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不多,賀靈川對賀淳華正色道:“父親,這是我最后一次稱你父親!我就是賀靈川,如假包換,不是什么鐘勝光,不是什么盤龍城的亡靈!我在鬼猿手中救過你、在仙靈湖畔救過你,在邯河急流中也救過你!除了你的親生兒子,沒有哪個孤魂野鬼肯舍命救你!”
字字誅心。
賀淳華啞口無言,賀靈川卻沒給他機會,臉色一變突然咆哮:
“你卻拿我酬神!你明知道人類承受不了天神的降臨,你還眼都不眨就拿親兒子酬神!虎毒尚不食子,你比畜生還不如!我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才碰到你這種父親,虛情假意、冷血自私、殘忍狠毒!”
心頭埋積的怨氣噴薄而出,他都不必費勁想詞兒,肺腑之言就滔滔不絕一瀉千里。
在這個時刻,他把罵人的權力扔回給了原身。
他指著賀淳華,怒發沖冠:“只恨我有眼無珠,沒能早點看清你的真面目。這也是我最后一次幫你救你,算是還清你的生養之恩!從今往后我們恩斷義絕,下次見面休怪我刀劍無眼!”
啊,好爽!
這一罵,通體舒暢。
原身解恨,他覺得解氣。
他這一番義正辭嚴,罵得賀淳華心旌浮動、氣血上涌,臉上熱得發慌,喉間卻堵得一個字都辯不出來。
說得沒錯,除了親兒子,誰會這樣舍命救父?
賀淳華也記起了兒子兩次三番把自己擋在身后的義無反顧,記起了自己獲救時的感動。難道、難道這真是長子,不是怨鬼上身?
可是…
他喘了兩口粗氣,正想開聲,卻覺地面震顫,對岸隆隆——河溝附近的怪獸也被陶然引發的爆炸驚動,奮蹄就往西邊沖去。
這處石圍,就是它們的必經之路。
“大人,小心!”趙清河一把將失魂落魄的賀淳華拽走,連拐兩三個彎道,才避開怪獸群。
聽著街道被踩得震天響,兩人大氣都不敢出。
萬一被追到,就是不得好死的下場。
好不容易等到前后幾群怪獸都離開,他們再穿過河溝,哪里還有賀靈川兩人的影子?
“大人!”眼看賀淳華依舊是神態萎靡、了無生趣的模樣,趙清河急得要命,“兇危之地,請您鎮定!”
這里危機四伏,再不能集中精力就只有死路一條。
賀淳華心亂如麻,腦海里仿佛有兩個聲音正在對罵。
又一陣冷嗖嗖的大風刮過,他打了個寒顫,倒是被激得回過神來,忽然伸手連扇自己兩記耳光。
啪啪。
趙清河一呆,以為這位主公陷入瘋癲。
賀淳華揉了揉眼皮:“走,快去東邊!”
事已至此、事已至此!
他不能回頭了!
再猶豫、再彷徨、再后悔,又有什么用?只能堅定往前走。
眼下怪獸都被引開,正是奪取大方壺的好機會!
奪下大方壺,才是他唯一的出路。
奪下大方壺,他離開秘境后才能平息奈落天的怒火。不,不止是這樣,他想得更加長遠!
只要奪回大方壺,他就能掰回全局。
賀靈川必定也趕去那里,他們要加速才行。
陶然等人藏在南門城厚實的夾層里,透過墻上的小孔向外觀察。
那一箭引發的效果極佳,他們目力所及范圍內,至少有二百多頭怪獸都往西邊趕去,一路上獸吼不絕。
有個黑水城兵吃吃笑道:“樂正清這回要罵娘了。”半城怪獸都被引去找他玩耍。
陶然豎指,輕輕噓了一聲:“別引起怪獸注意。”
那些怪獸當中,有的是聽覺極佳的。
這種情況下,南城門上的人類也要加倍小心,畢竟禮仁街離這兒也不算太遠。
看熱鬧嘛,不能把自己看下水了。
就在這時,又有人低聲道:“南門廣場上來人了!”
大伙兒就想笑他眼。
眼下怪獸滿地跑,是人就該躲好,哪有隊伍會到空蕩蕩的南門廣場來送死?
可是他們再往下一看,也震驚了:
“這這,這哪里來的傻x?”
“先前好像沒見過?”
陶然無奈:“你們能不能小聲點兒?”
但南門廣場上突然出現的四五人,的確都是生面孔。
是剛從外頭入城的?
大家走不出盤龍城,本來就郁悶沮喪,現在一看還有上趕著進來找死的,忍不住又幸災樂禍。
這幾人出現后站定,回頭觀察南城門,臉上也有些訝異,沒料到城門居然悄無聲息關閉,但不像賀氏父子的手下那么大驚失色。
夾墻內眾人趕緊蹲下,免得被他們發現。
陶然居高臨下做現場播報:“他們走了,往東而去。”
“往東?那不是送死?”東邊一群群怪獸正往西跑呢,這群逆行者是要送死?
“怎么說話的?總管大人父子也是往東!”
陶然作為神射手,目力超過旁人,這時就對同伴道:“我又看見微光流轉,可能是燈靈,這些大概也是天宮之人。”
眾人大奇,擠去墻孔上往東看。雖然瞧不見新來的那幾人,但巷道上方的確有很淺淡的光芒閃過。
“那也是燈靈?”有人不信,“光也太暗淡了吧?章連海的燈靈很亮的。”
天宮的燈靈實在很牛x,就是在黑暗中太亮眼了些。
“或許新來的人比他聰明,不想招惹太多麻煩,對燈靈的控制也比他純熟。”嶸山弟子們交換了一下眼色,“難怪少主查到黑水城的天宮來客有三十多個,但章連海說自己只帶了十來個手下。原來他們分作兩組人。”
“那這底下也只有四五人。”
“或許多分幾組。”
“分多幾組有甚用?”黑水城士兵哼哼,“進來還不是送死?”
話糙理不糙,連嶸山弟子也是這樣認為。
隱然嗯了一聲:“正好有七八頭怪獸過來了,快要跟他們迎面撞上!”
有人忍不住擔憂:“他們若是退回城墻,也要上城門樓,那怎么辦?”
己方讓還是不讓?賀家父子不在,誰能作得了主?
陶然忽然咦了一聲:“不見了!”
另一名嶸山弟子探頭:“不見是什么意思?”
“就是這四五人一下就從原地消失!嗯,那幾頭怪獸過來了,也沒發現他們。”
“隱身術?”
“看來是。”陶然沉吟,“聽說隱身術失傳很久了,沒料到他們精通這個。”
在遍地怪獸的廢墟里,隱身術的確是最優解。保證自己前進的同時,還不必驚動怪物。
何璟等人穿過南城門,就覺得不對了。
西邊傳來一聲爆炸,哪怕在呼嘯的寒風中也是氣勢迫人。
而何璟一轉頭,就發現身后的人少了一大半,只剩弟子和兩個心腹仍伴左右。
弟子符良驚急:“都使大人!”
“稍安勿躁。”剛進盤龍城就有意外,何璟也是一愣,隨即擺手,“他們被傳送去了別處!”
別處?
暗中果然潛藏一股力量,要將他們分而擊之。
能這樣擺布外來客的,莫不是大方壺?
“往東走。”何璟果斷道,“侍徒們也知道我們的目標,多半會在紅將軍冢與我們匯合。”
此時符良偶爾回頭一瞥,不禁驚道:“都使大人,門關上了!”
南城門那兩扇厚重的大門關得死緊,好像一條縫兒都不留。
何璟并不奇怪:“我說過了,這已經是秘境!”
秘境自有一套規則,能讓你自由進出嗎?
“去東邊,快。”他們進入盤龍秘境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盡快奪取大方壺,中途一點時間都不該浪費。
天穹上的巨影也吸引了何璟等人的注意力。
他時不時抬頭望天,暗自揣摩。
符良拜服于師長的見識,低聲請教:“都使大人,那是什么?”
何璟不語。
他也不知道。
大方壺自成一體的秘境,哪是一眼就能參透的?但天穹上這個東西給人的壓迫感,實在太強了。
大方壺里,原本還有活物嗎?闕獸不算。
其他侍衛互視幾眼,想的都是方才進來的天神分身,哪里去了?
這個問題,暫時沒有答案。
有幾縷幽光掠過四人身邊,往東而去。
何璟伸手一拂,幽光就從他指縫間流走,無從阻攔。
他取出一只白玉小瓶,對準另一縷幽光。
這瓶子有收取靈物之能,但幽光不為所動,依舊從瓶口滑走。
符良小聲問道:“這到底算是什么?”
何璟搖了搖頭,他也說不清。玉瓶都收不走的東西,那是真正的無形無質。
四人在巷道中奔行數十丈,忽聞前方隆隆,有什么東西集群奔跑過來了。
怪獸?
“最好不與它們爭斗。”方才章連海等人的窘境,何璟看在眼里。這些怪獸單體戰力未必能奈何他們,但最能呼朋引伴,搞獸群戰術。敵眾我寡,一旦被發現、纏上,那就很難再擺脫了。“符良,隱身訣。”
符良應了一聲“是”,祭出自己的燈靈吹了口氣。這只燈靈立刻飛到四人頭頂,把他們都籠罩在自己的光芒之中。
符良掐訣默念幾聲,燈光中的四人,身影倏忽消失。
再過幾息,燈靈也不再亮閃閃,而是變作了到處可見的幽光,飄在半空中一點兒都不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