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之后,農事已畢,各地開始了操練,無論是府兵、募兵還是農兵。
邵勛照例帶著親軍、銀槍中營及萬勝軍三營在平陽西邊的山里圍獵。
河東、平陽、西河、岢嵐、太原、上黨等郡的酋豪也各帶數百人,一起參加。
圍獵的間隙,則是軍事訓練。
邵勛親手給銀槍中營六千士卒頒發一匹絹的賞賜。
張碩遠遠看著邵勛在軍校、士卒中談笑風生的模樣,沉默許久。
這是邵師一手拉起來的部隊,逢年過節經常親送禮物,他甚至喊得出不少將校、老兵的名字,讓他們激動不已。
他當中營督軍這么多年,軍士們平日里令行禁止,可你若要他們非選一個的話,答案沒有任何懸念。
邵師不怎么管府兵,他就抓著銀槍、黑矟二軍,這是他的軍隊,他有絕對的權威。
當然,這不是說張碩有什么反意,他不會反,也不愿意反,從來沒有過這種念頭。
這只是一個正常人的心理罷了,就是邵師拉著副督趙瑋的手,和顏悅色說話的時候,心里總有點酸溜溜的。
趙瑋是長安人,初來梁縣時十一歲,是永嘉元年(308)那批168名長安學生兵之一。
五年學業完成后,從軍已歷十三年,自隊副做起,參加過多次大戰。
因為能力出眾,甚至爬得比前面四期的很多人還快,已是銀槍中營副督。
其妻劉氏,乃是梁王之舅劉善的孫女。這般背景,卻不是他能比的了。
與趙瑋說完話后,邵勛隨意指導了一會訓練,然后便走了過來,叫上張碩,在一處山坡上停步。
“家里怎么樣了?”邵勛問道。
張碩一顫,道:“邵師,我…”
“怎么了?”邵勛笑了笑,拍了拍這個學生的肩膀,道:“新妻不滿意?”
“不是。”張碩憋了半天,只憋出這兩個字。
“你愛士女,我也愛士女。知書達理,溫柔賢淑,長得還好看,更有眼色,懂得照顧你心情。”邵勛說道:“你原來叫什么名字?”
“張大牛。”
“你怎么娶到東海王氏女的?”
“成為銀槍中營督軍之后。”
“這不就對了。”邵勛說道:“你若還是張大牛,他們會嫁女給你嗎?他們內心連我都看不大起,會看得起你么?”
張碩面紅耳赤。
“既然娶了新婦,就好好待人家。”邵勛笑道:“其他人還羨慕伱呢。”
邵勛于太安二年(302)收了第一批東海武學生,總共116人。
下一年沒辦,永興元年(304)收了第二批洛陽籍武學生,計104人。
永興二年(305)是127名太原武學生。
光熙元年(306)則是155名梁郡武學生。
永嘉元年(307)是168名長安武學生。
現于銀槍三營、黑矟二營以及地方郡縣爬上來的基本都是這五屆學生。
他們入學時小則七八歲,大則十五六歲,但絕大多數都是1113歲年齡段。
邵勛是永嘉五年(311)才當上平東將軍,在此之前駐地是梁縣和襄城。
這五批學生成家立業時,所娶之妻要么是宜陽諸塢堡中顏色相對出眾的民家女,要么在洛南諸縣、襄城郡娶妻,因為地位低下的緣故,妻室基本都沒有門第,只有極少數是家里落魄的寒門士女,比如金正之妻李氏就是了,小金娶妻后甚至還要照顧妻族之人,不然人家可能吃不上飯。
這幾批人在歷次戰斗中死了很多,活下來的基本都是募兵系統的中堅軍官,或者地方上的太守、縣令以及幕府僚佐。
他們現在的地位不低了。
升官發財之后,對以前的老婆滿意嗎?未必。
有換老婆的沖動嗎?或多或少有。
誰都愛士女,不僅僅是邵勛說的漂亮、有文化、會打理家業之類,還有三百年來積累的風氣。
這是時代特征、社會風氣,根植于每一個人的心底。
但換老婆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絕大多數人出于良心拷問、輿論壓力、前途受阻等因素,不愿或者不敢,但如果他老婆死了呢?
要不后世怎么有句話說中年男人三大喜事是升官、發財、死老婆呢?
張碩之妻死了,所以他立馬娶了東海王氏女,這就是邵勛說很多人羨慕他的原因。
這批人就這樣了,除了少數幸運兒之外,絕大多數人不可能與士族聯姻。
但他們普遍三十多歲了,較為年長的孩子也十幾歲了,到了娶妻嫁人的年紀。
事實上最近兩三年已經有過幾樁了,主要是第一批東海籍學生。
以他們如今的地位,高級士族難,但與中低級士族聯姻是存在可能的。
首批武學生大概已經有幾十樁兒女婚事了,絕大多數是相互間聯姻。
上戰場之前,大家相約活下來的人幫忙照顧對方家庭,很多人干脆給兒女訂了娃娃親,加深彼此間的聯系,但也不是沒有與士族聯姻的。
這是第二代,還好。
到了第三代,與士族聯姻的人會大增。
其實這也不是什么大事,邵勛也沒打算嚴防死守。
歷史上兩晉南北朝武人集團崛起,與士族聯姻是普遍現象,但聯姻歸聯姻,軍功集團依然矗立在那里,并未被士族吞并。
有些集團,不是看你出身,而是看你站在哪一邊。武將子弟從事文職,那以后就會站到士族一邊。
士族子弟從軍,以戰功起家,那他就是軍功貴族。
兩個集團獲取利益的方式不一樣,甚至存在爭端沖突,和你出身什么關系已經不大了。
邵勛現在想改革,武人集團整體力量還比較薄弱,因此他對這種行為比較警惕,等到他子孫上位時,又沒必要這么嚴格了。
事物是動態發展的,不要用一成不變的眼光來看待,這是他一貫的觀點。
“別忘了自己的根在哪里。”邵勛看著自己的學生,說道:“你離了朝夕相處的同袍,在有些人眼里就沒價值了。正因為你還是武人,還是我的門生,還能領銀槍中營,你才有價值,別本末倒置。”
“是。”張碩低下頭,應道。
“好好練你的兵。”邵勛揮了揮手,道:“他們還在等你呢。”
張碩行了一禮,下山去了。
邵勛站在山坡上,將整個谷地盡收眼底。
長子金刀、次子獾郎策馬歸來,馬鞍下還掛著獵物,看樣子沒有放空。
他的兒子都是從小習文練武,基本的技藝是有的,甚至可稱不錯。
十四歲的三子念柳雖然穿著獵裝,看起來英氣勃勃,但他沒打到獵物,跟在兩位兄長身后稍稍有些難看。
武人們都看在眼里,雖然不可能大規模議論,但相熟之人私下里多半會交換看法。
他的兒子不可能個個成才。
他們的人生還很長,需要經歷各種磨難,需要積累閱歷、見識、感悟,需要學習各種手段。
“小雀,回來!”一襲紅衣的符寶策馬馳過。
一只金雕從天而降,落在她左臂的皮套上。
符寶的馬鞍下掛著兩只野兔,顯然有所斬獲。
接過金雕后,撒了一串銀鈴般的笑聲,策馬遠去。
邵勛笑罵了一聲。
在這一刻,十六歲的符寶不知道成了多少武人子弟心底的白月光。
虎頭走在最后面。
十一歲的他還沒到二次發育的時間,但身形已經初具規模。
王衍說他“手不釋卷”、“博涉經史”,反正邵勛沒看出來。
書是讀的,但生性好動,更喜武藝、兵略。
與金刀、獾郎比起來,文的氣質少了些,武風更濃郁。
王景風那傻妞嘗以此自夸,被王衍找機會罵了一通。
老登正在給虎頭營造學富五車,又有長才雅量的名聲呢,你給我來這個?確定不是拆臺?
不過,在邵勛看來,硬吹是沒用的。
王夷甫不應該把虎頭吹成他心目中完美的形象,而應該就虎頭本身的才具,做些適當的修飾、美化。
虎頭其實和嫡長子梁奴關系很好。
或許,這與王氏姐妹和庾文君走得很近有莫大的關系。
虎頭十一歲,梁奴九歲,兩人從小一起玩,至今還經常一起讀書、吃飯、玩樂。
王衍使那么大勁,最后怕是沒什么卵用。
沒有人比王氏姐妹更清楚邵勛對頂級世家的態度。
邵勛很快下了山坡。
諸部酋豪正在指揮人搭帳篷、清洗獵物,見到邵勛時,紛紛拜倒于地。
“明年隨我去盛樂行獵。”邵勛雙手虛扶,讓眾人起身。
“聽聞盛樂黃羊頗多,一定隨大王而去。”太原酋豪喬衷第一個表態。
“入秋之后,塞外黃云白草,于此間馳馬行獵,最是痛快不過。”岢嵐太守劉昭慢了一步,連忙說道。
此二人表態后,其他人爭先恐后,紛紛說起于盛樂、五原乃至朔方行獵的妙處。
邵勛暢快地大笑,然后盤腿而坐,命令親軍取酒來,與眾胡一起痛飲。
與他們打交道,其實也挺累的。
但邵勛是個無情的政治機器,有時候不自律,有時候又自律得可怕。
況且胡人這股勢力實在太龐大了,虛與委蛇、著意拉攏是必須的。
酒喝到一半時,南方有軍報送來:樂凱圍攻襄陽兩月有余,不克,撤退之時為荀崧、陶侃追擊,輜重盡失,只有人逃了回去。
對于這個結果,他還算滿意。
襄陽若那么好打才奇怪了。
樂凱坐鎮南陽多年,能力確實有一定的提升。人還在就行,大不了整頓個一兩年,再戰便是。
邵勛的目標始終在北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