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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爭論

熊貓書庫    晉末長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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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勛一臉云淡風輕之色,問道:“何為人禍?”

  “吾聞奉理天下者,莫過于愛人。”王寵冷笑一聲,道:“自神龜四年以來,水患頻仍,交以蝗疫。黎元困苦,難以自存。值此之際,理當休息。然大王卻盡起三軍,勞師遠征,空自逐沙,靡費錢糧。此禍可甚于鳥雀?”

  “青州諸郡,本就被災,舊谷已盡,新糧未登,人尚不足食,豈有余以播種?然兇官酷吏,橫加盤剝,稍有不從,便即拷訊。遂致百姓逃亡,農桑益廢,其弊難堪,至今未消。此禍可甚于鳥雀?”

  “大王興兵二十年矣,天下苦兵二十年矣。三年暴水、一年大疫,此上天之所以示警也,雖賑救之術何益?若不改弦更張,與民休息,山崩地裂不遠矣。此禍一來,悔之莫及。”

  說完,一甩袍袖,負手而立。

  卞滔在下面一聽,差點給他叫好。

  說得好,說得妙!邵賊自詡愛人,然連年發動戰爭,傷殘無數,這難道是愛人嗎?繼續講,狠狠講,看邵賊臉上還掛得住不。

  王衍臉色灰暗。愛人不愛人他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家族利益。

  他微微轉了下頭。

  一人會意,長身而出,道:“君言人禍,卻不知可聞茍晞、曹嶷之禍?”

  臺下的曹嶷:“…”

  “你是何人?”王寵看了他一眼,問道。

  “瑯琊顏忠。”來人行了一禮,回道。

  王寵上上下下打量了下顏忠,嗤笑道:“莫非‘顏妾’之族?”

  顏忠一下子紅溫了,雙拳緊握,怒不可遏。

  這廝嘴是真的臭!今天你被五馬分尸都沒人替你喊冤。

  所謂“顏妾”,乃瑯琊顏氏一樁恥辱。

  昔年太原王渾為徐州刺史,娶續弦妻,就選了當地瑯琊國的顏氏女。

  行禮之時,王渾將要答拜,在場的賓客紛紛說道:“王侯州將,新婦州民,恐無由答拜。”

  王渾居然就停止了,沒讓婚禮完成。后來,王渾的兒子以其父不答拜,不成禮,恐非夫婦為由,亦不為之拜,謂之“顏妾”。

  顏氏只是個低等小士族,雖然深以為恥,但因為太原王氏門第高貴,終不敢離。

  到了眼下這會,顏氏門第有所提升,南渡建鄴的顏含(曾為司馬越參軍)一支更是發展不錯,但當年的恥辱仍在,從未忘記。

  太原王氏被邵勛整垮,顏氏舉家歡慶,可見一斑。

  顏忠憤怒之際,也顧不得其他了,遂道:“昔年茍晞于青州用事,動輒殺人,暴虐非常,王氏為何不為民除害?”

  “曹嶷據廣固,積粟數百萬,城陽王氏為何坐視,此禍又何解?”

  曹嶷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體。

  兩個老婢!虧你們還是士人呢,怎么和潑婦吵架一樣,不停潑臟水,能不能有點風度?能不能不要誤傷他人?已經有好幾個人朝我看了知道嗎?

  王衍也有些無奈。

  顏忠忠是夠忠了,但沉不住氣,一下子就被人挑起了憤怒,以至于方寸大亂,潑婦罵街,實在不堪。

  “茍晞、曹嶷鎮青州,縱有千般不好,卻不擾民。”王寵避而不答顏忠的質問,只說道。

  顏忠氣樂了。

  “民”之一字端地奇妙。

  昔年顏氏不過底層小士族,顏氏女就被人稱作“州民”,王寵嘴里的“民”又是何物?

  顏忠只是被氣樂了,并沒有真的笑出來,但對面的武人們卻齊齊大笑。

  “茍晞選了數千美姬,日夜享用,此非擾民耶?”陳有根忍不住了,嗤笑道。

  “茍晞還無端殺人呢,我記得也有士族被殺了吧?”

  “曹嶷,茍晞的美人是不是落到你手里了?”

  “你吃獨食,太不要臉了。”

  曹嶷:“…”

  他真的很受傷。

  早知如此,當年就下定決心,不惜代價把城陽王氏給屠滅了,省得現在被人指指點點。

  邵勛朝武人那里看了一眼,笑聲漸止。

  “好一個不擾民。”眾人嬉笑間,顏忠平復了下心情,道:“卻不知王君所說不擾民作何解?”

  “休養生息,無為而治。”王寵理所當然地說道:“使天下士人居有良田廣宅,涉有舟車代步,足以息四體之役。養親則有兼珍之膳,妻孥無苦身之勞。”

  “秋夏于別廬讀書,有清泉茂林,竹木松柏,又有魚池、土窟為娛目歡心之物。”

  “冬春之時,朋伴相攜,觀原野,極游浪之勢,盡興而歸。”

  “郡縣佐吏,時爾拜訪名家,咨以政事,辟為僚屬,造福萬民。”    此言一出,不少士人對王寵有所改觀,覺得他好像不是那種嘩眾取寵之輩。

  他提出的愿景古來有之,一直是士人們的理想生活。

  做到這般,官都不用去當了,累不累啊?縱情享樂不好么?

  當然,家族里總有人要受累當官的,其他人幫襯一點就好。

  再者,便是當官了,也可以不做事啊。

  這年頭,終日不理政事的官員不在少數,累、俗、苦、沒勁,還不如服散喝酒。

  坐在陳有根等人身后的武官們卻聽得怒火中燒。

  他們原來是什么人?一身傷病的纖夫、終日辛勞的農人、世代為奴的兵戶以及掙扎求生的流民。

  同樣是人,為何士人就能如此放浪形骸,肆意享受人生?而他們卻掙扎在生死邊緣?

  以前沒辦法,見到這些士人都要下跪磕頭,別人當你是空氣,可隨意揉搓。

  可現在呢?手握利刃,殺心自起,他們有能力不下跪,有能力覆滅士人美好的莊園生活了。

  當下便有人站起,乃是銀槍軍幢主季收,只聽他怒道:“昔年于洛水拉纖,終日辛勞,只能勉強果腹。一年之中,只有社日、正旦和祭祀河神之時,才能分到點肉。匈奴來時,是我等奮力廝殺,將其驅逐,憑什么你有水陸珍膳,我卻沒有?不如你分點我吃吃。”

  “分點我吃吃”,話雖粗,卻是武人新貴們最樸素、最直接的要求。

  他們不是共產主義者,他們也想過比普通百姓更好的日子。但武人群體數量非常大,募兵就幾萬人了,府兵亦有五六萬人,連帶其家人、部曲,直接受益人口破百萬,比起士人獨享好處,這當然是不小的進步了。

  至于全民提升生活水平,那得破除阻礙,讓兩年三熟制的農業生產模式盡可能多地被推廣出去,收獲更多糧食——一般而言,在如今的情況下,也只有自耕農能受益,莊客農奴還是算了,多收了糧食也未必是自己的。

  “士庶有別,何須多言?”王寵瞄了一眼季收,道:“理天下之沉疴,究黎人之利病,兵家子可能為之?”

  季收一窒。

  顏忠暗暗嘆氣。這兵家子自己跳出來作甚,端地壞事!

  他剛想窮追猛打,讓王寵理屈詞窮呢,你倒好,讓他成功地轉移了話題。到了這會,他不知道該怎么說了,因為他也對方才季收的話感到不太舒服。

  士人之間有矛盾,有沖突,這是事實。

  但兵家子跳出來,明目張膽要求分潤好處,即便顏忠是比較現實的人,認為此舉不可避免,但被人當面這么叫囂,還是不太高興。

  即基于現實考量,他覺得該適當讓渡一點好處,相忍為國,但不代表他心里認同,這只是懾于武人巨大的破壞力,無奈之下的選擇罷了。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顏忠、王寵是一類人,只不過一個更現實、愿意變通,一個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認死理,不肯變通罷了。

  邵勛輕輕咳嗽了一下,道:“離題萬里。”

  季收一驚,轉身行了一禮,再度坐下。

  他善于殺人,但嘴炮戰斗力太弱了,再說下去怕是要被人說暈。

  邵勛的目光又落在顏忠身上。

  顏忠明白,理了理思緒后,對王寵說道:“君方才言及人禍。匈奴是否人禍?昔年曹嶷鎮青州,搜刮民脂民膏,盡輸平陽。此非人禍耶?”

  曹嶷偷偷擦了擦汗。

  太危險了!不會吵到最后,這兩人沒事,他卻被兵士當場拿下,清算舊賬吧?

  “偽漢宗室劉景,于黎陽沉河三萬人,此非人禍耶?也就沒把你沉河,使你今日能在此大放厥詞。”顏忠繼續說道。

  “王彌自青州之司州,殺戮無數。”

  “劉聰兵圍洛陽,宗室士庶死難者不可計數。”

  “大陽、長平之戰,便是名家子弟亦不得免。”

  “石勒據鄴城,衣冠君子盡入其營,被迫助紂為虐。”

  “此禍何解?”

  “四年前拓跋郁律已有南圖之意,若無大王提戈奮勇,勠力死戰,你可能在營陵安享太平?”

  王寵瞪著眼睛,有心說即便匈奴、鮮卑入主,一樣要拉攏士人為其效力,照樣可以逍遙。但此話說出來難聽,而且也沒有太多的底氣——胡人肯定要拉攏士族,但這個過程中難免誤傷,至于誰被傷到,那可就難說了。

  但他就是不服氣。

  后漢仲長統提出的莊園論,“逍遙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間;不受當時之責,永葆性命之期”的美好圖景如同思想鋼印一樣刻在他的心頭。

  自給自足的莊園是他寄托身心的凈土。

  他在莊園內衣食無憂、生活富足,有無數人服侍他,可以讀書游玩,思緒甚至可以遨游宇宙之外,暢想人生奧秘,故分外不容他人褻瀆。

  誰要拆莊園,他就罵誰,因為這是毀了他的信仰。

  坐在上首的邵勛面無表情地掃了王寵一眼。

  他收拾局勢太快,把這些士人保護得太好了。營陵王氏就沒吃過苦頭,若如同歷史上一樣被石虎攻入青州,與曹嶷連番大戰,王寵這廝怕是就不敢這么想了。

  “大王。”方才一直沒說話的金正突然站起身,道:“把這廝送到黎陽,找人沉河算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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