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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勢力(下)

熊貓書庫    晉末長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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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羊鑒寬袍大袖,踩著木屐,站在鄉間小院的門口,看著外間的景色。

  明顯是人工挖掘的河道貫通南北,岸邊的兩行柳樹將成片的農田隔成兩半。

  西邊是以魏郡一眾士族、豪強的田地,東邊則是普通百姓的農田——石勒時代分給跟隨他的軍士的田地。

  再遠處,有好幾處果園,果園與果園之間全是半人高的蒿草,荒無人煙。

  這就是鄴城,河北最繁華的所在,卻也是這副模樣。

  一大早就有許多衣衫襤褸之輩進入這片荒地,鐮刀揮舞得像月輪一樣,將蒿草不斷割倒、捆扎、運走。

  羊鑒所居的這個宅院就收到了不少草,有的已經運入了草料倉之中,有的則還在晾曬。

  此宅是羊聃在鄴城所置之居所,不大,前后四進而已,羊鑒只是在此臨時居住兩日,今天就要北上了——冀州撤都督多年之后,再度重設此職,駐博陵,以應對日益嚴峻的局勢,羊鑒就是去赴任的。

  跟著他一起北上的人不少,幕僚、仆婢、家將、部曲等超過八百,全都由他自己開銷。

  貼錢上班,就是此時的常態。

  當然,你也可以不貼錢,極端點孤身上任也不是不可以,但那樣一來,做事大受掣肘,很難展開工作。

  羊鑒家底殷實,自然不用那般了。

  從輩分上來講,羊聃算是他從叔了,本是清河太守,前陣子輪換了一下,出任安平太守,接替他的則是曾在幽州嶄露頭角的前安次令蓋芝,一個小族子弟。

  羊聃在安平,羊鑒在博陵,泰山羊氏開始漸漸瞄準河北了。

  原因也不復雜,繼續在河南發展,一無空間,二惹人注意。

  羊家并不高調,也不著急。

  作為頂級豪門,他們與裴、王這些家族有一個不小的區別,那就是雖然家學淵源,但走武人路子的不少。

  世人皆以清貴為要,武將屬于役門之一,除非你當個中護軍、中領軍之類的高級武職,不然就沒什么卵用。

  文官之中,有一兩個代表就可以了。

  比如梁國侍中羊曼,從職位上來說,他是近臣,可提供決策建議。

  別看只是“建議”,但關鍵時刻有四兩撥千斤之效,絕對不可小視。

  再比如田曹左丞羊茗,度田進行得如火如荼,他催得緊,你家田地來不及處理就被收走了,或者廉價賣了出去,損失巨大。

  他手松一點,多給你點時間,你就能多保住點利益。

  心狠一點,還能打擊看不順眼的家族或政敵——這事已經干過不止一回了。

  還有大晉衛尉羊囧之,掌管洛陽武庫、諸冶、公車、衛士,這也是實權官位。

  幕府右司馬羊忱,掌大將軍府兵事,若非擔憂梁王忌憚,左司馬陳有根早就莫名其妙出了什么事,丟官去職了。

  有這些人在,就可進行利益交換,確保羊氏不被人欺負,正所謂進取不足,但防守有余。

  當然,最大的好處是不會被梁王太過擔憂,進而遭受打擊。

  羊氏很清楚梁王出身太低,宗人單薄,對高門豪族非常警惕,生怕司馬氏之事重演,誰跳得最歡,誰就越被警惕。

  羊氏大可先在地方上發展,比如被人視作畏途的河北。

  盧子道老矣!

  羊鑒心中暗笑,一甩袍袖,倒背著雙手,踩著木屐來到了道旁。

  羊家部曲們穿著鐵鎧或皮甲,刀槍齊備,威風凜凜地站在一旁。

  “都督。”見得羊鑒出來,眾人紛紛行禮。

  “十三,前路打聽得怎么樣了?”羊鑒問道。

  “流民愈發多了。”家將丘十三說道。

  羊鑒聞言臉色一變,局勢愈發惡劣了。

  “走水路如何?”他問道。

  “很難。”丘十三回道:“現在一船接一船運糧,無有空卸。咱們有數百人,輜重近二百車,很難找到足夠的船。”

  “博陵可有兵?”羊鑒又問道。

  “無兵。”

  “梁王在何處?”

  丘十三有些為難,道:“一直在走動,七月底時還在中山,這會可能已在高陽、河間了,又或者已然南下。”

  “唉。”羊鑒嘆了口氣,暗道曹孟德都沒你這么忙。

  開基之主都是閑不住的性子,喜歡四處亂竄。

  還是守成之君好,大部分時間待在深宮大院,聽滿朝眾正匯報就行了。

  “梁王身邊可有兵?”羊鑒突然想到了一事,問道。

  “帶了銀槍中營數千眾,另有親軍千余、義從騎軍一千。”丘十三說道。

  “還好。”羊鑒松了口氣,道:“水路既不通,那就走陸路吧。”

  丘十三頓時緊張了起來,道:“諾。”

  說罷,立刻前去安排隨行護衛事宜。

  已經是八月初五了,雨仍然沒有小下來的意思。

  偶爾停個一兩天,隨后又以更大的降雨“報復”回來。

  南邊稍好一些,但越往北,大地就越往水鄉澤國的方向發展。

  沿途遇到了不少塢堡、莊園,有時候會停駐一下,借宿一兩日。

  其實早在司馬騰時代,羊氏就開始往河北滲透了,只不過最終以失敗告終。蓋因無論司馬騰還是后續的繼任者,都無法有效控制河北局勢。

  軍事上失敗,政治上自然就會輸得一塌糊涂。

  不過到底是經營過,羊家在河北還是有些相熟之人的,只不過經歷了這么些年,變故頗多,慢慢少了罷了。

  很多塢堡外堆疊著大量木頭。

  一打聽,都是去年從太行山上沖下來的。

  高陽、河間、博陵、中山、常山等郡組織百姓,將這些木頭通過水路輸送到魏、渤海、清河、平原、陽平等郡,售賣于私人,換取糧食、牲畜、農具。

  這些地方去年沒受特別嚴重的影響,日子還過得下去,再加上五月份夏麥正常收獲,他們底氣較足,于是便有不少人采買,打算陰干后拿來修繕、擴建宅院。

  只是如今看來,這些木頭多半砸手里了。

  今年和去年差不多,冀州北部災情嚴重,南部也受了影響,六月種下的雜糧必然減產。

  糧食,一下子就變得異常金貴了。

  以往喜歡趁亂搜羅人丁的塢堡帥、莊園主們也緊閉大門,墻上站滿了挎刀持弓的丁壯,警惕著每一股靠近的人群。

  甚至就連羊鑒的車隊抵近時,都被墻頭射下來的箭矢警告過,意思是他們沒糧,不愿意收人,趕緊滾蛋。

  行走在荒野中時,要么渺無人煙,要么突然就遇到密集得讓人驚訝的人群。

  流民一股接一股,少則數百,多則數千。

  至于更大規模,暫時還未見到。但如果官府不管,流民必然會互相攻殺、吞并,朝幾萬人乃至十萬人規模發展。

  到了這個規模,一般的塢堡就扛不住了。因為流民們完全沒有理智,或者處于絕望、癲狂的情緒下,很可能會不計傷亡,將塢堡硬啃下來。

  這個時候,塢堡主要么被迫入伙,要么全家死光,沒有別的選擇。

  行至襄國時,羊鑒看到了一個規模龐大的粥場。

  他特意下車看了看,粥很稀,但能吊住命。

  最大的問題是數量嚴重不足,沒法滿足全部災民所需。

  或許,廣平太守乃至鄴城盧子道打的就是這么一個主意:給災民希望,讓他們往這里趕,別在路上成群結隊。

  來了襄國之后,便受管束了,因為這里有軍隊。

  即便稀粥沒法救所有人,有人會鬧事作亂,也出不了大事,很快就會被鎮壓。

  一鎮壓,死了人,糧食就不再那么缺了。

  明明白白的計策,無奈之下的辦法,因為糧食的匱乏注定只有一部分人能活下來。

  離開襄國之后,羊鑒便經趙郡東南,折向巨鹿、博陵。

  一路之上,局勢似乎更加艱難了。

  路上出現了劫掠的馬匪,好在規模不大,都只有十幾騎、數十騎的樣子,還不敢對付他們這支規模近千的隊伍。

  有人拖著尸體在行走,慢慢消失在廢棄的村落中。

  有母親將孩兒遺棄在草叢里,哭哭啼啼離去。

  還有兩隊人互相攻殺,原因是其中一隊居然帶著糧食逃難。

  羊鑒看得面如土色,對冀州都督的重任有了新的認識。

  之前他在汝陰當太守,那地方說是荒涼,但災害少啊,秩序安定之后,吃飽飯不成問題,蓋因土地實在太多,你都種不過來,連續三年之中,你甚至可以種不同片的地,讓另外兩片地休耕,故產量著實不低。

  汝陰最大的災害其實是兵災。

  但這幾年江東那幫人也困難,蝗災、水災、旱災沒斷過,雖然就烈度來說比北方輕多了,可人家豪族占有的土地、人口也比北方多,他們是不太情愿拿出自己的錢糧支持大軍北上的。

  汝陰與河北的困難,完全不在一個層面上。

  就這樣一路走一路停,羊鑒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才在泥濘中一步步挪到了博陵。

  當地最大的家族、“寒門”博陵崔氏的人熱情地迎了上來。

  羊鑒掃了一眼,暗暗感慨。

  曾幾何時,博陵崔也算是冀州一等豪門了,聲勢也就小于清河崔,沒想到啊,現在混成寒門了。

  看崔氏子弟那模樣,巴結之意幾乎溢于言表了。

  呵呵,盧子道老矣。

  這個時候,羊鑒得到了準確的消息:梁王在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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