封盤?”
這一次輪到大明宮主驚愕了,用哭笑不得地語氣說道,“即使是白云山那賴皮老道也沒有在第一枚落子的時候就封盤的說法啊。”
周鐵衣站起身來,對大明宮主拱手道,“事關天下局勢,不得不長考一番。”
大明宮主收斂笑容,正色道,“確實如此。”
周鐵衣與大明宮主一禮后,轉身向著門外走去,只不過當走到明德宮正門和外界交匯的地方時,他忽然停下了,也不轉身,就背對著大明宮主問道,“宮主說改佛入道是佛陀授意,可是佛陀親口對宮主說的?”
大明宮主注意到周鐵衣口中稱謂變化,他沉默了一兩息,“是我觀血海參悟佛陀精神所得。”
周鐵衣忽然轉頭,酒窩浮現,笑容燦爛,“那宮主怎么肯定這不是魔頭所言?”
不等大明宮主回答,周鐵衣大步離開了明德宮。
望著周鐵衣的背影消失,大明宮主轉頭看向面前的棋局,黑色的棋子仍然孤零零站在天元的位置上,他棋絕兩百年,即使面對白云山那老道,下了十二年一局的棋,最終也是勝了,唯獨這一局,從一開始他就不敢認定自己能贏。
“與人斗,其樂無窮,來人!”
隨著大明宮主輕喝一聲,門外金童玉女走了進來。
“祖師。”
“將車架準備好,西行化佛!”
“是,祖師。”
金童玉女準備收拾面前的棋盤,只不過被大明宮主伸手攔住,“這局棋就這樣留在這里。”
金童玉女一愣,看向面前的棋盤,只有一枚孤零零的黑子,這也能夠稱之為一局棋,只不過既然是祖師吩咐,他們也只好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