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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七章 稍分肝膽與枝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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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州張家灣,號稱京東首驛,乃是水陸交匯之地。

  除了特殊的漕船之外,一般人沿運河到這里,水路也就到頭了。

  所以都會把舟船換馬車,然后往京城而去。

  上京赴任的新吏部天官王老.盟主,是一個十分講究個人形象的人物,有著巨大的偶像包袱。

  雖然他晝夜兼程趕路,但臨近京城了,又生怕狀態不佳、氣色不好,影響到首次亮相的效果。

  所以在通州特意停歇了一天一夜,把自己的精神面貌調整過來。

  這日凌晨,天還黑著,王老盟主就起身洗漱用餐。就等著天色蒙蒙亮,然后立刻出發。

  在這大夏天的暑季,趕路肯定是清晨到上午最舒服,而且別人迎接也舒服。

  至于具體細節,王老盟主只要定好時間就行了,一切都不用操心。

  就像他一路上所經過的各地,都是好吃好喝的頂級供奉,所有待遇直接拉滿。

  就算三更半夜坐船趕路,一樣能安排足夠的民夫拉船。

  雖然以前他的待遇也不錯,但那都是賣文壇盟主這張老臉換來的,即便偶然碰上了不周到,自己也不好說什么。

  哪像這次行程,所到之處完全不用說什么,別人就自動誠惶誠恐,唯恐稍有不周到。

  躊躇滿志的王老盟主站在院中,看著雜役們拾掇馬車,想象著近在咫尺的京城,不禁心懷激蕩。

  原本以為,人生和事業都快謝幕了,躺平等死就行,誰能想到還有夕陽紅?

  這官職可是外朝一號吏部尚書,發起狠來能和首輔叫板的天官啊。

  這輩子手握文壇權柄,但還真沒享受過政壇權柄的滋味。

  忽然間,瞥見陪伴上京的次子王士骕穿著外觀很像小兵紅胖襖的勁裝,王老盟主忍不住斥道:“你好歹也是個生員,如此穿著,成何體統?”

  王士骕不咸不淡的答道:“聽說三四月時,林九元一直是這樣穿,此乃時興服裝樣式也!”

  王老盟主無奈,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次子這是逆反心理發作了。

  本來王士骕平日里游俠鄉里,喜好弓馬拳腳,并不愿意跟著父親來京師。

  他想著在太倉老家創建堂口做大做強,然后加入新吳聯——聽說新吳聯又開始招收加盟堂口了。

  結果王老盟主害怕次子在老家惹事,影響到自己仕途,就強行帶著王士骕上京。

  然后王士骕就故意穿著模仿小兵紅胖襖樣式的衣服,招搖于父親左右。

  別問緣故,問就是效仿林九元!

  王世貞看著東方天色已經微微顯白,便吩咐說:“啟程進京!”

  今天大好的日子,不能浪費在與兒子生氣上。

  上午時分,京城東郊接官亭,已經聚集了大大小小數十位愛好文學的官員。

  感謝不上朝的萬歷皇帝,不然眾人還真未必有空來這接人。

  到場的眾人也暗自慶幸,幸虧自己不忘初心,一直沒有放棄文學夢想,堅持在文壇刷臉。

  所以在這時候,才能有個合情合理的借口來迎接文壇老盟主。

  不然的話,拿什么理由來迎接文壇老盟主?

  混官場并不是只要臉皮厚就行,也要講究門面功夫和技巧。

  如果沒有一個合情的理由就硬蹭,只會遭人鄙視和厭棄。

  迎接文壇老盟主的陣容里,為首之人乃是兵部左侍郎石星。

  當然,石侍郎現在更為另一個身份自豪,他可是復古派第二代五子,也就是續五子之一。

  這是他二十年前在文壇追隨王老盟主時,被光榮授予的名號!

  本來以為復古派已經沒落,“五子”名號已經失去了含金量。

  沒想到轉眼之間,“五子”又成了金字招牌,真是世事無常。

  想到這里,石侍郎不由得意氣風發,只要老盟主能熬住,自己一個尚書就穩了!

  忽然有人叫道:“來了來了!”

  石侍郎抬目遠眺,果見有車隊沿著官道迤邐而來,車隊前導打著數面官牌。

  不多時,車隊中間最大的馬車停在了接官亭外的道邊。

  但是不等老盟主下車,眾人就立刻上前行禮,于是王老盟主連忙下車還禮。

  兵部的石侍郎又上前一步,親熱的說:“多年不見,老先生風采依舊,魏郡石生一直甚為想念!”

  王世貞對著石侍郎端詳片刻后,不由得感慨道:“不想再見時,連你也是年過半百,兩鬢斑華了。”

  石侍郎突然從袖中掏出一張文稿,嗓音略有哽噎的答話道:“但老先生二十年前的教導,晚生一直歷歷在目。”

  這份文稿是二十年前評選復古派續五子時,王老盟主親筆寫給石星的贈詩。

  詩云:“石生昔抗章,攀天動星辰,芬芳一世間,誰能不見親”

  臥槽!周圍眾人都驚了,二十年前的文稿還能被你石星找出來了?

  王老盟主也陷入了短暫的迷茫,這到底是原稿還是高仿復刻?

二十年都過去了,自己現在也分辨不出來了啊  這京師不愧是天下首善之地,當真是高手如云。

  按理說,今天這場面是眾人打著文學愛好者的旗號,來迎接文壇老盟主的。

  但王老盟主敘舊過后,卻沒有談論文藝,反而對石侍郎問道:“聽說上半年的朝局頗為紛亂?”

  可憐盟主驅前車,不問文壇問政局。

  石侍郎倒是無所謂,刷印象分的目的已經達到,談論什么話題都行。

  便如實答道:“兩三個月前,確實混亂不堪,所幸近期已經平穩。”

  王老盟主微微嘆了口氣,顧左右而說:“我遠在南京時,亦有所聞。

  聽說三四月時,朝局動蕩不寧,北地災異頻出,吳門、太倉、山陰都一度去國。

  所幸吳門回歸廟堂后平定狂瀾,朝局才漸趨于平穩,上下方得共享太平。”

  眾人略感驚奇,沒想到老盟主下車后先吹捧了一番申首輔。

  看來這王老盟主的政治大局意識還挺強啊,誰說王老盟主的實力只能在文壇呼風喚雨,混不了政壇?

  今天老盟主說什么就是什么,石侍郎這點做人道理還是懂的,便附和著說:

  “幸賴國家有申吳門居中調和,若無申吳門回朝,安得今日之穩定?”

  但王世貞卻有點詫異的反問道:“你怎么忽然說起了申吳門?”

  石侍郎:“?”

  你老人家這是什么意思?剛才明明是你先吹捧了一番申首輔,他才跟著附和啊。

  王老盟主突然恍然大悟,以手加額,連聲道:“誤會了!誤會了!是我沒有表述清楚!”

  石侍郎疑惑的詢問:“有何誤會?”

  王老盟主淡淡的答道:“我說的吳門,指稱的是吳人林泰來也,并非申相啊!”

  臥槽!眾人齊齊心神巨震,愕然失語!

  高手,絕對是高手!你王老盟主原來是這樣的高高手!

  這時代喜歡用籍貫地名指代那些頂級大佬,所以有很多約定俗成的稱呼。

  吳門指的就是申時行,太倉就是王錫爵,山陰就是王家屏。再往前推,江陵就是張居正,華亭就是徐階,分宜就是嚴嵩。

  但這是政壇頂級大佬才有的待遇,王老盟主卻直接拿來抬舉林泰來!

  而且還利用申相同為吳人的背景,玩弄了一把文學敘事小技巧,更讓人印象深刻。

  這就是睥睨文壇數十年的捧人功力么?實在是太可怕了,誰踏馬的能接得住啊?

  石侍郎有點羞愧,還是老先生功力深厚,老盟主永遠是老盟主。

  自己復刻二十年前舊文稿的手法,實在太小兒科了。

  正當眾人接不住老盟主的功力時,忽然從城門方向出現了一行人。

  只見四家丁抬著一頂大轎,一路小跑了過來,轎旁左右各有一人,不停吆喝著:“九元老爺駕臨!”

  王世貞微微蹙眉,不是跟林九元說過,不必來迎接么?怎么還是來了?

  之所以不讓林泰來出迎,一是為了示好,畢竟出城迎接是下對上禮節,不必迎接的意思就是平禮相待。

  二是害怕像過去一樣,林泰來在場會影響自己發揮,畢竟林泰來的干擾能力實在太強大了。

  其他人則是感到很奇怪,托刑部尚書陸光祖那“黑五類”言論,現在京城人都知道,林泰來平常出行是縱馬揚鞭橫沖直撞,并不坐轎。

  怎么今天幾個人抬著轎子就來了?

  等到了近前,也就有人認出了轎旁二人,一個是林泰來的門客顧秉謙,另一個則是左護法張文。

  顧秉謙對著王老盟主拱了拱手,高聲道:“九元老爺百忙無暇,特命我林府門客顧秉謙!”

  張文也抱拳行禮,接著說:“林府護衛左隊長張文!”

  然后顧秉謙掀起了轎子門簾,只見轎中無人,只放著一頂官員禮服的梁冠。

  眾人一起懵逼,這是啥套路?

  隨即顧秉謙和張文一起叫道:“禮帽!禮貌!歡迎天官!”

  眾人:“.”

  還是還沒完,左護法張文又大聲的說:“祝賀盟主弇州公喜提天官!

  弇州公加入新文盟八個月,通過自己的努力,喜提天官!

  文盟新文人,左手文壇,右手政壇,文壇政壇兩不誤!”

  眾人:“.”

  聽起來倒是挺喜慶的,這是什么壓制王老盟主功力大爆發的新套路嗎?

  沒等眾人反應過來,顧秉謙又接著說:“九元老爺還有詩詞奉上!

  庭前病檜自蕭疏,

  門外驚鷗不可呼。

  飽聽江聲十年事,

  來尋陳跡一篇無。

  投荒坐惜人將老,

  望魯空嗟道已孤。

  賴有勝天堅念在,

  稍分肝膽與枝梧。”

  眾人總算聽到點人話了,詩詞比起剛才那些不像人話的東西,還是比較容易連猜帶蒙的。

  不用深思也能知道,林泰來送上的這首詩,應該是為了點王老盟主的。

  本來是“庭前病檜自蕭疏”,然后“賴有勝天堅念在”,現在“稍分肝膽與枝梧”,還不夠明顯么?

  只有王老盟主本人依稀記起,五年前自己聽過這首詩的上半部分。

  那是萬歷十三年的蘇州文壇大會期間,林泰來才吟了半首,自己就氣昏過去了。

  沒想到啊沒想到,時隔五年后,林泰來還是把全篇送了過來。

  這五年間滄海桑田,卻仿佛過了五十年似的。

  回過神來后,王老盟主灑脫的對眾人招呼道:“還是林九元有趣!來日方長,諸君一并先進城吧!”

  兵部左侍郎石星也上了馬車,與王老盟主同車而行。

  此間沒有了別人,石侍郎也就說起比較私密的話:“在京師朝堂,還是有很多人嫉妒老先生,覺得老先生平白撿了一個天官。”

  王老盟主不屑的冷哼一聲,答道:“數十年來,在文壇嫉妒我做盟主的人更多。”

  那些人只見賊吃肉沒見賊挨打,也不想想自己上輩子積了多少德行了多少善,才遇到林泰來這么個人。

  然后又挨了多少毒打,才修成正果,堪比西天取經八十一難了。

  石星又提醒說:“可以預見,老先生到任后,必將遭受科道言官的瘋狂攻訐。

  這些言官的特性就是,誰在臺上就圍剿誰,當今廟堂就是這樣的風氣。

  前任楊天官在職六年來,幾乎無時不刻不遭受攻擊。

  楊天官突然堅決辭官,也未嘗不是忍耐到了極限,實在忍無可忍就不干了。

  而老先生你這次力壓清流黨人陸光祖,清流黨人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對這種形勢,王老盟主依然不屑一顧,“吾視若土雞瓦犬!”

  王老盟主這種驕兵態度讓石星十分擔憂,力勸道:“老先生這二十年未曾踏足京師,沒有親身體會過這樣的風氣,萬萬不可輕敵!”

  王老盟主便問了一個問題:“這些言官與林九元相較,孰強孰弱?”

  石星想也不想的答道:“自然是林九元更強橫。”

  王老盟主老夫聊發少年狂,豪橫的說:“我足足扛了林九元四年半毒打!這些小兒輩言官又算個屁!

  難道他們還能比林九元更犀利?還能比林九元更酷烈?還能比林九元更陰險?還能比林九元更詭詐?還能比林九元更有錢?還能比林九元更兵強馬壯?

  我連林九元的手段都見識過無數場,經歷過無數次煉獄,還會畏懼這什么清流黨人?”

  石星:“.”

  一時之間竟然無法反駁,老先生伱這些年到底經歷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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