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紙翻飛,浮云離散。
陸鈺真輕飄飄向后退去,道袍飄搖,雙手攏袖,端的是一副看熱鬧的姿態。
謝玄衣搖了搖頭,這陸鈺真,心未免也太大了些!
面前是天人境,只差一步便可登仙的存在。
最后收官斬首的活兒,竟是交給自己?
不過…
雖這么想,謝玄衣卻并未拒絕。
他默默上前一步,呼出一口郁氣。
眉心沉疴掠現而出。
滅之道則的氣息在虛空中暴漲,一成,三成,很快凝結到了九成…
他并不想在此刻將滅之道則徹底凝聚。
這殘缺道則之力,便就此停在了接近圓滿之處!
“姓陸的,這種事情交給我,你就不怕我弄砸了?”
滾滾劍意在虛空中擴散。
謝玄衣伸出雙手,憑空抓握住纏繞漆黑雷霆的飛劍劍柄,他輕笑一聲,聲音還帶著三分戲謔。
“盡管出劍。”
陸鈺真淡淡道:“殺人這種事情,你最拿手了。”
謝玄衣笑意逐漸收斂。
他將全部心神,都灌注在飛劍之上!
想要斬殺眼前命懸一線的亓帝,僅僅依靠殘缺的滅之道則,當然不夠…
這世上能在洞天境,便參悟兩條大道的修行者,少之又少。
兩條大道,位于陰陽兩面。
本該水火不容。
但倘若出現在一位修士身上,被強行相融…便會迸發出不可思議的力量。
謝玄衣控制著一縷生之道則,落在沉疴劍氣之上。
纏繞漆黑雷霆的劍身,開始劇烈震顫!
生之道則在謝玄衣的強大神念掌控之下,緩緩注入沉疴,與滅之道則就此相融…虛空中橫生而出的劍氣,忽然變得鋒銳粗壯了許多,這一幕讓坐在火域中的亓帝,也感到了詫異。
生之道則的加入,并沒有降低滅之道則的威力。
相反。
兩條道則的纏繞,使得游走在虛空中的劍意,變得“大勢磅礴”起來!
只可惜。
這只是洞天境的殘缺道則。
如果僅僅只有這些,依舊不足以對亓帝這樣的存在造成殺傷。
“青鯉。”
謝玄衣站在白紙云氣之上,忽然開口,念了這么一聲。
身旁搖曳的真龍,輕輕震顫,如同應和。
“還請助我。”
謝玄衣沉聲開口,面色誠懇:“欲斬亓帝…此劍,便需借你之力!”
一位洞天境,哪怕有再多氣運,哪怕當真是轉世真人重修,所能發揮的力量,終究有限。
洞天就是洞天。
想要擊傷天人,便只能依靠外力。
而陸鈺真,等的便是這一幕。
站在白紙云氣盡頭的道主,神色復雜,他一陣失神,看著天邊極光掠來,真龍道則在黑衣少年身旁匯聚,無數雷霆噼啪作響,數息之間,化為一位青衫少女,就這么站在了謝玄衣身旁。
謝玄衣凝視著青衫少女被華光籠罩的面龐。
他已經分不清。
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青鯉”,究竟是她,還是祂。
但他可以確定。
這場鏖戰,持續太久,久到雙方都已經沒了力氣,給予對方致命一擊。
亓帝法相死死攥握著真龍軀殼,哪怕點燃全身道火,依舊沒有松手,如果有可能,他自然是想要帶這條真龍一同“上路”的。
“這一劍…傾盡全力,不要留手。”
青鯉聲音如同天籟,直落心湖。
謝玄衣點頭。
緊接著,青衫少女緩緩伸出一枚手掌,與謝玄衣疊在一起。
頃刻之間,風雷劇蕩,滾滾云汽震顫席卷。
整座大月國,原本寂滅如末世的火燒云,在這一刻迎來第二次震顫…青鯉將僅存不多的真龍道則之力,注入謝玄衣飛劍之中,這一刻的沉疴,已經不再只是飛劍,它蘊含了三條大道。
生,滅,以及青鯉的道。
尤其是第三條道,已經臻入天人完美的層次,注入飛劍之后,沉疴劍身開裂,仿佛被大道筆鞭撻過一般,但下一刻又重新被真龍道則修補,裂痕逐漸合一…
青鯉注入此道,并不是為了破壞飛劍。
劍氣暴漲百倍!
謝玄衣深深呼吸一口氣,雙手抬起,斬落,一切只在須臾之間!
巨大劍光,劈砍落下。
如開天之斧。
坐在法相眉心位置,火域正中皇座的亓帝,抬起頭來,以無比平靜的方式,迎接屬于自己的“死亡”。
這死亡,足足等待了千年。
劍氣如龍,披掛而下。
瞬間!
亓帝,連同火椅,都被從中斬開。
這一劍有萬丈之巨,將那殘缺破碎的高大巨人,一齊斬開,開膛破腹,氣勢磅礴…
謝玄衣神色鄭重,默默感受著飛劍劍身縈繞殘留的余韻。
自己注入其中的生,滅兩條道則,如今尚且“微小”,并未發育成長為大道。
但青鯉的道則,則可以說幾乎抵達了極限。
在這開天一劍中。
青鯉所施展的道則,磅礴如游龍!
而生,滅,則是陪伴在游龍身旁的兩條小鯉!
這殘余道則氣息,極其濃郁,至少要過上十天半個月,才會徹底消散。
對謝玄衣而言,這,又是一場造化…
“我有話要對你說。”
便在此刻。
青衫少女,忽然開口了。
謝玄衣立刻從飛劍劍身的道韻感悟之中脫離而出,側首望著“祂”。
這清冷聲音傳出,他便知道…先前站在自己身旁,助一臂之力的,是千年前的那條真龍。
華光自少女面頰之上消散。
青衫少女,瞥了眼不遠處的陸鈺真,揮了揮衣袖,將真龍道則布施開來…云端之上,波光粼粼,火燒云被劍氣摧枯拉朽斬滅,大月國籠罩在落日余暉之中,猶如一副鬼斧神工的天地壁畫,真龍搖曳長身,逐漸撤去法相。
“放心,你們隨意交談。陸某人絕不偷聽。”
陸鈺真笑瞇瞇后退,抬起雙手,聳肩示意自己沒有惡意。
饒是如此。
真龍法則已經落在謝玄衣四周,籠成一片巨圓。
“前輩…”
謝玄衣態度真摯:“您有何遺言?”
這場大戰,雖然落幕,但卻沒有贏家。
亓帝落敗。
并不意味著…青鯉,就大獲全勝。
整整千年,肉身與神魂分離,廝殺鏖戰,即便是天人也無法承受這般慘戰的代價。
且不提天地壽元,本就有個盡頭。
單單是此戰消耗的元力,妖氣,便足以掏空真龍的妖軀。
謝玄衣知道,真龍法相的消散,其實是青鯉無力繼續支撐…要不了多久,這條真龍,也會迎接“寂滅”。
“其實,是‘她’有話要對你說。”
青衫少女冷漠的面容,在與謝玄衣對視數息之后,發生了些許變化。
她的目光逐漸變得柔和。
整個人的神態,都變回了謝玄衣熟悉的“小啞女”。
神魂歸位,神通盡顯。
此刻的青鯉,已經可以自如說話了…但她還是習慣性地做了手勢,眼神關切,神色緊張。
“伱還好嗎?有沒有受傷?”
“我很好,不用擔心。”
謝玄衣立刻以手勢回應。
這場伐龍之戰,青鯉以分魂之法,暗度陳倉…勝了亓帝半手。
這一千年,在大月國行走的神魂。
最終都回歸了“祂”的紫府心湖之中。
小啞女也好,其他人也罷,都是“祂”的一個影子,她即是祂,祂亦是她。
小姑娘停頓了片刻。
她舉起雙手,敲了敲胸口,再次比劃。
“…你有看到他們嗎?”
這一次。
謝玄衣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之中。
他知道青鯉比劃胸口的意思,直至此刻,依舊有不少螢火流光,在向他靠攏,真龍結界只是隔絕了陸鈺真的神念,卻并沒有拒絕這些大月國的亡魂,它們所涌位置,正是謝玄衣的心口。
紫府心湖之處。
青鯉是想詢問,鐵鎖巷那些離魅的下落…
謝玄衣想到了木牛抬頭對自己的,也想到了生之道則映照出的悲慘畫面。
他緩緩開口:“我…看見了木牛。”
青鯉眨了眨眼,等待謝玄衣的下文。
謝玄衣依舊只是沉默,他不知該如何對小家伙說,木牛已經魂飛魄散,這些大月國的亡魂,最終結局都是如此。
沉默片刻后。
青鯉便明白了答案。
小啞女原本靈氣氤氳的雙眼,蒙上了一層淡淡水汽,她垂下細密睫毛,過了一會,又顫抖著手掌,打著手勢。
“其他人呢?你有沒有看見珊蠻?”
因大月國滅國之災而死的亡魂。
有整整九百萬。
涌入自己心湖的,只是極少極少的一部分。
謝玄衣很想騙青鯉,很想告訴她,這些人自己都看到了,都活得很好。
只是…
這些話,他說不出口。
“歸去,來兮。”
“這些人都已經死了,死后自是要去該去的地方,生聚樂,死離別,這…便是人生。你要學會接受。”
便在此時,一道清冷之音,幽幽響起。
小啞女怔了怔。
這聲音,正是從她口中傳出。
這具身體之中,占據主導地位的,還是祂。
這番話,說的格外冷漠,格外無情。
小啞女垂下眼簾,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動作。
“別擔心。”
祂輕輕笑道:“很快就輪到‘我們’了…”
此言落下,真龍結界,開始震顫起來。
一片片絢爛道則,如琉璃,如雪花,脆弱到了極致,風吹便碎,嘩啦啦向著四面八方散去。
站在結界中的謝玄衣,神色復雜,看著眼前這一幕。
青鯉再抬起頭,眼中的迷茫,困惑,難過,全都清掃一空。
她已不再是她。
祂平靜道:“我的時間不多了,請見諒。”
真龍法相已經化為飛羽,向著天頂掠去。
此刻的青鯉,整具身軀,都在搖曳,她處于“模糊”與“真實”的界限之中,隨時可能化為霧氣,就此散去。
謝玄衣抬起頭來,微微皺眉。
他注意到,此刻大月國的天頂,風云席卷,倒開一線。
或許是亓帝與真龍的大戰,威勢太過煊赫,擊碎了這漫天黑煞…
又或許是如意道則徹底崩裂,導致大月國秘境的陣紋不再牢固…
無論如何,這座埋于雪山地底的秘境,終于接受到了來自外面人間的第一縷光。
這縷光,就落在青鯉身上。
很幻滅,也很真實。
整整千年,苦戰迎來了光明,但其真身,卻要迎來隕滅。
青鯉的法相與真身,都在搖曳,震顫。
天光映照之下。
這一幕很美,準確來說是…是凄美。
謝玄衣卻是陷入思索之中。
他隱約覺得,眼前這一幕場景,似乎有些古怪,不合邏輯。
他不是沒有見過大修行者隕落。
傳聞中,道門的大真人,佛宗的菩薩,大限將至,便會選擇兵解,圓寂,以太平方式,尋求解脫。
這種隕落方法,死法最為“安詳”。
可如今的青鯉。
卻像是要被這個世界,徹底抹除一般…
這是為何?
“我答應過你。”
“倘若能夠斬殺‘亓帝’,便將他的如意道則,摘下部分,贈送給你。”
正當謝玄衣思索之際,青鯉開口了。
她沒有忘記先前分別之時,自己留給謝玄衣的那句承諾。
只是如今亓帝已死。
如意大道已然崩塌…從哪里去找所謂的“如意道則”?
青鯉緩緩回首,望向不遠處。
那條由純白圣人斷臂所凝的白紙洞天。
“等等,不是吧?”
陸鈺真看到青鯉目光,心中便有不祥預感。
兩者對視,短短剎那。
青鯉的目光很是平靜,但其中意味卻很明顯。
“打開洞天,釋放道則。”
“得得得…”
陸道主只得苦笑一聲。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他索性一揮大袖,將白紙洞天撤開。
沒了束縛,那千絲萬縷的如意道則,瞬間向著四面八方逃逸掠出。
“嘩啦!”
見此一幕,青鯉風輕云淡伸手。
真龍道則在天頂籠罩而下,沒費吹灰之力,將這殘缺道則,盡數兜攬而下。
祂伸出手掌。
亓帝身死,這部分如意道則,卻是沒有直接消散…
在真龍的大道囚禁之下。
這些殘缺的如意道則凝聚在一起,反倒匯聚成了一尾較小柔弱的游魚。
青鯉微笑說道:“謝玄衣,如今我獲勝了…你可以將這部分如意道則,凝成你此行所求的‘神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