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大褚皇室正在調查紙人道的信息。
這個消息并不是秘密。
陳鏡玄呈遞案卷,此份案卷必定會被送去大褚四境…陸鈺真知曉,也是情理之中。
謝玄衣并沒有否認什么,只是淡淡道:“你藏了這么多年,總該見天下人。”
“是這個理。”
陸鈺真笑著說道:“北海陵與你相見,我便不在乎身份暴露了。畢竟有些事情,能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
謝玄衣微微瞇起雙眼。
他懷疑某人在影射自己,但沒有證據。
“好了。”
陸道主輕笑一聲,揮了揮衣袖,道:“先把答應你的事情辦了…把這些人送出此地。”
荒山上空,白紙如雪,肆意翻飛。
被漫天白紙困在破虛陣中的眾人,早已經看不清四周景象。只聽一道輕微裂響,似有雪白光華從天頂掠過,眾人腳步微微踉蹌一下,很快恢復如常,緊接著便有呼嘯風聲將紙屑吹散。
商儀抬起頭,怔怔道:“這就…離開了?”
眾人回頭。
無數白紙與雪花混雜在一起,不分彼此。
那座象征死境的蒼白雪山,已在天邊。
“脫困了…”
宇文重長長吐出一口郁氣。
“師尊來了!”
武宗大師兄心湖震顫,望向南方,只見那幾艘云船,正在低空飛掠,一道金燦身影,周身燃燒火光,猶如一尊大日,正以不可思議的偉力,一己之力馱負云船,趕往雪山方向。
眾人盡皆欣喜。
唯獨角落中一人輕聲呢喃。
“…謝真呢?”
元苡揚起小臉,眼神困惑,她看了一圈,都沒有發現謝真身影。
盧鳶輕聲安慰道:“那位小謝山主,本領滔天,想必是另有打算…他既能請動神秘陽神出面,必定不會有所危機。”
此言一出。
元苡稍稍輕松了一些,但眼神依舊隱蘊擔憂之色。
這白紙洞天的神通手段,放眼整個大褚,再加上大離,也從未聽聞過。
陽神境大修士,一共就那么些位。
這位大修士到底從哪來的?
白紙…道人…這幾個關鍵詞,很難不讓人聯系到南疆的“紙人道”,那位同樣神秘至極的紙人道主。
這些年。
紙人道打壓南疆三大宗,隱隱有獨占鰲頭的勢頭。
那位道主,從未有人見過其容貌,領教過其手段。
“先前出手的那位,該不會是南疆的‘道主’吧?”
元苡聲音極小。
盧鳶怔了一怔,神情凝重,沉聲傳音道:“別再擔心謝真了,跟著武宗宗主,返回大褚要緊。關于北狩之案,等返回大褚,自然有人會去細細調查。”
相隔十數里外。
雪山山頂,紙屑紛落,落在謝玄衣黑衫肩頭,發絲末梢。
“喏。武謫仙接到這些人了。”
陸鈺真背負雙手,輕描淡寫道:“再過片刻,這些人便會登上云船…武宗這小子雖然資歷尚淺,但實力還是足夠的。”
“救下這么多圣子,可是一份大功德。”
謝玄衣揶揄道:“你就不與那武宗宗主說個兩句?說不定道門和乾天宮也要記下這份恩情。”
送走這些人。
陸鈺真刻意挑了個偏遠位置。
很顯然,他是刻意躲著武謫仙的。
“差不多得了。”
陸鈺真笑道:“你難道不清楚那幫家伙的德行嗎?遇到孔雀大尊,尚能講講道理,遇到這些名門正派,哪有道理可講?”
先前大月秘境。
陸鈺真說服了孔雀大尊,非但沒有開戰,反而化干戈為玉帛。
可若是見了武謫仙。
則不好說了。
謝玄衣沉默下來。
年少之時,他以為這天下之事,無非黑白二色,是非分明,黑白自然分明。
可后來涉入江湖,才慢慢發覺,并非如此。
天下很大,不止有黑白二色。
正邪二字,何其簡單?
但越是簡單描述的行跡…越是籠統,越是片面。
人性二字,本就復雜,并非黑白正邪區區幾字可以蓋棺定論。
道門清白,天下皆知。
可道門崇龕大真人,堂堂陽神,卻給謝嵊種下赤龍,此事何等污濁?
江寧王謝志遂享盡愛戴,虎毒尚不食子,他卻將獨子當做祀品,何等偽善?
這些都是自詡“正道”,并且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他們尚且如此。
其他正道大人物,難道就干凈么?
“再過片刻,孔雀該出手了。”
陸鈺真淡淡一笑,看出了謝玄衣心思,溫聲道:“時間尚早,你若是不介意,便陪貧道在這雪山山頂,看一出精彩紛呈的陽神大戰…孔雀大尊成名極早,又在南北大戰之中得過磨礪,據說他當年在北境戰場,接了伱師尊一劍,雖是受了不輕劍傷,卻也因此悟透了五彩大道。”
謝玄衣皺眉:“孔雀有如此之強?能硬接我師尊一劍不死?”
當年那一戰時,師尊是何境界,謝玄衣不清楚。
但他聽說。
趙純陽的境界,在許多年前,便已經停滯不前了。
飲鴆之戰時。
純陽師尊要比現在年輕許多,想必氣血會更加旺盛,劍意也會更加凜冽!
拋開墨鴆大尊,整個妖國,能與之相抗衡的,應該也就那么寥寥兩三位。
但這行列之中,絕不應該有孔雀才對…
鳩王爺在熾翎城風頭無二,全靠背后的五彩嶺。然而這五彩嶺卻是飲鴆之戰后才崛起的巨擘勢力,墨鴆大尊身死道消,幾位妖國大尊將其身上遺藏瓜分殆盡,有好幾位“新晉豪強”也因此得勢。
五彩嶺正是其中之一!
“這世上總有一些幸運兒,因禍得福。”
陸鈺真笑著點出一個謝玄衣并不陌生的名字:“你還記得‘篪渾’么?”
篪渾道人。
當年謝玄衣轉戰千里,在北海血戰八方,一劍削去了篪渾道人半條性命…此人隨后便大徹大悟,停留在洞天圓滿之境,更進一步,參悟出了“阿鼻洞天”這等洞天境界幾乎無敵的殺招。
只可惜邪道難修,若非驚才絕艷之輩,根本無緣陰神之境。
北海一戰,機緣短暫,上蒼垂憐,只有一瞬,篪渾道人未能凝練道則。
若是能夠順利破境。
他此后便會一馬平川,有很大幾率,成為陰神巔峰。
“我明白了。”
謝玄衣嗤笑一聲:“孔雀大尊當年硬接我師尊的那一劍,就和篪渾一樣。”
篪渾道人完全可以說,當年北海一戰,接了謝玄衣一劍不死。
事實上。
謝玄衣對篪渾幾乎沒有太多印象。
若非此人是白鬼座下弟子。
謝玄衣甚至不會找其尋仇。
“意思大抵如此…但孔雀天資,要遠勝篪渾之流百倍千倍。”
陸鈺真笑意盈盈道:“如今妖國各方豪強爭霸,戰事不休,各域都不太平,孔雀可是硬生生靠著五彩大道,殺出了一條血路。他的五彩嶺,即便放在妖國頂級勢力當中,依舊能夠排上一席之地。”
妖國弱肉強食,只崇敬強者。
若有朝一日。
敖嬰能成就大尊,她也可以成立如“五彩嶺”一樣的勢力,有一位大尊坐鎮,便是一呼百應,各方敬畏!
謝玄衣瞇起雙眼。
只見遠天云船墜落,武謫仙順利趕赴雪山,將人族幸存者救下。
另外一邊。
五彩光芒翻涌。
孔雀大尊應當是安置好了弟子,準備履行承諾,去尋武謫仙,打上一場。
“這就是你替鳩王爺拔除心湖道則的代價?”
謝玄衣輕聲開口:“你既是要孔雀替你出手,攔下武謫仙,為何還要在此地觀戰?”
他本以為。
陸鈺真時間緊急,請孔雀出手,乃是“迫不得已”。
如今來看。
事情絕非如此。
這道人神情悠哉,滿臉輕松,似乎只是為了看上一出好戲。
“不急,不急。”
陸鈺真笑道:“大月國那邊,還要打上許久。既是好戲,自然要一場一場來看。”
他變戲法似的,輕輕一掏,便從袖袍之中取出了一枚蟠桃。
“喏。”
陸鈺真將蟠桃擲了出去,謝玄衣下意識伸手接住,卻沒有輕易去吃。
他皺眉看著眼前道人:“好戲?”
“對我而言,這世上最有趣的好戲,不是驚天動地的大戰。”
陸鈺真感慨道:“而是人心之戰。人心之戰,比道法之戰,要有趣百倍…你可知曉,這一戰有趣在哪?”
謝玄衣面無表情。
他注視著遠天戰場,兩位陽神已經廝殺在了一起。
武謫仙肉身證道,雖然前不久被師尊擊傷…
但畢竟師尊沒有動殺念。
大道根基未損。
武謫仙的實力依舊不容小覷。
這位武宗宗主的氣血旺盛,猶如大海,幾乎將半邊天幕淹沒,雖是武癡,但他卻也清楚,此行北上最大的目的,不是殺妖,而是接回大褚各宗幸存弟子。
于是武謫仙一邊與五彩大道廝殺,一邊后退。
為了護送云船順利離開。
他竟是直接施展出了武道金身,去與孔雀大尊的妖身法相硬撼,震擊之聲響徹數十里,磅礴勁氣更是掀起雪崩。
站在雪山山巔的謝玄衣,衣袍都被吹得向后飛起。
“這一戰,與人心有關?”
謝玄衣看了片刻,并沒有明白陸鈺真的言語之意。
“自然。”
陸鈺真輕嘆一聲,道:“離嵐山地界,位于兩國分界,雙方均是孤立無援的狀態,可孔雀實力更勝一籌,若是死戰,武謫仙不是他對手…可為何他不下殺手?”
謝玄衣微微一怔。
陸鈺真笑著問道:“是他不想殺武謫仙么?”
謝玄衣搖頭。
自然不是。
若有機會,能夠讓大褚陽神隕落一位,妖國大尊必定全力以赴。
“那…是他殺不了么?”
陸鈺真又開口。
謝玄衣再次搖頭。
依然不是。
殺不殺得了,要試過才知。孔雀大尊雖然引出妖身法相,但卻并沒有奔著決出生死的路數出招。
另外一邊。
武謫仙同樣如此。
陸鈺真幾乎將謎底拋到了謝玄衣面前:“你猜猜…是何原因?”
“因為…你。”
謝玄衣沉默數息,緩緩開口,念出了答案。
“不錯。”
“正是因為…我。”
陸鈺真笑道:“孔雀想殺武謫仙,武謫仙也想殺孔雀。但他們都知道,此方戰場,還有一個‘我’的存在,所以他們都不敢竭盡全力,明明抱著殺死對方的念頭,卻不敢釋放殺意,這才是這場陽神之戰,最有趣的地方。”
孔雀很清楚。
陸鈺真與大褚正道陽神,不是一個路數。
可哪有如何?
陸鈺真依舊是“人”!
即便陸道主救了鳩王爺,只要有“人”這么一層身份,就不可能讓妖國大尊信任。
同樣…武謫仙也不敢放松警惕。
當他接到這些年輕弟子的時候,便已經知曉了“白紙洞天”的相關訊息。
以白紙演化大道,抗下孔雀大尊。
這等神秘存在。
不是紙人道道主,又能是誰?
“這一戰,不會分出勝負,更不會分出生死。”
陸鈺真淡淡道:“他們在觀察彼此,也在觀察我…對于大家而言,這是最好的選擇。”
因為陸道主的存在。
孔雀和武謫仙,都必須留下一手。
“對你而言,這有什么好處?”謝玄衣皺眉開口。
“沒什么好處,但看熱鬧,很有意思。”
陸鈺真聳了聳肩,坦誠道:“另外…和你站在一起,被他們看見,也挺有意思的。”
謝玄衣再次陷入沉默。
武謫仙救下了脫困的眾人,想必不久之后,大月國秘境發生的事情,會通過各方勢力的復盤,完完整整呈現在這位武宗宗主面前。
等自己返回大褚。
按照他對武宗的了解,想來是要浪費不少口舌,好好解釋一番。
“別擔心。回去交差的話,我都幫你想好了。”
陸鈺真滿不在乎地笑道:“你就說我是個瘋子,我要求你抵押一己之身,才肯施舍援手,救下大褚同袍。你別無選擇,只能與魔共舞,另外關于‘紙人道道主’的訊息,陳鏡玄那份案卷上寫的還不夠詳細,此次回去你可以盡數全盤托出,武宗宗主又不知道你我之間的關系,把我賣了就好,賣得越徹底,大褚那邊對你的信任度就越高。”
“陸鈺真…”
謝玄衣頗感困惑。
這家伙,行事何其謹慎,十年來不露蹤跡。
為何卻將“把柄”交付于自己手中。
其實謝玄衣也知道。
自己能曝出去的信息,少之又少,他連紙人道宗門在哪,都不清楚。
單單曝出陸鈺真一人,又有何用?
不過…這家伙偏偏還替自己找了后路,一副料定自己和大褚遲早鬧掰的模樣。
這是要收買人心,還是本性如此?
謝玄衣鄭重看著身旁的白袍道人,認真問道:“你做這些,到底圖什么?”
“嘖…”
“我說我什么也不圖,你相信么…”
陸鈺真見謝玄衣滿臉嚴肅,于是也一點一點收斂笑意。
他摩挲下巴,似乎是在思考謝玄衣的問題。
許久之后。
“唔…”
陸道主一只手輕輕觸碰著心口位置,感受著五臟肺腑的跳動。
他一字一句,認真回應道:“如果硬要說圖什么的話,我做這些,大概只是為了圖個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