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列爾話語之中的平靜，以及那隱藏在平靜之后的，深入骨髓的絕望，和對希望強烈到難以形容的迫切，讓陸星河為之震撼。
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察覺，原來，絕望從來未曾降臨到人類文明身上過。
無論處境多么艱難多么危險，在劉淵元首的率領之下，人類文明始終保有希望。這個過程之中雖然有犧牲，雖然也會付出巨大的代價，但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努力去做，美好的未來便極大概率會降臨到文明之中。
這幾乎成為了人類文明之中每一個人的思維定式。
而，格林諾卡文明不同。
他們沒有希望。
他們雖然脫離了銀盟，但煎熬了近百萬年，卻仍舊沒有看到希望。
這種情況之下，任何希望之光，哪怕微弱到如同螢火，都會讓這個文明爆發出全部的力量去追尋。
耗費幾千年時間，付出文明的全部資源和能力，來搜索己方艦隊算什么？如果此刻找不到己方，陸星河毫不懷疑，格林諾卡文明會仍舊繼續尋找下去，哪怕找上一萬年都不會停下。
放在己方文明身上顯得荒謬的事情，放到格林諾卡文明身上卻一點都不荒謬。
陸星河凝重道：“我理解了。”
劉淵沉聲道：“貴文明的行為，讓我想起了一些隱患。冒然與我方接觸可能意味著某些風險，貴文明考慮過么？”
這隱患很簡單。如果格林諾卡文明可以基于一個略顯荒謬且簡陋的推測，便耗費如此巨大的代價來搜索人類文明艦隊并最終找到，那么…這銀河系之中，是否還存在其余的勢力采取這種方式來搜索，并最終找到人類艦隊？
有沒有可能，就在此刻，在這一片星域之中便隱藏著某個未知的勢力？
如果是五級文明層次的艦隊，人類不會懼怕。但，如果締造者文明們同樣基于這個理由來搜索人類艦隊呢？
格林列爾再度微笑道：“我不得不承認，貴文明的假死脫身計劃，十分精妙，精妙到我們就算旁觀了全程，都未能想清楚你們是如何完成的。
不過我仍舊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一問尊敬的元首閣下，就算你們的計劃再精妙，以四級文明的層次，您當真以為能瞞得過締造者文明么？尤其還是在締造者文明對貴文明有意關注的前提之下。”
劉淵眼睛微微瞇了起來。
“雖然沒有證據，但我幾乎仍舊可以確定，萬岳文明…在這過程之中發揮了一些作用。否則，貴文明幾乎不可能逃出來。
反過來想，既然貴文明逃出來了，那就幾乎必然意味著，其余締造者文明的目光被萬岳文明遮擋住了，他們的懷疑，也被萬岳文明解決——至少是暫時解決了。
所以，與貴文明接觸，我們并不是太擔心其余的風險。
另外，可以再告訴您一條情報。近百萬年之前，我們格林諾卡文明以文明幾乎全滅為代價，偷偷逃走了一支艦隊，最終重新恢復到五級文明層次的事情，您應該是知道的。
那么…沒有萬岳文明默許，您當真以為我們逃的出來哪怕僅僅一支小型艦隊么？”
格林列爾笑吟吟的，像是在講述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一般。
劉淵道：“萬岳文明究竟是什么立場？”
“我們所知道的，并不比您知道的更多。但至少目前來看，您也能分析出來的，萬岳文明對我們這些反抗者文明持有善意，甚至，仍舊沒有忘記當初盤古文明交給他們的使命，不是么？”
劉淵不置可否：“貴文明受困于無法對宏觀黑洞的誕生過程展開詳細研究，所以無法晉升為六級文明。那么，對于萬岳文明雖然持有善意，卻并不肯將六級文明的相關科學資料交給貴方或者我方，元首閣下，您是什么看法？”
毫無疑問，晉升六級文明的道路不止研究宏觀黑洞這一條。
哪怕通過學習而不是自己研究晉升六級，會導致綜合實力不如正常的六級文明，但，這也是六級文明不是嗎？
“我很樂意與您交流我們文明對于這件事情的看法。
從明面上來看，這件事情確實十分可疑。畢竟，前面說萬岳文明暗中幫助貴文明脫離銀盟，再前往大犬座矮星系獲取科技資料以晉升六級，這里萬岳文明卻又不肯直接授予六級文明的科技資料，實在是有些自相矛盾。
反正目的都是要扶持銀盟體系之外的六級文明出現，為什么舍近求遠？
我們文明也曾經就這個問題做過思考。我們的看法是，這樣做沒有意義，只會為包括萬岳文明自身在內的所有文明造成滅頂之災。
此刻，具備承接萬岳文明科技授予的文明，據我所知總計三個。一，我們，二，你們，三，羅圖文明。
假設我們三個文明全部因為萬岳文明的科技授予而成為六級文明，加上萬岳文明自身，便是總計四個六級文明。
而…元首閣下，您認為我方四個六級文明，會是除萬岳文明之外的四大締造者文明的對手么？
不要忘了，締造者文明可是當初真正追隨過盤古文明，真正依靠自身科研實力晉升的六級…
并且，銀河系內一旦出現其余的六級文明，就必然會被所有締造者文明察覺，瞞不過的。到時候，其余締造者文明立刻就會知曉是萬岳文明泄露了科技資料——只有萬岳文明可能會這樣做。
到時候，四大締造者文明立刻就會對萬岳文明下手。”
劉淵神色平靜，仍舊不置可否。
格林列爾微笑道：“所以，破局的關鍵點，在人類文明身上，而不在我們格林諾卡文明，或者羅圖文明身上。
如果人類文明真的具備足夠巨大的發展潛力和戰爭潛力，那么人類文明就應該有依靠自身實力晉升為六級的能力。
這樣，一旦人類文明晉升六級，哪怕其余四大締造者文明立刻對萬岳文明宣戰，與人類聯手，萬岳文明也有抵擋的信心。
反之，如果人類文明并不具備足夠的發展與戰爭潛力，那么…就算將六級文明的科技資料給予你們，或者我們，或者羅圖文明，又有什么意義？除了自尋死路之外，不會有第二種可能性。
總之，如果你們人類有能力成為六級，那么，萬岳文明不給你們科技資料又如何？
如果你們人類沒有能力，那么，給你們又如何？”
劉淵嘴角也浮現出了微笑：“我很贊同您的說法。所以，您來找我們，究竟想要進行哪些合作？”
之前的提問，是劉淵對于格林諾卡文明的一些考驗。而此刻，既然他們通過了自己的考驗，后續的合作便可以商議一下了。
且不管這合作是否可以達成，至少韓陽此刻已經愿意聽一聽他們的說法。
事實上，韓陽對于格林諾卡文明的目的心知肚明，無非就是希望能搭人類的便車，晉升為六級文明而已。
這不是重點，重點在于，憑什么？
當初羅圖文明在我們人類文明脫離銀盟的過程之中，給予了我們巨大的幫助，所以，大犬座矮星系一行如果能成功，足以讓一個五級文明晉升為六級文明的觀測資料，我們人類會給他們一份。
但憑什么要給伱們格林諾卡文明？
就憑到了那時候，我們人類需要盟友去對抗締造者文明？
那我們為什么不從銀盟體系之中挑選一個五級文明去扶持？憑什么就是你們？
所以…你們打算付出什么樣的代價，來換取我們人類文明的承諾？
格林列爾仍舊淡淡地微笑著：“我們準備付出一些代價，換取你們人類文明的一個承諾。一個從大犬座矮星系之中成功獲取到對于宏觀黑洞誕生過程的詳細觀測資料之后，將這份資料復制一份給我們的承諾。”
“哦？”
劉淵仍舊不置可否。
“尊敬的元首閣下，不知道您是否清楚，在銀河系和大犬座矮星系之間，還存在一道締造者文明聯手布置下的…防線？
我們文明將其稱之為，空間震蕩監測網絡。”
“哦？”
在聽到這個全新的，以往從未知曉的名詞之后，執政委員們的眉頭瞬間皺起。
格林列爾平靜道：“從銀河系前往大犬座矮星系，超光速航行不可行，常規航行不可行，唯有類人工智能的，能耗極低，對于物資需求極低的存在，使用常規航行方式，耗時數萬年時間遠航，才存在一定可行性這件事情，你我都很清楚。
那么…締造者文明是否清楚，您知道么？”
韓陽心中滿是凝重。
對于這個問題，他一開始便思考過。當時他也察覺到了這種方式，締造者文明也清楚的可能性。
但他并不打算針對這種可能性做些什么。
原因很簡單，就算使用類人工智能作為遠航的主體，這一航程仍舊十分艱難，只存在理論上的可能性。而，在銀河系和大犬座矮星系之間布設一道防線，必然需要耗費天量的，哪怕對于六級文明來說都極為浩大的資源。
基于此，六級文明很可能并不會對這個“漏洞”做出什么提前防備。
但，此刻格林列爾所說似乎并不是如此。
格林列爾繼續道：“沒錯，就像是您想的那樣。締造者文明們連這樣一點微小的風險都不肯冒，連這樣一點微小的漏洞都要徹底堵死。
他們堵死這個漏洞的方式，就是…空間振蕩監測網絡。
在距離銀河系約一萬光年的河系際空間之中，在大犬座矮星系方向，締造者文明使用超越我們想象的空間技術，布設了一張長度與寬度分別達到了2000和1500光年的巨大監測網絡。
任何以接近光速的速度，或者超光速方式通過這張監測網絡的航行，都會引發空間的某種震蕩。而這張監測網絡則可以使用某種我們不知道原理的技術手段，察覺到這種震蕩。
屆時，締造者文明們便會知曉，有一支艦隊試圖離開銀河系，前往大犬座矮星系。由此，他們便會派出艦隊，追蹤并殲滅這支試圖越境的艦隊。”
韓陽心中滿是凝重。
這倒是以前從未知曉的情報。如果格林列爾所說屬實，那么，正常情況下，自己幾乎必然無法通過這道網絡。前往大犬座矮星系獲取到相關科學資料的嘗試，從一開始便注定了無法成功。
因為這一張監測網絡橫亙在了前往大犬座矮星系的必經之路上。
繞過這張監測網絡是幾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原因很簡單，繞過這張巨網，將導致航行所需時間極大延長，甚至延長萬年以上。
同時，也將導致所耗能源極大提升。
而，在原本就只存在理論性希望才能完成此次河系際航行的情況之下，驟然遭遇時間和能源的極大提升，怎么還可能繼續完成航行？
“你們格林諾卡文明是如何知曉的？萬岳文明給你們的情報？”
“不。”
格林列爾搖頭，臉上仍舊掛著平靜的微笑：“二十萬年前，我們文明嘗試過前往大犬座矮星系。”
執政委員們各自默然。
片刻，陸星河道：“你們的人工智能技術，已經發展到足以執行河系際遠航了么？”
“不。”
格林列爾再度否認：“我們的人工智能技術并不比其余任何一個同等級的五級文明先進。”
陸星河有些難以理解：“既然如此，你們為什么要嘗試？”
常規的人工智能執行這次遠航，成功率有個萬分之一就算是頂尖了，可以視同沒有任何希望。既然如此，你們格林諾卡文明為什么要做這種注定要失敗的事情？
格林列爾嘆息了一聲：“長達幾十萬年的絕望，讓我們愿意為了任何微小的希望而付出全部努力。”
陸星河默然。
“只是沒想到，連如此微小的希望，都早已經被締造者文明掐滅。”
格林列爾神色嚴肅了起來：“這，便是我們格林諾卡文明想要和你們人類文明所進行的合作。
我們為你們提升沖破深空振蕩監測網絡的概率。你們，在獲取到相關資源之后，復制一份，交給我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