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就是道門。”
微風吹過,煙塵散盡,遠方高山巍峨顯形,無數符箓與落葉一同翻飛,發出簌簌之聲。
鄧白漪抬起頭來,仰望著面前那座與天齊高的雄壯山門,心神一陣搖曳。
當年在北郡玉珠鎮一年也難得窺見一回的馭劍飛仙,如今在道門山門上空,隨意一瞥,便有數十道疾影掠過。
雨過天晴,地面上殘留著淺淺水坑,飛劍流光,劃過穹頂,在水坑中留下絢爛余暉。
怔怔出神之際,鄧白漪攏了攏衣衫,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這幾日有雨…你修為淺薄,天涼記得加衣。”
唐鳳書若有所指道:“不過,也許是有人念著你了。”
一聲念想二聲罵。
這個俗語,玉珠鎮也有。
鄧白漪無奈道:“齋主,您別拿我打趣了。白漪一介無名之輩,這一路修行,也未行幾件善事,誰會平白無故記念著我?”
這些日子,兩人一路南下,在大褚王朝尋山逢水,沿途修行。
道門入世弟子眾多,所行之事,也不全是斬妖除魔。
唐鳳書身為天下齋齋主,以她的身份地位,宗門內部,幾乎無人可以強迫她行事…道門大大小小瑣事,全憑她自己心意處置。
若不愿。
天大擔子,撂不到她肩頭。
于是乎。
這位天下齋主,就帶著鄧白漪這位便宜弟子,一路游山玩水,搜羅奇聞軼事,順帶修行符術。
妖,誅了一些,但是不多。
魔,殺了幾個,全憑順手。
山水終有盡時,兜兜轉轉,終于到了回宗之日。
“以往未必有,以后必定多。”
唐鳳書輕笑一聲,淡淡道:“今日帶你回道門,你便是天下齋弟子,你可還記得我路上叮囑的道理?”
“白漪謹記。”
鄧白漪神色鄭重起來,攥了攥衣袖,緊張問道:“只是齋主,道門之中那些規矩,當真不用去背?”
“條條框框,有甚可背?”
唐鳳書平靜道:“三思后行,問心無愧即可。”
二人緩步來到山門之前。
無數符紙隨風飄搖,凝落于鄧白漪面前,化為一片高大巍峨的無形之墻。
“嘩啦啦!”
在鄧白漪眼中。
這一片片符紙,并非死物,一飄一搖,一舞一動,盡皆有跡可循。
這座道門山門大陣,唐鳳書曾教過她如何布置。
“告訴他們,我回來了。”
唐鳳書背負雙手,輕聲開口。
她靜靜站在了弟子身后,準備“審視”鄧白漪這段時日的符術修行成果。
“…好!”
鄧白漪雙手按在符紙之上,按照唐鳳書所教授的拆符之法,將自己僅有筑基之境的微薄元氣,注入這座大陣之中。
頃刻之間。
狂風大作。
無數符紙被元氣點燃。
唐鳳書輕輕笑了一聲。
對她而言,先前那趟青州之行,最大收獲,不是殺了游海王,而是順手撿了這位稀奇罕見的“便宜徒弟”,鄧白漪的修行天賦只能算是中規中矩,但符箓之道的造詣相當不俗,如今道門內部人心浮躁,大家都想爭當大真人。
雖說道無高低。
可是又有幾人,愿意俯下身段,投身符道之中,付出十二分努力,去爭當大陣紋師?
“轟隆隆。”
這座大陣在數息之間逆開!
鄧白漪以筑基元氣,成功復刻陣圖,逆拆道門山門大陣!
頃刻之間,山門上空,馭氣之聲,懸布天頂。
“齋主!”
“齋主!”
道門弟子,盡皆趕來相應。
唐鳳書素白衣衫隨風飄搖,兩縷龍須鬢發也在勁風之中肆意翻飛。
她瞇眼仰首,看到了一道道熟悉身影。
七齋齋主,但凡身居道門之中,不在閉關靜修,便均來山門迎接。
唐鳳書此次返回道門,未曾通知任何一人,十分突兀。
即便如此,道門眾人,還是臨時操辦了一場相當隆重的宴席,準備為其接風洗塵。
只不過這場宴席被天下齋主強行叫停。
唐鳳書向來討厭繁文縟節。
于是這場接風洗塵之宴,就此作罷。
返回道門之后,唐鳳書簡單與幾位齋主打了招呼,便帶著鄧白漪徑直去了玉清齋,去拜訪當今玉清齋主舒寧。
之所以拜訪舒寧。
只是因為這一路上,鄧白漪修行符術游刃有余,日日夜夜念叨著想要修行劍法。
天下齋的術法,主要是攻殺之術。
符術,陣術,雷法,乃至十八般兵器,唐鳳書樣樣都會,但唯獨“劍術”,她幾乎從不沾染。
原因很簡單。
那一世,年輕一輩唯一能壓她一頭的修士,就是一位劍修。
如她這般的天才,心比天高。
見過謝玄衣之后。
又怎會再提劍修行?
唐鳳書答應過鄧白漪,要教她修行劍術,能不能成為天上劍仙,并不好說,但這位未來大陣紋師任性要堅持一試,她身為天下齋主,總不好輕易食言…于是所能想到的最好辦法,就是將鄧白漪丟入玉清齋。
玉清齋只收女子劍修,劍法犀利,殺力超絕。
如此。
倒也算是還了一樁承諾。
只可惜,來不逢時。
舒寧齋主正在閬苑樓閣內閉關靜修,唐鳳書索性直接帶著鄧白漪在玉清齋山頭住下。
鄧白漪好幾次提出,要不修劍之術往后順延,先回天下齋,若是舒寧齋主實在無暇,等上一年半載,她也不會介意。
但這些提議,都被唐鳳書一一拒絕。
玉清齋弟子倒是熱情,教了她簡單劍式,還有一些基礎劍招。
鄧白漪覺得眼熟。
關于劍術的這些“道理”,先前謝真也教過自己一些。
鄧白漪隱隱約約感覺,玉清齋所教授的劍法,與謝真傳授的劍法,似乎頗有淵源,兩者之間,仿佛有千絲萬縷聯系,至少有好幾處思路都是極像極像的…得益于此,她修行起來,也算是得心應手。
過去半年,鄧白漪雖然與齋主在外游玩,可唐鳳書與道門之間的飛鶴傳信,卻是未曾斷過。
北海陵破碎,大世氣運倒灌。
這半年發生了許多事情,波瀾壯闊。
鄧白漪一邊在大褚群山之中游歷,一邊從飛鶴斷斷續續的傳信之中,聽完了“謝真”一步一步,登上大穗劍宮蓮花峰頂的精彩故事。
這也是她主動要求修行劍術的原因。
她還記得。
昔日青州分別,謝真對自己說,再次見面,說不定自己已經成為一位馭氣劍仙了呢?
鄧白漪不知,要何年才能與謝真再次相見。
至于馭氣之境,更是遙遙無期。
可至少,如今她已修起了元氣,也拎起了劍。
“師妹。我若一直不見,你就要一直等下去?”
“有何不可?”
“這畢竟是玉清齋,我是主,伱是客。”
“七齋不分主次。”
整整七日,空蕩冷清的玉清山,迎接了一場又一場大雨。
閬苑樓閣,靜室之中,終于響起一聲長嘆。
舒寧敞開樓閣,邀請唐鳳書入內一談,七齋之中,天下齋位居榜首,七位齋主也是唐鳳書實力最強,地位最高。但要論宗內位次,唐鳳書卻要算是舒寧的師妹,她們一同長大,一同修行,相識已有三十年之久。
“師妹,你是聰明人。既然敲響山門大陣,玉清齋無人現身,你便應當知曉…”
舒寧幽幽開口:“今朝今夕,我不愿見你。”
“師姐還在記念著當年之怨。”
唐鳳書笑了笑,道:“齋主之位,拳腳說話。若有不滿,隨時可以打回來。”
“當年勝負,今朝已無意義。”
舒寧搖了搖頭,輕聲道:“我敗給你,心甘情愿。不愿見你,不是因為那些細小間隙。”
唐鳳書挑了挑眉,故作不懂:“哦?”
“你非要我挑明?”
舒寧嘆息道:“崇龕大真人乃是我的授業恩師,他老人家對我恩情極重,極深。未來若真迎來‘坐化’,玉清齋是要奉命下山,去尋轉世靈童的。他對我的教誨之恩,我要終其一生,來進行償還。”
唐鳳書陷入沉默。
道門很大,有七齋那么大。
但站在道門高山之巔的,就那么兩位。
一位,是她的師父,當今道門掌教。
另外一位,便是舒寧師父,崇龕大真人。
這兩位關系,類似于大穗劍宮的純陽與通天,而且兩位掌教,都因為不可言的原因,常年閉關,幾乎不問世事,宗門內大小瑣事,都交付給師弟打理。當年道門掌教匆匆露面,裁定七齋比斗結果,將“天下齋主”交給最終勝者唐鳳書手中,便重新閉關。
自此之后。
道門便由崇龕大真人,一手主掌。
七齋上下,對這位大真人,都是發自內心的“恭敬”,以及“服帖”。
崇龕大真人的修為境界,比大穗劍宮的通天掌律更高!
試問陽神之巔。
整座天下,加上妖國,又有幾人,能抵達此等境界?
只不過。
有一人是例外…那便是唐鳳書。
唐鳳書向來桀驁,自是不會聽從崇龕大真人的調令。
天下齋主的確有這般任性的資格和權力。
只不過時間一長,二人之間的矛盾便不可避免的愈發加重。
七齋齋主,都試過勸解。
但很可惜。
唐鳳書不管不問,我行我素。
這位天下齋主,和道門臨時掌教的“矛盾”,讓七齋領袖,心思憂慮,其實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可以調解。
唯獨一件事。
唐鳳書死活不愿低頭。
舒寧痛心疾首呵斥道:“師妹…你可知,外面那些流言蜚語,都已經傳到了道宗?”
閬苑樓閣昏暗之中亮起一抹燈光。
油燈下。
一本泛黃紙質繪本被就此丟出。
唐鳳書接過繪本,瞥了眼書上封面,輕輕笑了笑,道:“不過是外人編撰的故事罷了,有何值得在意?”
“他不要名聲,你也不要名聲。”
舒寧怒道:“難道道門也不要名聲?師父早就怒不可遏,你在玉清齋躲得了七日,還能躲一輩子?”
“拜入道門之時,我曾聽說,道門修士,需要出世。”
唐鳳書感慨道:“聲名如浮云,錢財如浮云,因果如浮云。行善事,積善德,做善人。我如今所做的哪一件事…不符合道門規矩?”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舒寧語氣之中,憤怒加重了不少:“青州卷宗,早就傳到七齋了,外人不知,難道我們還能不知,你與那姓陳的私自去了北海?”
微微停頓。
舒寧苦口婆心勸道:“聽師姐的,趁早與他斷了往來,妥協一些,師父怒火也會消散許多,想來你們二人之間的關系,也會緩和許多。”
“師姐在乎的是道門聲名,他在乎的未必只有這些。我退了一步,便有第二步。難道我欠了他的,要處處都聽他的?”
唐鳳書舉了舉手中繪本,輕聲道:“積世之名難銷。就算道門能夠封我手腳,難不成還堵住天下蒼生口舌?”
“那是后話。”
舒寧嘆息道:“天下之口,并不難堵,若是你點頭,師父自然堵得住。這些時日道門瑣事眾多,他老人家在后山枯修,狀態并不太好…好不容易回宗一趟,你不妨主動低頭一回,至少前去看望一眼吧。”
“倒也不是不行。”
唐鳳書道:“師姐答應我一件事。”
“何事?”舒寧警惕起來。
“此事倒也簡單,絕對不會讓師姐為難。”
唐鳳書開門見山道:“我在外面收了一位弟子,是個修行符箓之道的好苗子。我希望師姐可以幫我教她劍術。”
這一番話出口,舒寧有些茫然。
她有些困惑地看著唐鳳書,不太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沒聽錯吧?
一個修行符術的好苗子,讓自己教導劍術?
“沒錯。就是你聽到的那樣。”
唐鳳書輕輕道:“天下殺伐之術,我大多都會一些。唯獨劍術,我不愿學,也無從去教。”
舒寧皺眉問道:“這是何理,我不明白。若按你所言,你收下的這位弟子,天賦異稟,擅長修行符術,那她便該踏踏實實修行符術,你若將她送去長生齋,或者送去香火齋暫修,都是一個好去處,可偏偏送到我這,修行劍術對她有何裨益?”
“或許并無裨益。”
唐鳳書淡然一笑:“只是天下之事,并非全都看利弊。”
“你是她的老師。”
舒寧依舊不解:“不看利弊,看什么?”
“看她樂意,也看我樂意。”
唐鳳書笑道:“師姐,這世上總有些事,是要不計后果去做的。不管結局,總要試試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