毌丘祿沒第一時間見到王雀兒,因為他前往高柳鎮了。
匆匆趕至高柳鎮時,王雀兒又帶著五千鎮兵西行,前往武周川了。
暗道晦氣之后,毌丘祿正待回返,卻發現敦水(白登河)南岸有不少正在營建的莊園。
“這是誰家的莊園?”毌丘祿遠遠看著,問道。
陪同他前來此地的還有幕府兵曹掾杜綝、戶曹掾姜覃。
此二人都是原南陽國的屬官,國除之后,調任地方,去年被選派到了平城,分掌兵曹、戶曹。
“不止一家,多為代國羊真、部大們的產業。”兵曹掾杜綝說道:“譬如那個已經建好的宅院,便是鎮北大將軍達奚賀若家的。羊真段繁上奏,以達奚氏乃拓跋十姓之一,國家宗屬,又北居東木根山,數與賊戰,功莫大焉,故于此地置莊園一區,有地百余頃、奴婢三百家,賞賜給了達奚氏。”
“不過最先來此建莊園的是輔相蘇忠義。高柳鎮原有一萬余口、現近二萬口,善治產業,精于農事。鮮卑貴人聞知,爭相來此置宅,偷師學習。宗儒且看那邊,是不是有很多粟田?”
“好像是。”毌丘祿點了點頭。
“中原百姓種粟,甚少種穄,來此后依然不改。”杜綝說道:“鮮卑貴人便劃出一部分田地,學著種粟,余仍種穄。田曹裴令史還來過幾次,教鮮卑貴人置果園、菜畦。”
“達奚氏莊園背山臨河,莊后的山上草木茂盛,本為狩獵之所,現在改了一部分果園出來,移栽了杏、柰、梨、栗等樹。今春剛栽,不太多,但若持之以恒,將來卻是一筆好進項。”
毌丘祿好像明白了什么,笑道:“聽聞東木根山有些不太穩,如果其貴人皆在山南三郡置產業,收入豐厚,想必就沒那么容易叛了。”
杜綝笑而不語,只拱了拱手,道:“此皆大王之功。”
毌丘祿恍然,梁王確實喜歡這么做。
他經常帶著諸部酋豪一起打獵,一起喝酒吃肉,興之所至還下場跳舞,本身又武勇過人,諸般做派,很對草原貴人胃口。
私下里再幫這些人置產業,讓他們漸漸脫離苦日子,乃至享受起現在的好日子,事情就會好辦多了。
以恩義結之,以實利誘之,以教化撫之,三管齊下,這其實是人心未附情況下所能施行的最佳策略。
一行人站在河邊指指點點,高柳鎮城方向已經出來了一大批人。
留守鎮兵只有一千人,但還征發了許多頭發花白的老人或十四五歲的少年協助守御。
邊塞之地,沒有資格安逸,所有男人都要習練搏殺之術,甚至一些健婦也要會騎馬射箭。
原黑矟右營整體改編的鎮軍中,有兩三千人尚未成婚,在過去大半年中,陸陸續續有四五百人成家了,娶的多為鮮卑、烏桓、匈奴或其他雜胡女子。
這些女人里會騎馬射箭的不少,她們生下的孩子受父母影響,習練騎射、武藝的肯定不會少,久而久之,就和草原部落一樣,全民皆兵,還吃苦耐勞,其實是一種非常優良的兵源。
這些人與商隊交涉一番后,便讓他們過了敦水上的木橋,在河北岸交易。
毌丘祿帶過來一百多輛車的商品,其中三十車被拉到了高柳鎮旁,主要出售給鎮兵家庭,順便收取他們手里的皮子、藥材、蜂蜜、蠟、鳥羽、獸筋、牲畜等物。
而商隊帶來的多為中原日用品,在此地非常緊俏。
只一小會,他們帶過來的各色商品便銷售一空,其中賣得最好的是一種被稱為“九醞酒”的中原烈酒。
九醞是一種釀造之法,最初是南陽郭芝發明的九醞春酒,被曹操獻給漢獻帝。
國朝宰相張華鉆研釀酒之法——屬實閑得蛋疼——四處找上好原材料,經多次試驗后,改進了九醞春酒釀造技術。
其中,糵出西羌,曲出北胡。
張華聽聞中原釀酒之人紛紛去羌人、胡人那里學習造糵、制曲,于是遣人取來羌糵(麥芽)、胡曲,用中原釀酒之術釀造,得到了全新的九醞酒,度數較高,易大醉不醒,被稱為“消腸酒”,后來覺得不好聽,又叫“霄長酒”。
張華還是比較大氣的,他在書中特別注明造糵、制曲是從羌人、胡人那里學來的技術,釀造之法則是自己的,搞發明的同時,也給了羌胡原創者應有的尊重——此酒與桑落酒并稱魏晉南北朝兩大名酒。
不過羌胡到底沒有文字,糧食產量也不高,一旦不多的先進技術被漢人學去,反過來漢地的烈酒就傾銷過去了…
九醞酒在胡人地界上也是名酒,非常受青睞。
戶曹掾姜覃不動聲色地看完,然后說道:“王都護有意于高柳鎮設軍市。市有令一員,總攬大小事務。市租歸幕府,但這錢不會動,全部用在高柳鎮軍身上。宗儒今年可敞開買賣,明年卻要到軍市里賣貨了。”
“哦?軍市?”毌丘祿有些驚訝,又有些恍然。
軍市戰國時就有了,漢魏晉三朝皆有,只不過多設于邊塞之地,內地極少見到。最近一次于內地設軍市還是司馬宣王時期了。
他在長安設軍市,大小商徒皆需至軍市買賣,軍市侯(管理軍市的官員)收租(稅),充作軍需。
其中,最多的是商人運糧至長安,然后獲得在軍市內買賣貨物的資格,并拿出另一部分糧食交稅,最后帶著貨物離開。
真要論起來,與后世明朝商人運糧至邊塞,然后獲得鹽引之事有異曲同工之妙。
唯一的區別就是鹽在此時真的沒多少賺頭,事實上一直到唐代,河東鹽池都是官民共取之,鹽真正貴起來是在唐末五代時期,北宋時價格再度暴漲,以至于西夏青鹽大舉走私傾銷入宋境,獲利頗多。
軍市具有一定的壟斷性質,很多商品只能在軍市買賣,且運至內地后能以幾倍乃至十倍的價格對外銷售,所以有商人愿意運糧至軍市。
軍市當然有很多弊端,但在邊境地區,說實話還是具有相當可行性的。
軍人收入提高了,還能有私人運糧作為補充(大頭還是本地屯田),兩害相權取其輕,故內地不應設軍市,邊塞卻可行之。
“宗儒若不想來軍市,自可去平城東市,武周鎮那邊也會設一個軍市。遠近客商,只能在此三市買賣,違令者罰沒貨物、杖一百。”姜覃說道:“此亦是無法,苦寒之地,窮困潦倒,不如此無以激勵軍心。”
“軍市起來后,高柳、武周二鎮軍士的日子會好過許多吧。”毌丘祿笑道:“我如何能為些許阿堵物以壞國政?放心,我名下貨品,一分為三,高柳、平城、武周皆有售賣,以實軍需。”
姜覃行了一禮,道:“宗儒深明大義,讓人佩服。”
“咩咩…”一大群羊被驅趕著過了木橋。
商隊之人立刻上前,將其收攏。
這是他們收到的“貨款”,非常廉價,平均一只只花費了折合三四十錢的商品。而在中原,這樣一頭肥羊可賣至二百錢以上。
互市對商人而言,其實是賺兩波,即高價賣中原商品,再賤價收購草原貨物。
“那些人為何沒買?”毌丘祿突然指著一群身穿皮裘,似乎準備出門打獵的胡酋,問道。
姜覃看了一下,道:“總有些人抗拒好日子,不要理他們,時日久了,自會改變。”
他說的這些人顯然是堅守傳統的鮮卑貴人。
毋庸諱言,鮮卑人分布廣泛,人口眾多,也建立了自己的國家,有自己的文化,其價值觀、審美觀、思考問題的方式、行為風尚等與漢地不盡相同,長久沉淀之下,往往深植于心靈深處,形成了一種潛意識的存在——用高大上的詞匯來形容就是“民族性”。
對他們而言,中原文化是一種異質文化,與他們的本土文化不同。
這種異質文化固然先進,引得很多人向往,但當它對本土文化進行沖擊時,會引起一種下意識的反彈。
有人能克服這種心理,有人則不能。
想當年,拓跋沙漠汗在中原為質多年,整個人被漢化得很厲害,結果回去之后,被很多游牧的部大不喜,再加上衛瓘賄賂,于是群起而攻,在拓跋力微的默許下殺了沙漠汗。
他們為什么看不慣沙漠汗?除了有拓跋力微其他子嗣爭權、衛瓘賄賂的因素外,導火索便是沙漠汗這人太“漢”了,與他們格格不入。
如今這個以平城為都的拓跋代國,表面上恭順,但內里其實暗流涌動,并不十分穩固。
新派為主的該國仍有許多舊派,如在東木根山一帶放牧的部落貴人們。
即便是新派,或許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全盤漢化,完全摒棄自身文化的——由此可見,后世魏孝文帝漢化之舉真的是大決心、大毅力、大氣魄,反噬定然不小。
毌丘祿想不到這么深,但他多多少少有一些模糊的認知,此番來代國走了一圈后,感受更深。
前有普骨聽說晉國“奪舍”之事,后有高柳鎮外胡酋的抗拒行為,已經很說明問題了。
但換一個思路的話,其實代國在向融合漢化的方向走,前提是這個過程不能被打斷。
如果可能的話,需得盡快消滅盛樂的賀蘭藹頭、拓跋翳槐舅甥二人,因為他們是堅持鮮卑傳統的權勢者。
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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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