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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莽出來的戰機

熊貓書庫    晉末長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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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陵川破敗的道路上,長龍般的隊伍正在前進。

  兩側山嶺之間,多了很多游騎。

  他們面容嚴肅,同時又滿臉晦氣。

  與索頭不期而遇,大打一場后,金都督明知敵軍大隊人馬還在后面,卻不停下來整軍待戰,而是繼續向前。

  理由很充分:不在地形崎嶇復雜的山里和騎兵打,難道去到平曠的原野上打嗎?

  于是,他催促二十里外的中軍主力盡快趕上來,只留了部分府兵護衛著輜重部隊,慢慢往前趕。

  另外,陸續趕至雁門郡的部隊也被傳令西雁門,比如銀槍右營。

  聽聞梁王親統的主力大軍先鋒一部也快到雁門了,那是游擊將軍邵慎統率的左驍騎衛,但這支部隊歸不歸金督指揮就不好說了,反正給他下了命令,聽不聽隨意。

  追擊敵軍的先鋒已經換了,這次是大野部曲督秦三。

  從雙方第一次交戰地點到善無其實沒多遠,區區五十里罷了。

  許是前軍戰斗吃了虧,被斬殺三百余騎,追擊之中又死兩百來人,兩千先鋒最后只回去了一千四,讓索頭有些驚懼,又或者是他們覺得在山勢連綿的地區打仗太吃虧,于是虛晃一槍,在嚇退了追擊而來的晉軍后,連夜撤退,于五月二十日退回了善無縣。

  中陵川在城西拐了個彎,流淌而去。

  周邊地勢開闊,草場成片、農田也不鮮見,非常利于騎兵沖鋒。

  二十日上午,秦三率步騎兩千余人抵達善無城南,據守城南一處高坡。

  當天下午,金正六千余戰兵抵達善無。

  入目所見,敵我廝殺正烈。

  秦三等人下馬步戰,在高地上列柵戍守,四面八方都是騎兵的海洋,將這片高地團團圍住。

  五百羯人騎兵大概是第一波被清出戰場的部隊。

  他們灰頭土臉,傷亡不輕,待看到金正抵達后,才從各處趕來匯集。

  劉閏中氣得不行,馬鞭連連揮舞,打得幾個部大鬼哭狼嚎。

  金正從他們身旁路過,不但沒有勸慰,反倒嗤笑一聲。

  在他眼里,不能打就有原罪。

  有本事如同左飛龍衛那兩千甲士,據守高地,上萬賊騎就是沖不動,無論是騎馬沖還是下馬步戰,都拿不下來——咦,哪來的上萬騎,難道又征發了一些沒出征的人?

  按照從俘虜口中得到的消息,這一路由竇勤、竇于真父子統率,總共八千騎,其中五千騎來自紇豆陵部,另外三千騎來自幾個小部落。

  遭遇戰結束之后,他們兵退數十里,將金正的主力部隊誘到開闊的平地之上。

  金正確實“上當”了,兩千鐵鎧府兵被索頭包圍在了一處高地上。

  索頭還擊退了伴隨府兵而來數百羯騎,一切都很完美。

  但問題在于,他們啃不下這兩千人。

  金正三步并作兩步登上高處,將戰場全景盡收眼底——

  層層迭迭的騎兵將高地圍得水泄不通,大部分人在外圍干著急,派不上用場。

  一股數百騎從東側坡度較緩的地方騎馬仰攻,高地上箭如雨下,射得騎兵人仰馬翻,時不時有兩三百甲士居高臨下沖鋒,將失了速度的敵騎砍得七零八落,然后匆匆打掃戰場,再行返回。

  至于北面,看不太清楚,從僅露出的一角來看,橫七豎八的尸體隨處可見。

  南面、西面坡度較大,騎兵沒法直接沖擊,于是索頭開始下馬,爬山仰攻。

  山道之上,尸體鋪滿了一路,煞是壯觀。

  “噹…”對面響起了刺耳的鉦聲。

  索頭聽到命令,呼啦啦散去,到遠處城墻下結陣。

  “有幾分章法。”金正嘿然一笑。

  劉閏中走了過來,先看了看戰局,道:“都督,敵騎軍較多,地形又較為開闊,與之對攻不利,不如固守之,再聯絡武周鎮軍夾擊而來,定可大勝。”

  說實話,金正的戰法雖然過于勇猛——或者說魯莽——但就是這股莽勁,促使他在剛抵達馬邑之后立刻北上,親臨一線偵查敵情。

  在發現馬邑以北那連綿的山勢、復雜的地形之后,覺得可以騎兵、騎馬步兵主動出擊,直攻善無。

  令人意外的是,他們在剛進山一天多就遇到了大舉南下的索頭,中陵源之戰斬首數百,破其先鋒,今日善無之戰,看樣子斬殺不下兩千,索頭士氣已挫。

  這個時候,戰機出現了。

  如果能聯合武周、平城方向,讓王都護、代國太夫人下令出動步騎西進,則竇勤、竇于真父子必敗,善無亦保不住。

  毫無疑問,這個戰機就是“莽”出來的。

  “善無離武周鎮多遠?”金正問道。

  “七八十里。”

  “武周鎮兵多為步卒,恐幫不上什么忙。”金正說道:“立刻派出使者,間道前往武周、平城,請王夫人速速發兵,至少出動兩衛親軍六千騎,并武周鎮兵步卒,大舉西進,夾擊竇勤父子。”

  “遵命。”隨軍文吏立刻擬寫命令,交由信使。

  劉閏中親點了五十精騎,著其護衛信使東行。

  “再給梁王發送軍報。”金正又下令道。

  “哇…”孩子響亮的啼哭聲響起。

  拓拔什翼健嚇了一跳,連忙規規矩矩地坐回了案幾之后,臉色陰晴不定。

  王氏自中堂內走了過來,輕柔的抱起孩兒,一邊搖晃著,一邊說道:“諸位自有許多難處。但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輔相王豐、蘇忠義、長孫睿、衛雄、四鎮將軍、左右將軍等代國核心高層跟了進來,齊聲道:“可敦請講。”

  “征戰兩年了,若無中朝大國相助,可能維持至今?”王氏問道。

  力真被母親抱入懷中后,砸吧了下嘴,神奇地安靜了下來。

  眾人無言以對。

  “開春以來,很多人吃的是糧食,其中不乏中原送來的粟麥,而不是干酪。”王氏說道:“金將軍狂飆突進,殺至善無城下,勇武決絕之處,令人震撼。我一介不通兵事的婦人亦知此等良機,萬不能放過。公等疆場搏殺多年,想必比我清楚。”

  “些許小心思,都收起來吧。”說到這里,王氏鳳目含煞,語氣也嚴厲了起來:“梁王已率二十萬大軍,如潮而來,須臾可至,爾等卻還推三阻四,是何道理?不念宗親族人乎?”

  眾人心神大震。

  就連王豐都第一次認真審視這個妹妹,她怎么變得這么快?

  劉路孤欲言又止。

  王氏看向他,道:“劉將軍可是覺得馬瘦糧少,將士們怨言頗多,不愿出征?”

  劉路孤嘆了口氣,道:“可敦明鑒。”

  “既如此,我這便隨將軍去營中一觀。將士們若有難處,宮中服完器物,可徑搬出估直,賞賜下去。”王氏毫不退讓地說道:“或曰紇豆陵部戰力強橫,我可隨眾軍親往善無,要死一起死好了,怕什么?”

  劉路孤猛然抬頭,與王氏對視片刻后,竟然移開了視線,眼角余光瞥了下規規矩矩坐在案幾后的什翼犍,暗暗嘆了口氣。

  見眾人沒什么意見了,王氏令其罷散,加緊整備糧草,集結兵員。

  臨走之前,她又讓輔相王豐、長孫睿、鎮東大將軍劉路孤、鎮南大將軍普骨閭留了下來。

  幾人互相對視一眼,不解其意。

  “賀蘭藹頭突入馬邑了。”王氏說道。

  眾人先是一驚,繼而若有所思。

  王氏不待他們提出什么逆天的想法,立刻說道:“普骨將軍可速速南下新平,召集壯士堵截其眾。”

  普骨閭一愣,很快應了聲是。

  王氏停頓了一會,悠然道:“昔年祁氏母子弒君作亂,紇豆陵部首倡義舉,竇勤、竇于真父子并非不可救藥的逆徒。若能勸其來降,則國中亦能多保留幾分元氣。”

  說到這里,她掃視了下幾人的神色,道:“金正固然勇武絕倫,卻也酷烈無比。若被他痛下殺手,紇豆陵等部將元氣大傷。自己人死得多了,將來如何——”

  劉路孤神色間既驚且疑,慢慢地有些驚喜。

  “如何自存…”王氏輕聲說了句。

  劉路孤、長孫睿對視一眼,又都不著痕跡地看了眼什翼犍。

  “發兵吧。”王氏說道:“親軍四衛出動兩衛,再集結丁壯三萬余,自武周川西進。”

  “遵命。”劉路孤、長孫睿齊齊應下,聲音似乎比以前大了一些,又真誠了幾分。

  邵勛收到消息時已過石嶺,進入了新興地界。

  他立刻讓人拿來地圖,直接就在路邊查看起來。

  幕僚們也圍了過來,左一言、右一語,瞬間將局勢分析了個通透。

  他們掌握的消息比身在局中的金正更全面,因為平城王夫人也遣信使送來了信。

  大體來看,金正算是沒等大軍聚齊,就甩開行軍速度較慢的銀槍右營,飛速抵達馬邑,偵查一番后,果斷發動了進攻。

  他在馬邑征集了五千丁壯,并左飛龍衛府兵及部曲近二萬人,外加劉閏中部六千騎,沿著狹長的山道北上,直撲善無。

  恰好在前后腳,賀蘭藹頭抵達善無,兵分三路。

  第一路:其自領一萬五千騎逆吐文水而出,攻入馬邑地界。

  第二路:竇勤、竇于真父子領八千騎,與金正迎頭相撞,前鋒被擊敗。而山間地形破碎,又崎嶇無比,不利騎兵廝殺,于是退后數十里,至善無城下。

  這是他們一貫的打法,如果不出意外的話,竇勤父子可能派了小股輕騎迂回繞至后方,試圖攻打金正的輜重部伍,而主力大軍在善無城外圍攻突進而至的兩千多步騎,結果竟然吃不下。

  第三路:據聞有七千騎,暫無消息,卻不知身在何處。

  己方兵力主要是已經抵達雁門關附近的銀槍右營,以及剛剛進入雁門郡地界的左驍騎衛三千人——該衛三千部曲還在趕路,處于新興、雁門之間。

  陰館方向有六百左飛龍衛府兵、六百部曲,外加數百劉閏中部老弱,前者守城,看顧糧草,后者負責放牧。

  征集自并州各地的役徒往返于馬邑、陰館、雁門關之間,不停轉運糧草軍資。

  最后,王夫人當機立斷,率三萬六千余步騎西行,并得到了單于督護王雀兒的配合,試圖與武周鎮軍匯合,自東而西攻打竇勤父子——或許還存著招撫的心思。

  這仗,敵我可謂犬牙交錯。

  金正這一莽,其實莽出了戰機,比坐鎮馬邑保守地等待索頭三路大軍圍攻要更好一些。

  邵勛思慮良久,覺得事情未必如此簡單。

  賀蘭藹頭有沒有預備隊?在哪里?

  金正如果后路遭襲,能不能頂住?如果頂不住,那就只能背靠平城、武周方向,倉皇東撤了。

  更關鍵的是,金正到底想怎么打?他會不會繼續狂飆突進?

  這個學生!邵勛笑了笑。

  他教出來的學生,多多少少帶點老師的風格。

  比如王雀兒就十分穩重,控場能力強,思慮周全。

  侯飛虎心思縝密,不如王雀兒那么穩,卻比王雀兒想得多、想得細,喜歡打巧仗,但整體也是遵循“先為己之不可勝,再為敵之可勝”這個兵法原則的。

  金正喜歡放大自身的風險,來捕捉更大的戰機,有些時候看起來就是賭。

  這種打法,讓邵勛想到了一個此時尚未出現的人,一個本來已經回家種地,又被李淵騷操作逼反的名將:劉黑闥。

  此君也是一個賭徒,一路爆捶李唐名將,最終因為時勢不再,底子太薄,又遭腹背夾擊,與李世民長期相持之后戰敗。

  金正若能達到劉黑闥的水平,那真是做夢都要笑醒。

  思慮完畢后,邵勛霍然起身,注意到幕僚們的目光后,笑道:“既委前敵之權,如何不信之?傳令,邵慎統左驍騎衛、銀槍右營火速出雁門關,為金正遮蔽后路,并尋機殲敵。代國馬邑、云中二郡當征集丁壯牧人,四處圍堵,爭取把賀蘭藹頭留下。”

  “再給全軍傳令,晝夜兼程,至雁門再行休整。”

  “遵命。”隨軍將佐齊聲應道。

  命令很快下達至各部。

  很快,奔行在原野上的各支部隊加快了進軍速度。

  騎兵被臨時允許騎馬趕路。

  步兵可隨身攜帶五日干糧,甩開輜重部隊疾進。

  還在慢吞吞趕路的河北諸鎮將們也先后接到信使傳令,整個戰場沸騰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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