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仙沒有意義,歸鄉卻很有意義,這句話似乎不算是國師想要的答案。
但對他來說,答案卻也不重要了。
知道了胡麻在找自己,他便來到了這里,似乎很好奇胡麻要問自己什么,而問出了“歸鄉”兩個字的胡麻,則讓他有種意外的滿意。
不急著回答,臉上的更顯得有些冷漠而頹喪:“你胡家騙了我二十年,使我這一場謀劃,全然落了空。”
“白玉京計劃毀于一旦。”
“大羅法教,也已經將我逐出師門。”
“你毀了我走向歸鄉的路,也本該是我二十年來,惟一想要動手殺死的人,結果你卻來找我問有關歸鄉的問題?”
他微微抬頭,定定看著胡麻的眼睛:“給我一個你認為我會幫你解答問題的理由!”
聽著這番話,旁邊的老算盤,都不由得有些擔憂了。
國師在說出這句話來的時候,那眼底的殺氣,可不像是假的,國師有著一身本事,但殺人很少。
他只在關鍵的時候殺人。
但只要他想殺,這世界上卻很少有人逃得過,誠然,胡麻或許確實不是他能殺得了的,但是,自己可在旁邊站著呢,萬一這兩人動手,波及了自己…
倒是胡麻,迎著國師的質問,也略略沉默,腦海里似乎閃過了很多回答。
或許,自己可以指責國師的逃跑,說他本身欠著這個世界,就應該回答自己問題?
或是說他身為大羅法教上一代主祭,有給自己解答問題的責任?
但最終,胡麻卻是想到了無常李家,以及當初上京那位守祖祠的老人,他們口中說到的國師模樣,便慢慢的,抬頭看向了國師,道:“我會讓你這一世,不至于…像個笑話!”
這答案一出,旁邊的老算盤頓時一縮脖子,立時便要逃走了。
而國師臉上的更也忽然之間,全部消失,有些頹喪的眼睛里,仿佛涌蕩起了冷電一般的森然。
笑話?
曾經一手將都夷送上末路,又將第一代轉生者葬送之人,最后卻只落得“笑話”二字?
或許到了國師這種層次,任何話都很難撼動他的內心。
惟獨笑話二字,簡直扒開了臉面,在烈日下曝曬。
而胡麻說出了這兩個字后,也做好了國師會盛怒之下出手的準備,他知道這兩個字一定會讓國師內心有所震動,只是不知道最終結果是什么。
在他的目光注視下,卻也看到國師臉色陰沉,山間云霧聚散,但過了許久,許久,他卻并未有任何動作,反而自嘲一笑。
然后他冷淡的看向了胡麻,低聲道:“來大哀山找我!”
說完了這句話后,四下里驟然起了一陣薄霧,一切都變得恍惚,迷蒙。
再下一刻,國師已經消失,他所在的位置,仍然只是一株古松。
“究竟是人,還是松樹?”
胡麻皺著眉頭上前,輕輕觸及松樹上面堅硬的裂紋,臉上倒是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如今自己道行非淺,世間能騙過自己,能傷到自己的法門已經非常之少。
但是看到了國師以松化身的一法,卻仍然感覺到了新奇。
這代表著,世間仍是有很多法門,不是自己能看透的,也代表著無數的未知。
未知便是希望,倒證實了自己的想法,并非行不通。
“大哀山在哪里?”
他撫摸古松,沉吟半晌,回頭向了老算盤問道。
“是咱們大羅法教的山門…”
老算盤直到此時,才敢小心的呼吸,忙道:“都夷之前,大羅法教向來便只有一師,一徒,一香爐,于山門之外修行,觀太歲,知天象。”
“只是都夷入主天下之后,祖師爺下山,觀世香也帶到了人間,大哀山那處山門,也算是荒廢了,沒想到國師又回到了那里…”
頓了頓,又琢磨著道:“但理論上,那里應該還屬于大羅法教的地方,歷代皇朝,凡是知道大羅法教存在的,也包括了都夷第一任皇帝,都將那里封給了大羅法教的主祭。”
“所以那里其實也算是你的地盤,國師回去了那里,這其實有點不太對頭啊…”
胡麻點了下頭,道:“那就過去吧!”
老算盤一下子有些擔憂:“搶地盤?”
胡麻點了點頭,道:“不光搶地盤,所有用得著的,都過去看看,既然要做這主祭,好歹捋個賬。”
胡麻既已確定了要去,老算盤也自不敢攔著,他其實現在有些不懂胡麻要做什么,也下意識覺得胡麻居然把眼下這么大的事情丟給了那些人有點托大…
畢竟那些人是外來的。
但見到胡麻忽然對大羅法教的事情感興趣,倒也覺得不是一件壞事,無論什么情況下,捋賬這個事,都是應該的嘛。
準備的方式特別簡單,大羅法教弟子,除胡麻外,都隨身背著祖師爺的牌位。
他便當著胡麻的面,向了祖師爺的牌位磕了幾個頭,上了一柱香。
口中念念有辭,半晌之后,便爬了起來,將那一柱香拔起在了手里,向胡麻道:“準備好了,咱們便出發吧!”
胡麻點了下頭,卻又想起了一件事,自己也從袖子里抽了一柱香出來,一口氣吹得著了,看著清煙飄去,不多時一道紅影閃爍,卻是小紅棠從旁邊林子里鉆了出來,抱住了胡麻胳膊。
自從上京見了婆婆,胡麻因為有事要忙,便讓小紅棠留在祖祠陪著她。
如今有了別的事情要做,才將小紅棠喚了過來。
“小紅棠,記得你曾經說過,自己是從一座黑色的大房子里出來的?”
胡麻看向了她,只見小紅棠跟著婆婆在祖祠呆了一段時間,倒是有點胖了的模樣。
祖祠的香火,如今是胡家一姓受著,那里的香火與眾不同,小紅棠也跟著大受好處。
幸虧叫回來了,不然豈不成了大胖丫頭?
“是啊…”
小紅棠用力點著頭:“那里還有好多人呢,可兇了!”
“是婆婆撿著了小紅棠,婆婆跟那些人不一樣,婆婆才是好婆婆。”
胡麻笑著點了下頭,道:“那么,如果讓小紅棠再回去一次,伱敢不敢?”
“不去!”
小紅棠平時可是極聽話的,不管是送信兒打架還是偷東西,又或是搬血食,沒二話。
但如今聽了,竟是小臉一變,露出了恐慌的眼神,用力抱住了胡麻的胳膊:“胡麻哥哥也不要去。”
“不用擔心。”
胡麻摸了摸小紅棠的腦袋,笑道:“現在我本事大,不怕他們。”
然后才向了老算盤道:“先去大哀山。”
老算盤的眼神,也從小紅棠的身上收了回來,與這只小使鬼,倒不是第一次見了,但奇怪的是,越看越覺得這只小使鬼與其他人的模樣不同似的。
尤其是,他看著胡麻燒起來的那一柱香飄向的方向,似乎是上京位置,但上京的香火,可不是一般小使鬼能夠享用的啊。
這丫頭,居然還胖了?
這時候,江湖經驗就派上了用場,看不懂的,那就不問。
只是縮著腦袋,忙點了頭,便順了自己手里的這一柱香煙氣飄去的方向走去。
胡麻跟在了身后,便見到了祖師爺前這一柱香的神妙之處,看起來只是一柱清清淡淡的香,只隨了四下里的風不同而方向不同。
老算盤則是香飄向哪里,便走向了哪里,莫名其妙的,他的身影,居然也像那香火一般,左閃一下,右閃一下,逐漸變得有些迷蒙了起來。
自己,居然都需要集中了注意力,才能跟上他,漸漸的忽略了旁邊的景色。
依稀只覺得,自己應該只走了一柱香的時間。
在老算盤手里那一柱香堪堪燒盡之時,他看到老算盤停下了腳步,而最后一縷香氣,向了前方的一座山上飄了去,將小紅棠放在了肩膀上坐著的胡麻,便也跟著在山前停了下來。
赫然見到,自己已到了一座陌生的山前,松柏森森,奇巖怪石。
四下里看去,也是群山幽谷,好似這一座山孤孤清清,獨立于此世間外一般。
“這就是大哀山?”
胡麻打量了半晌,輕輕的開口,但在這死寂之地,聲音卻顯得非常清晰。
老算盤都忙一縮腦袋,小聲道:“想來就是了。”
“此山不在地圖之上,惟有祖師爺牌位前的一柱香可以用來指路。”
“我也是知道這個法子,但卻第一次過來。”
“那你跟在我身后。”
胡麻將左邊肩膀上的小紅棠抱了下來,牽著她的手。
小紅棠一直非常警惕,但見到如今并不是去她記憶里的那座黑色大房子,倒是放心了一些。
跟著胡麻,緩緩抬步,順了這山下一條生滿了青苔的石徑,慢慢的向了山上走來,只見山間清寂,連聲雀鳴也不聞。
本以為要直接上了山,但不料,只到了山腰里,便見到了一溜兒破敗的石屋,一片生滿了荒草的石坡,胡麻站住了腳,看到了石坡之上,國師正背對了自己,對了香案磕頭。
以他的道行,怕是胡麻還在山腳下時,便知道胡麻已經過來了。
但如今的他卻極為恭敬,向了身前的香案,磕頭,上香,動作顯得一絲不茍。
而這極為簡單也于此民間常見的一幕,卻讓胡麻覺得有些詫異,國師曾經是大羅法教主祭,即便如今,也是這人間本事最大的人,甚至可以說沒有之一。
凡俗民間所拜鬼神府君,于他而言也只如一縷陰風,觸之及散,哪怕是妖天鬼地,對于他也只是可算計利用之物。
可是如今,他卻連上了十柱香,還要磕頭,那是在敬什么?
有什么值得他這等人如此恭敬?
雖然不解,但卻也依了規矩,在他上香之時,并不開口,只是安靜等在了坡邊。
十柱香上完,國師才緩緩轉身,向了胡麻走了過來,瞟了一眼跟在胡麻身邊的小紅棠,便先自抬步走去。
二人皆不言語,順著石階走了一段,國師才忽然淡淡的向了胡麻開口:“你覺得很奇怪?”
胡麻點頭,坦然道:“在上京時,你只燒一柱香,且在離開時,將那一柱香留給了我。”
“大羅法教由來只燒一柱香,便是那一柱觀世之香。”
國師坦然開口,道:“但我已經不屬于大羅法教,讓我敬畏之物自然也就多了。”
胡麻微微皺眉,轉頭看著國師,道:“這世間還有讓你敬畏之物?”
“有很多。”
國師緩緩開口,道:“無知者才無畏,我知道的事情比你多很多。”
“感覺像是在罵人?”
被罵了總是會生氣,但因為在上京時,是自己贏了那一場斗法,所以胡麻的心胸便顯得開闊,也不介意,只是邊跟了國師行走邊笑著道:“既然我來了那你也該告訴我了。”
“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也只有你能回答。”
“為何大羅法教的三種境界,分別是觀世,入世,以及老天爺?”
“為何大賢良師當年自創的法門,本是名為大威師公,后來卻改成了天公將軍?”
“這天公二字何解?”
國師聽著,不急回答,而是忽然看著胡麻,道:“你倒要先回答我,為何如今才問?”
“早在上京時,你便是大羅法教主祭,那時,你甚至還很不在乎。”
“因為用不著。”
胡麻坦然道:“當我看見了這條羅天大祭的路后,我便知道,十姓法門,都會消失,我有了十柱香,有了背起十二鬼壇及相等級別的事物能力之后,便已經夠了。”
“我只需要將印、砣、簿、果、令五鎮搜集起來,改天換地,那便足以驅逐太歲,其他的,都是累贅。”
“胡家的路,注定要滅法,而我不能成為竊法之人。”
“但現在…”
他頓了一下,才慢慢道:“我有了理由。”
國師能夠察覺到胡麻言語之中的坦誠,但卻未直接回答,而是目光落了下來。
看到了胡麻身邊的小紅棠,低聲道:“很多事,我想你們胡家已經知道了。”
“不然,這小鬼又何至于留在了胡家?”
“是婆婆留給我的。”
胡麻輕輕的吐了口氣,摸了摸小紅棠的腦袋,道:“在上京時,我也問過她小紅棠的來歷,婆婆告訴了我,但是她當時一說,我便聽了出來,小紅棠的真正來歷,婆婆不知道。”
“對她來說,小紅棠只是她在上京撿的一只小使鬼。”
胡麻低頭看看,小紅棠正好奇的東張西望,沒有在聽自己的話,才略放了心,但還是壓低了聲音,用了鬼低語的本事,向國師道:
“婆婆那時候是因為我的生母離開了老陰山,想要去上京勸她的,只是我那位母親決心已定,婆婆便也未說出口。”
“便是那一趟回上京,才見著了小紅棠,她那時魂根已斷,入不得陰府,看起來已經被人煉制過,又不會向普通陰魂一樣消散,懷里抱著自己的八字簿,代表著無主可依…”
“見著她身上的諸多傷痕,婆婆便知道她受過很多罪。”
“因著那時胡家已經失了勢,上京城里諸多世家門道,有本事煉這小使鬼的怕是不少。”
“婆婆雖然氣憤于這等傷天害理的行徑,但卻沒有能力將那人找出來了,只好帶了她回到老陰山來,割來血食喂養,才漸漸養了回來,當然,倒也讓這小丫頭,有了嘴饞的小毛病…”
“…這其實也不算是毛病,想來,我別的本事不說,總是可以養得起她來的。”
說了這些,胡麻才道:“不過,倒也是我,事后才從小紅棠身上發現了諸多異處。”
“婆婆那時對她太好,不用她幫著打架,更不用她幫著偷東西。”
“許多本事,倒是沒有發現。”
“或許也只是發現了,卻不說。”
國師聽著胡麻的講述,慢慢的開口:“白家婆婆也是個極有本事的人,只是心腸太好,注定她無法在橋上走的太遠。”
“你若說她不了解這小使鬼真正的底細,我信,但你說她沒有發現這小使鬼身上的異處,卻不可能,我想,她定然是發現了,只是卻不愿告訴你而已。”
“因為…”
他轉頭看向了胡麻,道:“她不愿你惹上冥殿里的那些人。”
“冥殿…”
胡麻聽到這兩個字,已是神色微凝。
即便是這一片死寂的大哀山,也忽然因為這兩個字,而驟然吹起了一股子冷風。
涼透衣裳,直抵脊梁。
小紅棠莫名的感覺有些害怕,靠得胡麻近了一點。
“你知不知道,當年老君眉與龍井先生,一定要將都夷皇族全部殺絕,一個不留?”
國師慢慢的,問出了一個意外的問題。
胡麻也是微怔,道:“難道不是為了斷絕都夷氣運,讓太歲無法繼續侵入人間?”
“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
國師慢慢道:“而且,若只是為了這件事,其實也不必背那么大殺孽。”
“真正的原因,便是因為冥殿…”
說出了這些話時,他臉上甚至帶了些許嘲諷:“都夷入主天下二百年,先后有十一位皇帝。”
“他們,便包括了最早時候,設祭請太歲以壯兇兵的開國皇帝,以及托我大羅法教起問天大祭,問太歲來歷的第二任皇帝,他們是與太歲聯系最深的十一個人,也是身份最尊之人。”
“都夷皇帝除前兩位,多數早死,但身為皇族,便是死了,也與凡夫俗子不同,享受天下大祭,引為太歲上賓。”
“你就沒有想過,他們,究竟是死了,還是在哪里?”
這一句話,卻是忽然讓胡麻生出了無數的想法。
都夷王朝,被老君眉與龍井先生截斷,十七萬皇族,都變成了陰魂冤鬼,但也確實有點奇怪的地方。
陽間皇族,皆被咒殺,陰府黃泉,則從二十年前,便被十姓瓜分,而都夷先代帝王,卻始終沒人提過,難道他們真就一死便魂飛魄散,不留痕跡?
而在這時,國師便已慢慢將答案說了出來:“他們,便皆在冥殿之中。”
“當年非但要剝了皇帝的皮,還要將十七萬有名姓的皇族咒殺,便是因為,這些皇族子孫,便是那冥殿里的存在,進入人間的橋梁。”
“老君眉與龍井手段非常,直接斷了他們的橋,讓他們成了無根之水,宛若沒了香火、也沒人記得的游神,只能慢慢的消散。”
“這是一種非常巧妙,也非常毒辣的手段,可以一舉斷了冥殿的根基,殺敵于無形之中。”
“但說到底,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老君眉與其他的一代轉生者,正是因為沒有把握對付冥殿,才選擇了此計。”
“只是,他們的計策成功了,但冥殿里的存在,卻也不見得自愿消亡…”
“而我這眼力若是不差…”
他再次低頭,看向了小紅棠,低低開口:“這小使鬼,便是冥殿里出來的。”
胡麻聽著,心里并無多少意外,但卻停住了腳步,認真的看向了國師,道:“這與我問你的問題,之間的關系是?”
“你問我歸鄉的問題便須要提到老君眉。”
國師也停下了腳步,看著胡麻,慢慢道:“我一直都認為老君眉他們很聰明,用最正確的方法解決了冥殿里的人,如今,我們只需要繼續忘記冥殿,它們便永不成威脅。”
“可畢竟,他們是在那條路上的。”
他慢慢的開口:“你問我歸鄉之路,我只能說,確實是有的,也確實就在你的身后,但這條路,并非大羅法教,或轉生者參悟出來的。”
“都夷先皇,便是在走這樣一條路,你若想更進一步,便需要與他們碰上。”
“雖然他們已斷了香火二十年,但我想他們應該還沒有死絕,甚至還在想辦法回到人間。”
“這天下間,你的命數,已是少有。”
“但是這十一人,卻每一個人的命數,都比你的還要重,更有一朝香火加身,以及與太歲之間的神秘聯系,種種離奇之相。”
說到了這里,他的神色也變得有些酷烈,甚至是譏嘲:“如果我告訴你,你想知道的事情,便與這些存在有關,那你還會繼續問我,這條路該怎么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