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公,您現在可以踏入金身塔了。”
金線倒開,密云的聲音響徹整座支離破碎的牽緣海。
所有踏入第四關的修士。
都看到了小沙彌伏地叩首的畫面。
“恩…恩公?”
商仙子神色再次變得古怪起來。
反倒是武岳,要淡定許多…有些事情發生在謝真身上,真是一點也不奇怪。他之所以在大普渡寺門口苦等謝真到來,就是為了等待這樣的好戲!
“轟隆隆隆。”
牽緣海開始翻涌,滅之道則的漆光如絲線般掠入謝玄衣衣衫之內。
滅之道則撤去之后,牽緣海便被佛國圣光徹底籠罩,整座破碎的金燦世界,開始以極快的速度自我修補。
短短數息。
金海便重新恢復了平整。
矗立金海盡頭的那扇大門,在金燦輝光映襯之下,顯得更加高大,更加神圣。
“嘩啦啦!”
鯉池水波搖曳,蕩出萬千金光鱗芒。
稚嫩道童神情不耐,雙手籠袖,站在二層樓閣欄桿之前:“言辛,你還要我等到什么時候?”
“別著急啊…鈞山。”
一只手插入鯉池中攪弄的老者,輕聲笑道:“你還是和從前一樣,哪怕轉世重修,這性子也沒收斂些許。”
“我就是急性子。”
鈞山真人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若不是這個性子,我能這么早就轉世投胎嗎?”
言辛忍不住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江湖對罵,遇上急性子,往往會譏諷一句:“這么著急,急著投胎?”
這句話殺傷力很強。
只可惜對鈞山無效。
因為他真的投了一次胎。
老國師笑瞇瞇說道:“金光陣已破,梵音林已毀,銅人墻已拆。這牽緣海也被斬開了,只剩下最后的金身塔,你有什么可急的?”
“我不是著急,而是擔心…”
鈞山神情沉重,一字一句道:“梵音寺開壇講道七日,紅山佛國已經凝聚了大量的氣運,這些氣運全部凝聚在金身塔頂。妙真設下四關,阻攔入寺者,借著這些氣運,不斷為自身積攢大勢。你應該也清楚,佛門的‘無漏金身’神通,需要極長時間的沉淀,可一旦坐定下來,便當真固若金湯,牢不可摧。”
“你擔心小謝會敗?”
言辛挑了挑眉。
“是。”
鈞山默默垂下眼簾,他輕聲嘆了一口氣:“準確來說…其實是我知道自己如果前往紅山,今日必敗。”
大褚皇城所有人都認為,妙真的三招之言,狂妄至極!
只有鈞山知道。
今日的紅山佛國,有多么難闖。
“你覺得自己打不破妙真的金身?”
言辛嘖嘖感慨:“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人…除了逍遙子,趙純陽,也沒見你服過誰。”
“把書樓氣運借我,我一劍就送妙真回西天。”
鈞山忍不住冷笑一聲:“這梵音寺使團在大褚皇城不斷挑釁,借走氣運,你堂堂大褚國師…難道就這么一直眼睜睜看著,你就忍心看到大褚好不容易興盛起來的國運,被隔壁借走?”
這句話說出。
少年真人忽然意識到了什么。
他沉默了片刻,緩緩說道:“好吧…即便梵音寺接連大勝,能夠借走的,終究只是一小部分。身為國師,高瞻遠矚,縱觀大局,想必你也有自己的考慮。”
北海陵的氣運極其龐大。
一個小小使團,開壇講道七日,借走的不過是滄海一粟。
不過…從語氣便能聽出,這明顯是找補之語。
“不必擔心,這座鯉閣是我閉關清修的安魂鄉。”
言辛輕輕說道:“這世上的絕大多數來客,若我不愿見,我便可以不見。”
鈞山怔了一下。
“換而言之。”
老國師微笑說道:“能踏入鯉閣的,都是我言辛發自內心認可的朋友。你大可暢所欲言,不必擔心被其他人聽見。”
“…呵。”
鈞山很快恢復過來,他嗤笑一聲,道:“老狐貍,誰信得過你?”
雖這么說,但少年真人的神色明顯輕松了許多。
先前眉宇間凝聚的那抹焦慮,以及拘謹,要消散了不少。
“其實今日之戰,若是與妙真全力廝殺,我都不會那么擔心,甚至可能會考慮親身上陣。”
鈞山凝望遠天,猶豫開口:“真要比斗生死,我鈞山從未怕過…況且那姓謝的小子身上底牌應該比我還多,他要在洞天境打生死戰,絕對不怵妙真。”
可偏偏是三招攻守。
謝真攻,妙真守。
這才鈞山所擔心的地方。
“佛門煉體者的防御術法,舉世無雙。”
“劍宮修士的進攻手段,天下第一。”
言辛悠悠說道:“洞天境最堅固的盾,與最鋒銳的矛,撞擊在一起…這才是你所擔心的事情。”
三招,太短。
如他們這般境界的修行者,想要分出勝負,三招哪里足夠?
“你應該知道,我精通玉清齋劍術…由于淵源之故,大穗劍宮的劍術,我也略知一二。”
鈞山苦笑道:“我只能說,我所了解的大穗劍宮劍術,很難在三招之內,攻破妙真的金身。”
“哦,是么?”
言辛笑著開口:“若我記得沒錯,你這一世蘇醒之前,應該沉睡了一個甲子…”
“轉世之術,哪有那么快生效的。”
鈞山挑了挑眉:“我如此,妙真也一樣。”
“這一甲子,你錯過了許多有趣的事情。”
言辛緩緩說道:“大穗劍宮出了個不得了的劍道天才…”
“謝玄衣是吧?我聽過他的名字。”鈞山冷笑道:“老言,以前你可不是這樣的人吶。很少會聽見你用天才形容一個晚輩后生。”
“因為謝玄衣真的是天才…”
言辛垂下眼簾:“如果你見過他的劍術,你也會和我有一樣的想法。如果沒有北海的意外,他一定會振興大穗劍宮的氣運傳承,成為大褚王朝未來最顯眼的劍道豐碑。”
“如此盛贊,令人好奇。”
鈞山瞇起眼來:“只可惜這個娃死得忒早。你說他這般天才,有多天才?”
“道門天下齋的當今齋主唐鳳書,當年就敗在了他的手上。”
言辛忽而一笑,這笑里帶著些許自得:“如果你要問謝玄衣有多么天才…我只能說,他和我徒弟一樣,是千年一遇的人物。”
“呸。”
鈞山聽到這一句,忍不住瞪大雙眼,罵道:“你老小子在這等著我呢?”
言辛哈哈大笑。
“好了,你來我這,無非是打聽打聽這一戰的情況,看看能不能提前問出結局…”
“我能說的,該說的,都已經說了。”
片刻之后,老國師收斂笑意,他伸手撈出了一條最肥美的大魚,誠懇說道:“現在時候也不早了,你是不是該打道回府了?這條魚送給你,我養了一甲子,回去燉著吃了,補補身子,說不定能長高點。”
說著,言辛默默看了眼鈞山的頭頂。
嗯,雖然轉世了…但這身高體型,倒是和前世差不多。
一如既往的瘦瘦小小。
“老東西,你時候不多了,留著自己吃吧。”
鈞山撇了撇嘴,沒接這條大魚,略微拂袖,便以劍氣將其重新兜住,丟回鯉池之中。
他雙手負后,轉過身子,沒走兩步,忽然回頭,沒好氣問道:“對了,隨口問一句,一甲子沒出來走動了,離國那邊的風景還好嗎?”
言辛一下子就知道鈞山真正想問的東西。
“該出去走走,就出去走走。”
老國師和顏悅色說道:“難得重活一世,離國那邊風景如何,我說了不算,你總要自己看過一遍才有答案。”
“行了行了,真啰嗦…”
得到了這么一個回復,鈞山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沒有回頭。
看著鈞山離去的背影。
言辛眼神之中的欣喜,逐漸變得落寞。
他望著鯉池之中倒映的蒼老面孔,神情不免有些唏噓,他與鈞山相識與百年之前,曾一同經歷過生死,戰爭。
這世上最無情的便是歲月。
鈞山轉世重修,迎來了第二次新生。
可他卻已經老去。
監天者逆天而行,窺伺命數,看似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但其實處處受限,處處掣肘。
言辛知道,老天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鈞山可以去看離國的風景,看數百個四季枯榮。
而他,應該也只能留在這,看看池子里的魚。
或許他剩下的歲月…還不如這池里的魚。
“怪不得,人人都想得到長生。”
言辛緩緩抬頭,他望著仁壽宮所在的方向,鯉閣有一縷細長金線掠過,四四方方,映照出仁壽宮所在的畫面,數百萬張銀白符箓懸浮于仁壽宮四面八方,鑄成一座巍峨森嚴的壁壘。
今日皇城天陰,梵音寺在金身塔凝聚的氣運,形成了一抹顯眼的璀璨熾光。
可與仁壽宮匯聚的氣運相比。
這縷熾光,便如燭火。
一道雷鳴,忽然響起。
陰沉天幕被雷霆撕開,沉重的敲鐘震鼓之聲,從紅山山頂,向著四面八方鼓蕩滾落。
金身塔沒有鐘鼓。
之所以有如此聲響。
只是因為此刻恰好有人登塔,每踏出一步,金身塔的梵文陣紋,便會被劍氣撞擊一次,因而迸發出了這沉悶嘶啞的重響…世人都知曉大穗劍宮最出名的觀想陣圖,名為“劍氣敲鐘”,此時此刻,恰好對應劍氣敲鐘四字蘊含的意景!
這重響擴散,甚至連大普渡寺外的眾人都能夠聽見。
“諸位…”
“開壇講道的時限到了。”
這鐘鼓響起,負責駐守金光陣的法嚴,連忙抬起頭來。
他回望金身塔散發出的熾芒,神色凝重,連忙宣布了大普渡寺自此刻起,開始閉門謝客。
金光陣被刺出的八個罩門,緩緩平復。
今日時辰已到,該入寺的“有緣人”,都已經踏入寺中。
梵音林那邊。
雙目被劍氣刺瞎的法厲,神色平和,即便他此刻眼眶之中依舊有鮮血流出,但整個人卻無比慈悲,雙手合十,施展神通,將那幾位尚在登山的修行者,直接移出林中,以“客人”的身份,強行請到了紅山山頂。
最后的牽緣海,則是金光覆蓋。
小沙彌密云神色糾結,他在考慮,要不要動用佛國特權,將這一眾闖關者逐回…按理來說,牽緣海不該有這么多人,但謝真拆了銅人墻,致使第三關修士,全都有了“辯經”的機會。
這次辯題,乃是緣法。
有些時候,就是因為這些意外,使得無緣變成了有緣。
正當密云舉棋不定之時,金海之外忽然傳來了一道溫和有力的教誨之聲。
“來者是客。”
小沙彌仰起頭來,回望金身塔方向。
站在塔頂的高大僧人,持握金杵,平靜說道:“…今日入寺之人,都與我佛有緣。謝施主登塔的這一戰,總該讓外面人看看。”
此言一出。
密云頓時了然,他伸出雙手,以牽緣海金線,勾勒復刻出了此刻金身塔頂的畫面。
紅山那邊亦然,金簡場景變換,從銅人墻,變成了金身塔頂。
風雨飄搖,不入紅山金塔。
劍氣敲鐘,盡徹天頂佛國。
高大僧人站在這至高處已經許久,他持握著鳴沙寶杖,這七日開壇講道,氣運疊加,致使佛子整個人的氣勢都拔高了一層,那懸浮于寶杖四周的真言數量…已經從三十一枚,提升到了七十枚。
七十枚佛門真言,猶如七十片鮮活金鱗,將金身塔四面八方都籠罩起來。
“噠。”
“噠。”
“噠。”
妙真轉過身子,平靜注視著身前的金光長階,腳步聲音逐漸近了,場面并沒有想象中的劍拔弩張,黑衣少年斬破云海之后,收斂了所有劍意,以緩慢且均勻的步調,登上了金身塔的塔頂。
“…你來了。”
年輕佛子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他苦等七日。
終于等來了自己的“敵人”,其實這個人是誰都無所謂,鈞山也好,謝真也罷。
只要有人能夠登山今日的金身塔頂。
那么這七日的等待,便沒有白費。
“我來了。”
謝玄衣環視四周,他看到了懸浮在天的七十枚梵文真言,也看到了那堆疊在妙真頭頂,渾厚如山的滾燙氣運。
謝玄衣輕笑一聲:“你先前所說的…”
“都算數。”
妙真微笑說道:“貧僧不動,不退,不攻。倘若謝施主能在三招之內,擊破貧僧的金身,便算是謝施主勝。貧僧若是輸了,便會為最后一日的狂語道歉。”
短暫的寂靜之后,謝玄衣搖了搖頭。
“我要說的不是這個。”
謝玄衣幽幽說道:“我想說…三招,太長了。”
“哦?”
佛子挑了挑眉。
謝玄衣緩緩伸出一根手指。
“一招。”
謝玄衣緩緩說道:“我只需一劍,便可擊破你的金身。若我做到了,你不僅要道歉,還要答應我做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