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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許昌與洛陽

熊貓書庫    晉末長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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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十九日,養精蓄銳了一整晚的大軍離開了肥鄉,折向東南,追擊敵軍而去。

  邵勛臨時收到消息,幾乎是在他擊敗逯平、李樂的同一天,茍晞在陽平再破汲桑,殺數千人。

  南北兩線皆敗,汲桑確實氣數已盡,不像是能翻盤的樣子了。

  此時的驛道之上,打了大勝仗的銀槍軍士氣高昂,每每看到邵勛策馬而過之時,就自發地歡呼起來。

  邵勛樂得他們如此。

  自己花費五年時間,傾盡心血培養的私兵,終于有了點模樣,可以上陣打仗,還能打勝仗,這巨大的滿足感足以讓任何人為之沉醉。

  牙門軍則有些不忿。

  肥鄉之戰,他們擔當側擊任務,沒有得到什么出手的機會,只在最后關頭追亡逐北,打了一次順風仗。而此戰最大的功勞,卻落在之前一直被他們瞧不大起的銀槍軍身上,因此個個都不服氣,心里憋著一團火。

  而心里不爽,自然就要發泄出來了。

  三天后,他們一路暢通無阻地抵達了館陶縣。

  城內只有區區千余義軍,人心惶惶。

  輔兵們花費一天工夫,簡單打制了一些梯子,當天晚上突然夜襲,逾越墻垣,攻入城內。

  賊眾潰不成軍,大部潰散。

  二十一日,繼續向東,一路追擊,絲毫不停頓。

  二十三日,行軍途中得到消息,石勒從清河南下,救援汲桑,為茍晞大破,死者逾萬。二人收拾余眾,倉皇潰往清河。

  于是大軍調轉方向,往清河而去。

  二十五日,牙門軍擊敗斷后的義軍夔安、桃豹部,二人僅率數十騎走奔。

  二十六日,克復清河縣,繼續向北,追襲不停。

  而這個時候,劉輿終于慢悠悠地抵達了鄴城。

  鄴宮殘破,難以住人。好在城內空宅子很多,不至于沒法安排。

  “好好的王宮,被一幫不知所謂的賊人燒毀,卻不知何時得以恢復舊觀。”

  “若彥國在此,說不定還會去憑吊哭祭一番。”

  “哈哈,彥國是個癡人。”

  “看過彥國的軍報沒有?簡直把邵勛吹成天下第一名將了。”

  “茍道將不也打得挺好?俘斬更多,比邵勛的成果更大。汲桑五萬賊眾,基本潰散得差不多了。我聽聞汲桑南奔茌平牧苑,此為找死。石勒帶著數百騎向北,不知何往。”

  “不知不覺,河北亂軍終于要平定了啊。”

  眾人吵吵嚷嚷間,神色都有些復雜。

  兩個沒有門第的人領兵,接連大破賊軍,如秋風掃葉一般,將河北給收拾了一個遍。

  但在他們之前,南陽王模控制不住局面,灰溜溜走避許昌,再至長安。新蔡王騰則更慘,父子四人只活下來了一個,家族幾乎覆滅。

  諸王之中,唯一有點本事的大概就是范陽王虓了,奈何他三十七歲暴死,不然也不至于多出這么多首尾。

  每每想起這么些事,眾人都有些不自在。

  聯想到原本關西第一大將張方同樣沒有門第,就更讓人難受了。

  這個世道,怎么竟是些不知所謂的低賤之人冒頭呢?

  “胡毋輔之的捷報,我已遣人發往許昌。”之前一直在看地圖的劉輿突然抬起頭來,說道。

  “許昌?”有人不解。

  “汲桑大敗,太傅已離開官渡,返回許昌。”劉輿解釋道:“河北大局已定,不會再有什么變化了。”

  “那我們?”

  “我們還不能走。”劉輿搖了搖頭,道:“有成都王殘部在廣平活動,太傅有命,揮師北上,剿滅之。”

  “那邵勛…”

  劉輿臉色一沉。

  其實他不太清楚前線的情況,胡毋輔之的捷報多有夸大之語,不能全信。但他看到邵勛死死咬著賊眾追擊的樣子,就知道肥鄉之戰他們的傷亡并不大,故有余力、有信心追擊逃敵,也就是說,他們現在是一支士氣高昂的得勝之師…

  很顯然,消耗邵勛的目的沒有達到。

  相反,他可能還繳獲了大量物資,俘虜了許多潰兵、工匠,實力比起戰前還有所增強,更不好對付了。

  “等等太傅那邊的回應吧。”劉輿嘆了口氣。

  他是真的擔心因為這件事沒辦好,而在太傅面前失寵,讓別人爬了上去——太傅最近對黃門侍郎潘滔非常欣賞,大有邀請他入幕的意思,劉輿很有危機感。

  聽劉輿這么一說,眾人也閉嘴了。

  陰謀詭計耍得再多,有人家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管用嗎?想到此處,微微有些氣沮。

  “邵勛現在在清河附近吧?”劉輿問道。

  “是。”

  “他有沒有說要做什么?”

  “向北追擊石勒,誓要誅殺此獠。”

  “咦?”劉輿驚訝地喊了一聲,自言自語道:“怪哉。汲桑、石勒大敗,部眾離散。汲桑南奔茌平,石勒北逃安平,邵勛為何舍汲桑而追石勒,難道石勒的價值比汲桑還高?”

  眾人面面相覷,都有些費解。

  是啊,為什么呢?汲桑的人頭可比石勒值錢多了啊。

  “令其見好就收,西進襄國,堵住石超等人北逃之路。”劉輿下令道:“其余諸軍,隨我北上廣平,剿滅司馬穎舊部。”

  “諾。”眾人紛紛應道。

  捷報入許昌之時,太傅身體又不好了。

  他將胡毋輔之的軍報看了又看,心中愈發不爽利,暗暗決定:今年就把此人踢到兗州,讓他去當個整日耍嘴皮子的大中正,終生不復入朝堂。

  “太傅,此時當鎮之以靜啊。”主簿郭象坐在對面,輕聲提醒道。

  司馬越嘆了口氣,微微點頭。

  打了勝仗,即便再不喜歡,也得捏著鼻子給賞。畢竟,禁軍本來是不會出動的,邵勛完全出于“恩義”,才率師出征。他甚至連私兵部曲都帶上了,任誰也無法指摘他的不是,你這時候再苛待他,可就說不過去了。

  “邵勛在清河做了什么?”司馬越突然問道。

  “據劉慶孫查探,派捐錢糧,搜羅工匠。”郭象回道。

  司馬越冷哼一聲。

  邵勛當真是連掩飾都不屑了。看樣子他對追擊殘敵也沒太多興趣,更多地是想撈好處。

  “給軍司王衍寫信,就這般說…”司馬越清了清嗓子,口述一番后,讓記室參軍孫惠潤色、謄寫,發往洛陽。

  信件送走之后,司馬越只覺一陣無力,頭也有些發暈。

  想了想后,又道:“著田甄、薄盛、李惲三人來許昌見孤。”

  “諾。”

  “鄴城已復,何人鎮之為佳?”司馬越又問道。

  他現在對宗王的能力已經不太信任了。更何況,也沒有合適的出鎮鄴城的宗王人選——即便有,人家也不一定愿意去。

  “太傅,或可致書王司空相詢。”在這件事上,郭象不敢胡亂發表意見,只能推給王衍。

  司馬越點了點頭。

  其實他已經有人選了:中書令和郁和仲輿,和嶠之弟,金谷園二十四友之一,素有清干之稱。

  名士、名人,或許能鎮得住鄴城。

  “茍道將那邊,不要拖沓了。”司馬越說道:“既已偵知汲桑南逃茌平,就揮師南下,搜剿之。抓到之后,不必請示,直接挫骨揚灰。”

  “諾。”郭象心中一凜,太傅對殺害他弟弟、侄兒的仇人,可真是狠啊,也真是記仇啊。

  他有點怕了,第一次覺得在太傅身邊當幕僚不是什么好事,但又舍不得權力的美妙滋味,一時間有些躊躇。

  許昌“霸府”的信件以最高規格傳遞,一路換馬不換人,第二天剛入夜即被呈送到了王衍案頭。

  郭象夾帶了點私貨,將他對《莊子》的一些新注解附在信中,一起送了過去。

  王衍看完后,不置可否,將其交給女兒王惠風收了起來。

  王景風百無聊賴地坐在一旁,直打哈欠。

  王衍嫌惡地看了她一眼,罵道:“除了容貌,當真一無是處。”

  王景風不知道遭了哪門子無妄之災,一時間愣在那里,嘴也撅了起來。

  王衍扭過頭去,長嘆一聲。

  王惠風仔仔細細看了一遍信,清冷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王衍暗暗贊嘆,到底是當過太子妃的,有點氣度,可惜不是男兒,可惜了啊。

  “你怎么看?”王衍問道。

  王惠風搖了搖頭,道:“女兒一介婦人,如何參預大事?”

  “我就要聽聽你的看法。”王衍耐心地說道。

  王惠風沉吟了一下,道:“邵勛鋒芒畢露,譬如颙府之張方,蓋過諸多士人光芒,必然惹得越府名士不滿。太傅本人亦不想重酬邵勛,太守之職幾無可能。那么,就只能給金帛賞賜、給爵位了。”

  “唔。”王衍輕捋胡須,點了點頭。

  其實,他覺得司馬越心胸過于狹窄,不利于馭下。什么人一旦被他恨上,那真是一地雞毛,弄得太難看。

  有時候,王衍都想跑到許昌,給司馬越話療一番,讓他悠著點。

  老夫還想靠你撈好處呢,別亂來啊。

  “持公而論,邵勛的功勞,縣侯夠不上,除非他抓住了汲桑。但聽聞汲桑奔向了茌平,那是茍晞大軍屯駐的地方,這個功勞想必與他失之交臂了。所以,亭侯、鄉侯就到頂了。”王惠風繼續說道:“不過,如今四方多事,說不定會濫封。茍晞即便抓住汲桑,在以往最多封個縣侯,現在卻說不準了,可能會有郡侯。那么,作為戰功第二的邵勛,封亭侯就說不過去了。”

  其實,在國朝初年,杜預有滅吳定策之功,也就封了個縣侯。

  當然,這是正常的。

  開國之初,爵位一般都比較吝嗇,卡得比較嚴。越往后就越松,到了王朝后期,往往濫封,尋常事也。

  “胡毋輔之說邵勛練得一手好兵,你怎么看?”王衍又問道。

  “女兒不通兵事。”王惠風搖了搖頭,說道:“但邵勛數百里奔襲劉喬,又于長安斬殺五千鮮卑,并不似那等庸碌之人。此番擊汲桑,摧鋒破銳也是真的,他的銀槍私兵,應有幾分戰力。”

  王衍捋著胡須在房間內走了半天。

  王景風無聊地伸了個懶腰,美好的身段顯露無疑。

  王惠風靜靜坐著,輕輕擺弄著信件。

  王衍停下了腳步。

  老實說,他都有點心動了。

  要想在洛陽作威作福,耍弄權柄,沒有能打的部隊支持,還是有點困難的。

  太傅不要邵勛,我能不能私下里拉攏一番呢?

  他為這個想法猶豫不決,因為邵勛這個人似乎有點難以駕馭,過于跋扈了。

  但他在禁軍中的名氣十分響亮,王衍親眼所見。

  同時也能打仗,打勝仗,這就更難得了——不得不說,邵勛奮斗五年,硬生生憑借自己的出色表現,活出了巨大的統戰價值,就連王衍都開始打他的主意了。

  “先探探太傅的口風吧。”王衍下定了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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