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沒有秘密,尤其是在會議上發生的事情,可能是沒有哪個衙門受到的關注力度能和吏部相比。
在這種高強度的外界關注下,只要是三人以上的吏部會議,那基本和公開也差不多了。
當天黃昏下班之前,一份“裁汰名單”就已經傳遍了皇城東南青龍街區的各個衙門。
吏部平常稍微有個風吹草動,就能被人研究半天,更別說這種風向標式的消息。
大部分人看完名單后,心情都有點懵,不太理解林黨思路。
清流黨人還有那么多人在要職上,掌道御史、給事中、郎中員外郎還有一大把。
你們林黨不去整治上述那些人,卻使勁收拾一群雜魚作甚?
朝廷頭號反林大噴子錢一本大家都知道,林黨用京察手段收拾錢一本很正常。
可這什么行人司行人高攀龍、國子監助教薛敷教之流,到底是誰啊?說不好聽的,動用京察手段收拾這些人,都多余。
難道就因為這些人出自常州府?說起來錢一本也是常州府的。
雖然“裁汰名單”需要經過天子批準后才能生效,而且科道還可以進行“拾遺”,所以仍然存在變數,但吏部定下的基本盤一般不會大變。
夕陽西下,殘陽如血,文選司員外郎顧憲成從衙門出來,拖著沉重的腳步行走在青龍街和御街。
今天下班路途上,他再次體會到了人情冷暖的感覺。
路遇的大小官員昨天對自己還是非常熱情洋溢的,就算找不到時機攀談也會主動行禮打招呼。
這就是天下第一司文選司員外郎的排面!
可今天同樣還是這些人,突然就像是躲避瘟疫似的,對自己避之不及了。
據說有一條流言在各衙門傳開了,這份“裁汰名單”就是來自林黨的嚴重警告——任何靠近顧憲成的人都“不得好死”。
哪怕是行人司行人、國子監助教這樣的垃圾官職,也要追殺到底!
誰讓高攀龍是顧憲成講學的親密助手,而薛敷教又是顧憲成老師的孫子?
等顧憲成回到家里,果不其然,上了名單的一大群人都已經聚集在自己家里了。
面對這一大票同鄉親友,顧憲成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么。
過了一會兒,才有些消沉的說:“或許真是我連累了你們!林黨針對的是我,你們都是被波及到的。”
而且我料那林泰來如此刻意針對我們常州府,許是近年來我們常州府科舉鼎盛、人才輩出,影響到了他們蘇州府的利益!
顧兄千萬不必為此內疚,我等還是一如既往的支持顧兄!”
其余資歷菜鳥的眾人紛紛開口道:“錢前輩所言極是!這也是我們的心聲!”
看著錢一本,顧憲成心里非常感動。
最近一年來,錢一本屢出風頭,隱隱然有與自己分庭抗禮的聲勢。
但是在今天大是大非的問題上,錢一本仍然還是毫不保留的支持了自己。
顧憲成感慨之余,不禁熱淚盈眶的說:“當初張江陵專權時,出過多少名臣?近十年來之有力大臣,很多都是在當年反過張江陵的。
我本想著,效仿當年反張江陵舊事,尋些合適良機,借用反林泰來為你們揚名,為你們打通上升之路。
怎奈今日卻被林黨先發制人,實在叫我猝不及防啊!”
當然這些話只是對著顧允成、高攀龍、薛敷教等人說的,并不包括錢一本。
因為錢一本已經混出來了,不需要再另行想轍了。
但還是錢一本很積極的代表眾人問道:“為今之計,如何是好?”
顧憲成嘆口氣后,答話道:“諸君稍安勿躁,待我明日與同道諸公見過之后,一定會商定出應對之道!”
又到次日晚間,清流勢力碩果僅存的幾位大佬秘密在戶部左侍郎孫鑨宅邸相聚。
因為孫鑨資格最老,原左都御史孫丕揚被罷以后,孫鑨就是朝廷中獨一無二的嘉靖三十五年登科老人了。
在原本歷史上,孫鑨憑借資歷已經當上了吏部尚書,成為癸巳京察的大男主,最后罷官而去。
但在本時空,只能安安穩穩的當著戶部左侍郎,被林黨壓制得難有寸進,也不知算是好事還是壞事。
顧憲成到達的時候,孫鑨、劉虞夔、楊俊民、趙用賢等一水兒的三品侍郎級別大佬已經在座。
至于三品以上的,已經被林泰來或者林黨排擠完了,辛自修、李世達、沈鯉、陸光祖、孫丕揚無一幸免。
另外還有個閣老李春,因為身份敏感,按慣例一般不參加外朝官員聚會。
越與歷史上同時間段“眾正盈朝”相對比,越能發現林泰來對清流勢力的殺傷力有多大。
看到顧憲成,所有清流大佬們心里都泛起了一個老生常談的疑問,林泰來到底為什么針對你?
可惜對于這個問題的正確答案,本時空可能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就是林黨內部一樣不清楚,他們只是按照林泰來的指示行事。
此時此刻沒人能想得到,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未來東林黨的影響力。
更沒人知道,“裁汰名單”中的人,很多都屬于未來的東林八君子。
所以絕對不可能有人能想到,林泰來的目的就是為了掐斷萌芽,想方設法趕絕未來東林黨的政治之路。
孫鑨代表全體大佬,與顧憲成進行談話,寒暄過后率先開口道:
“要不然這次就算了吧?不要太過于激烈反對了。”
顧憲成吃驚的質問道:“為什么?”
孫鑨看了幾眼別人,無奈的解釋說:“如果斗爭太過于激烈,牽扯出別人反而不美。
畢竟本次京察主導權在林黨手中,隨時可以擴大化。不如就此想法子妥協,防止出現更大的損害。”
顧憲成在清流勢力中一直充當智囊角色,智商絕對夠用,豈能聽不出其中潛臺詞?
無非就是說,除了錢一本之外,被列入“裁汰名單”的人大都是較為邊緣的角色。
例如行人司行人高攀龍、國子監助教薛敷教這樣的角色,犧牲就犧牲了吧。
若是為了這樣的邊緣角色,大規模發動反對浪潮,萬一把其他重量人物拖下了水,豈不得不償失?
如果斗爭之后,林黨被迫更換名單,把行人、助教換成了郎中、給事中,那苦都沒地方哭去。
顧憲成怒氣沖沖的說:“如此輕易的拋棄同道,向奸黨妥協,實在令人齒寒!”
在大佬眼里,名單上的人大都是邊緣角色;但對他顧憲成而言,這可都是近十年一點一點積攢起來的班底!
孫鑨無奈的回應說:“也是為了大局啊。如今形勢你也明白,孫富平(孫丕揚)去國后,吾輩暫時不可與奸黨爭鋒也。
現在奸黨可能有所顧忌,亦或是為了朝廷穩定,避免影響林泰來東征,所以京察有所收斂,我們又何必將事態挑大了?”
這意思就是,林黨這次收拾的大都是無足輕重的邊緣角色,已經可以視為一種變相示好了,我們也沒必要一定大鬧。
顧憲成一時語噎,過去經常主張為了大局犧牲別人,今天卻犧牲到了自己身上。
此時的顧憲成還遠不是一二十年后那個一呼百應、可以肆意品評朝野人物、甚至有能力截取宰輔密札的在野大佬。
這時候的他只是清流勢力骨干,確實有一定地位,但不是領袖級別的。
越想越覺得心中悲憤莫名,顧憲成又忍不住大聲說:
“若吾輩這次銷聲匿跡,面對奸黨欺辱不敢有所抗爭,只怕要士氣盡喪,將來還如何凝聚人心?
若歸德沈前輩、平湖陸前輩還在朝,必不會如此懦弱畏懼也!”
眾大佬默不作聲,也沒人指責顧憲成失禮。
畢竟顧家班幾乎全軍覆沒,還能不讓顧憲成發泄幾句么?
無論如何,反正自己的親友故舊沒上名單 只有吏部左侍郎劉虞夔也說了句“公道話”,“確實不好什么都不做,不然以后朝野如何看待吾輩?”
禮部左侍郎趙用賢提議道:“那就出點力,把錢一本保下來?”
在上了“裁汰名單”的人里,錢一本是份量最重的一個人,準大圓滿資深掌道御史可不是隨便就能修成的,還是值得使力保下。
再說錢一本乃是林黑標桿人物,意義重大,保下來的效果最好。
其他人紛紛點頭贊同:“也可。”
看著眾位蠅營狗茍嘴臉的大佬,內心憤懣至極的顧憲成只想大喊一聲:“在座皆為鼠輩,豎子不足與謀!”
跟這些蟲豸在一起,真的治理不好國家!顧憲成極度憤慨的當場拂袖而去,沒再繼續參與商議。
雖然他不知道回去后如何面對那些上了裁汰名單的鄉黨,但他更不想留在這里了!
此后數日,吏部的京察裁汰名單被皇帝轉到了內閣,讓內閣協助出意見。
畢竟對于名單上的人,萬歷皇帝大都不認識,先看看內閣先生們怎么說。
在京察中,還有一項制度叫“拾遺”,允許科道言官補充裁汰人選。
幾名御史聯名上了京察拾遺疏,猛烈彈劾戶部主事趙學仕,請求引用“貪、不謹、無才”等京察條款,將趙學仕裁汰。
文淵閣中堂,閣老們根據旨意齊聚開會,為皇上擬定關于京察的相關意見。
四輔李春開口道:“可以先看科道言官的拾遺章疏,以核定有無需要補充裁汰的人選。
被彈劾最多的人,就是戶部主事趙學仕。”
雖然是李春在發言,可是別人都看向了首輔趙志皋。
趙志皋便回應道:“這趙學仕雖然是我的族弟,但我與他也就僅僅是同族而已,平時往來并不多。
話說,這些科道言官還能有點新套路嗎?多少年了,手法還是這樣。”
李春卻不為玩笑話所動,認真的說:“錢一本不畏強權,直聲震于朝廷,這次卻在裁汰名單里,未免也太過了!
我認為,原本裁汰名單里的錢一本可以換成趙學仕。”
趙志皋答復道:“原本名單上人數有點多,建議皇上將錢一本從名單中拿下來即可。
畢竟錢一本名氣甚大,不可因為錢一本折了朝野士氣。”
李春點頭道:“可。”
本次京察最大的一次交易就算完成,如果沒有意外,這次京察就要這樣“平淡”的過去了。
趙志皋都有閑心開始說起別的事情了,“朝鮮國六王子順和君上了奏疏,請皇上為平壤城即將重修的箕子廟賜字。
而皇上又來催問,何時將分封順和君為大明樂浪公的誥書草擬制作出來,連帶金印,遣使前往朝鮮國冊封?”
次輔朱賡主動應承道:“由我來督促吧。”
正當朝廷風平浪靜時,吏部文選司員外郎顧憲成突然上了一封《朝廷大害疏》。
在奏疏里面,顧憲成以吏部官員身份,直接檢舉吏部尚書王世貞與考功司互相勾結,操縱京察的劣跡。
并且猛烈抨擊了本次京察中的種種不公,為被裁汰的官員大鳴不平。
甚至還捕風捉影的指責,京察之法皆三千里外之林泰來所定也!
還說官員被列入裁汰名單之依據,皆緣由林泰來私人恩怨也,不然為何特征高度重合?
這封奏疏一出來,宛如平地起風雷,滿朝一片嘩然!
無論以郎官身份彈劾本部上司,還是隔著三千里拉踩林天帥,在眾人眼里都是很瘋狂的行為。
總而言之,這奏疏就是徹底掀桌子,顧憲成真是不要命了。
此時無論林黨還是清流勢力,都在大罵顧憲成!
林黨大罵顧憲成瞎幾把說大實話,有些話能對皇帝說嗎?
有些話大臣之間說說就行了,怎么能寫到奏疏里給皇帝看?
而清流黨人大罵顧憲成無事生非,不遵守組織原則,完全無組織無紀律!
本來息事寧人忍忍就過去了,顧憲成你還想再挑起大戰嗎?
這是妄自獨走,徹底不想混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