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風兒甚是喧囂。”
鈞山真人仰面瞇眼,愜意說道。
熒城是個不錯的小城,小城往往靜謐,但這樣有煙火氣的實屬少見,來自京城的驟雨在下半夜終于停歇,熒城街巷燃起燈火,許多年輕男女結伴撐傘出門,城外小湖多了許多不眠之客,有人點了花燈,站在湖畔望去,能夠看到整座熒城的倒影,以及搖曳生輝的花火。
以春風做傘的謝玄衣,與鄧白漪,鈞山,就站在這座湖畔前。
他們三人的組合很是奇怪。
年輕男女,以及一個老氣橫秋的道袍稚童。
“是挺喧囂。”
謝玄衣抬頭,淡淡道:“我本以為這場雨會一直持續下去。”
鈞山真人當然聽出了言外之意。
他笑了笑,道:“雨早些停,是好事。”
今夜風兒喧囂,相見甚歡。
謝玄衣和鈞山真人達成了共識,鈞山會搞定歷塵,北狩恩怨一筆勾銷…雖然不知道這位真人會用什么樣的方式,迫使歷塵服從,但謝玄衣對這樣的交易并不排斥,對他而言這一切都沒有損失。
他已經做好了應戰準備。
但如果太平——
自然是最好的。
“雖然今夜雨停了,但下一場雨…應該很快就要來臨。”
鈞山真人忽然開口。
“哦?”
謝玄衣挑了挑眉,“你是指‘蕩魔’?”
“…蕩魔這件事情,我早有耳聞。”
鈞山真人背負雙手,悠悠開口:“大褚皇族自詡身份高貴,對南疆三大宗不予理睬,即便三大宗搖尾祈憐,皇族依舊不急,明明紙人道已成心腹大患,可依舊視若無睹,小丫頭,你可知圣后為什么要如此行事?”
說到后面。
站在二人中間的鈞山真人微微挪首,望向鄧白漪。
“啊?”
忽然被點到的鄧白漪顯然沒想到還有提問這么一出。
關于蕩魔一事,其實她只是隱約有所耳聞。
道門作為天下第一宗,情報工作自然做得十分周密,前些日子她在鯉湖練劍,累了便回玉清齋山門修行,期間聽到了兩名女弟子竊竊私語,便是提及了未來可能進行的“蕩魔”之舉…為了防止魔宗肆虐,也為了錘煉弟子修行,每隔一段時間,道門都會派遣齋內弟子,前往南疆十萬大山,剿殺魔頭。
那兩位女弟子言語滿是擔憂,聽其意思,便是再過些日子,可能就要舉行一場相當盛大的“蕩魔”之行。
大褚皇族牽頭,道門自然要附和,出力。
最辛苦的,便是齋內普通弟子,境界低微,修為薄弱,一旦與魔頭交手,便極有可能殞命。
這天下的修行人,大多是奔著長生而去。
誰愿意辛苦搏殺?
“圣后之意…豈是我這樣的草芥隨意能夠揣摩?”
鄧白漪很是謹慎。
她下意識望了望皇城方向,縮緊口風。
“放心,那老妖女在仁壽宮閉關呢,陣紋高鑄,天機封鎖。”
鈞山真人嗤笑道:“你就是罵她一萬句,她也聽不見。竊鉤者誅,竊國者侯,褚清死后她手握重權,成為了史無前例的‘特殊皇帝’,可名不正言不順,想要讓大褚王朝徹底臣服于自己,可不是簡簡單單清遣北郡就能完成的。”
鄧白漪懵懵懂懂,一片茫然。
這番話,看似是說給她聽。
但實際上謝玄衣很清楚,這鈞山真人,是在說給自己聽。
“蕩魔之舉,由大褚皇族牽頭,道門勢必要隨之附和,大穗劍宮,乾天宮,各大圣地,世家,也須得出力。”
鈞山真人平靜道:“討伐紙人道,乃是順應天命,這般仗勢,理應由天子坐鎮。若我猜得沒錯,圣后會將此權‘下放’,只可惜紙人道并不是這么好殺的,沒人愿意輕易賣命。”
“為何?”
鄧白漪好奇問道:“以道門的實力,難道還拿不下一個小小的紙人道?”
她親自去過道門。
那宏偉莊嚴的山門,以及傳承千年的豐厚底蘊,著實令人震撼。
“這世上絕大多數的戰爭,都不是將雙方實力,拿在臺面之上衡量比較那么簡單。”
“南疆乃是毒瘴之地。”
鈞山真人笑道:“尋常修士,踏入其中,元氣無從補給…需要服用丹藥,才能維持紫府穩定。而那些邪修,則是早就放棄了正常修行的可能,另辟蹊徑,他們無需天地靈氣,亦可全力廝殺。這便意味著,大舉攻打南疆,會冒著極大風險,而且毫無收益。”
南疆乃是一片實實在在的雞肋之地。
除了那些魔門邪修,根本無人會在此居住,修行。
“除此之外,南疆地形復雜,猛獸遍地,瘴氣橫生,四處都有邪宗陣紋。”
鈞山真人繼續道:“換而言之…這里就是一片巨大的‘蠱界’,因為條件過于惡劣,大褚和大離都不愿插手其中,只需放縱那些魔門修士在南疆爭斗,便自然而然會誕生出所謂的蠱王。”
鄧白漪眼神一亮:“三大宗,就是‘蠱王’?”
“不錯。”
鈞山真人淡淡道:“那些魔門修士,在南疆撿了些千年前的遺留道藏,借此開山立派,只可惜資源匱乏,底蘊淺薄,終究無望大道。三大宗的那些稱圣邪修,實力也就平平,或許幾人聯手,靠著宗門秘法加持,才能夠與陽神斗上一斗,他們唯一值得稱道的優點,便是‘團結’了。”
被大褚和大離裹挾其中,三大宗想要活命,必須團結!
也正因為這份“團結”,使得兩大王朝,對這長滿倒刺的雞肋之地徹底失去了興趣。
“只不過新的蠱王已經出現了。”
鈞山道:“三大宗聯合起來,都不是紙人道對手。這樣的邪宗,想要鏟除,談何容易?能夠一手將紙人道栽培至此的那位道主,又怎是易于之輩?”
“是這個理。”鄧白漪神色凝重,頗感緊張。
“所以南下蕩魔,可謂是一件極其吃力,又不討好的苦差事。”
鈞山真人笑道:“三大宗不愿做這樣的苦差事,大褚皇族自然也不愿…但只要最上面的那位堅持意見,這件事情終究會被推行,這份苦差事早晚要落到某個倒霉蛋的頭上。”
鄧白漪陷入沉吟思索之中。
這一番梳理,讓她對蕩魔之事,大概有了概念。
“不過我要說的‘下一場雨’,卻不是蕩魔。”
鈞山真人話鋒一轉,微笑道:“今夜南疆使團都被你和妙真殺了個干凈,這件事情就算推進再快,也要等上片刻…皇城還能太平安寧許久。”
“別賣關子了。”
謝玄衣嘆息道:“妙真對你動手,不是沒有原因的…”
鈞山真人沉默片刻,道:“今夜之后的下一場雨,就是妙真。”
“梵音寺的西渡使團,從大離王朝出發,跋涉數千里,不僅僅是為了迎接佛骨這么簡單。”
“他們今夜已經抵達苔嶺,明早便會落足大普渡寺,開壇講道。”
鈞山真人輕聲道:“十年之前,劍宮封山,道門避世,梵音寺也遠遁塵囂。如今氣運倒流,大世將至,劍宮道門梵音寺都重新回到了俗世之中,這是妙真宣傳佛法的最好時機,屆時會有無數人來大普渡寺,瞻仰佛跡,其實大褚子民還是很務實的,比起相信書卷上的道理,他們更愿意相信拳頭。”
謝玄衣明白鈞山真人的意思。
一直以來。
世俗間關于道門,大穗劍宮,梵音寺的孰強孰弱,爭論不休。
道士,劍修,和尚,究竟誰更厲害?
這樣的問題,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得到一份答案。
天驕榜上的排名,便是答案。
而當年。
那個登上榜頂的人是謝玄衣。
若干年后,一切都是個循環,輪回重新開始倒轉。
“我聽說…方圓坊正在對天驕榜的排名,進行最后一次整理。”
鈞山真人笑了笑,“氣運之說,虛無縹緲,卻又真實存在。無論是道門,還是梵音寺,都很重視這一次的‘俗世氣運’,轉世真人的出現,其實便暗合了這份冥冥之中注定落下的巨大氣運。”
“所以你來皇城,是為了道門氣運。”
謝玄衣當年奪得天驕榜首之后,蓮花峰氣運噴薄,霞光迸發。
如今氣運倒卷,乃是比當年更加絢爛的盛世。
這次的氣運,只會更甚。
“是,也不全是。”
鈞山真人幽幽開口:“這份氣運,道門可以不拿。但無論如何…不能讓梵音寺拿去。”
其中道理。
其實先前交手之時,他便已經講明。
道門和大穗劍宮,畢竟同處一座王朝,妙真帶著使團西渡,倘若當真打遍同境無敵手,勢必會將大褚王朝的氣運掠走…這般行徑,道門怎么可能坐視不管?
“前輩劍意精湛。”
謝玄衣誠懇說道:“妙真未必是伱對手。”
“我和他打了很多年,我很了解他。”
鈞山真人擺了擺手,渾不在意:“不怕你笑話,當年我兵解轉世,或多或少有‘自我了結’的意思…真正貪生怕死的大修行者,怎會舍得就此坐化?我雖得證陽神,但這條大道卻有殘缺,即便修行下去,也永遠不可能抵達‘天人’。不過既然上天給了我重新來過的機會,便說明我如今還有一線希望。但我著實沒想到,妙真竟也不想活了,成功轉世,而且轉世復蘇地比我更早,他這輩子運氣比我還要更好一些,前世的‘神足通’,‘天耳通’都得以保留,除此之外,還留了一尊菩薩神胎,駐存丹田之間。倘若在大普渡寺交手,此戰有七成概率,我會落敗。”
這番話是謝玄衣沒想到的。
他本以為,轉世真人,以陽神之境,重來一次,這一世,自當銳意無比,席卷同境。
但鈞山的性格卻是淡泊如風。
當著自己的面,尚未開戰,便便說出了“七成落敗”這樣的失勢之話。
“你可不要以為是本座怯戰。”
瞥了眼謝真,鈞山有些憤怒,又有些無奈地踮了踮腳。
“上輩子我和他打了不少架,這家伙雖然皮糙肉厚了些許,但和師兄逍遙子卻是沒法相比的…我經常打贏他的!”
他盡力為自己辯駁,但說著說著,面露悲憤,長嘆一聲,抖了抖寬大衣袖。
風吹過。
道袍翻飛,顯得他更加小巧玲瓏,以及袖珍,還微微有些可憐。
“他娘的…這輩子轉世,輸就輸在了年齡。”
“原來投胎要趁早,是真的。”
這一世。
他比妙真要年幼許多。
這身段,就要矮上一大截。
神魂復蘇晚了一步,大道修行就晚了一步。
轉世真人打架,拼的是前世積累,神魂底蘊,這兩者都相差無幾的情況下…比的便是誰修行時間更長。
這一點,妙真完勝。
“竟是這個原因么…”
聞言鄧白漪神色有些古怪,她小心翼翼重新打量了一下鈞山真人的個頭,聽聞梵音寺佛子妙真身材魁梧,猶如羅漢,這么來看鈞山能有三成勝率,便已殊為不易。
“這一世,我停留在洞天之境,便是為了補全大道。”
鈞山真人郁悶說道:“洞天落定,鑄成道則,便再無回頭之路…我前世為了追求修行之速,做出了許多錯誤決定。可想要打贏妙真,唯一的手段,便是放棄這殘缺道則的參悟,先他一步,再次提前晉升陰神。你讓我如何甘心?”
他想贏下妙真,為道門爭奪氣運,似乎唯有一條路。
那便是放棄自身機緣,走前世老路。
謝玄衣陷入沉默,他已經隱約猜到了鈞山真人接下來要說的話。
“姓謝的,不若你我做個交易。”
鈞山真人咧了咧嘴,笑瞇瞇提議道:“今夜苔嶺我仔細觀察了,你小子道則夠強,手段夠狠,保底能和那個妙真打個五五開,要不我將玉清齋的劍術盡數傳授于你,你替我去揍他一頓,既能得了天驕榜的美名,又能爭了這大穗劍宮的氣運,一舉雙得,豈不美哉?”
謝玄衣翻了個白眼。
果然。
他就知道鈞山真人的目的,是攛掇自己和妙真打上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