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年前。
宮廷的處境岌岌可危,各大貴族在君王的血稅以及機密處的恐怖統治下,求和的立場已經完全崩潰。
資不抵債的佃農,被殺良冒功的家庭幸存者,領主戰亂家破人亡的流浪者,舊亞蘭國制下的悲劇產物糅合在一起,國內大小起義頻頻爆發。
王廷對亞蘭的控制宛如烈馬脫韁。
只能由佐忒親征,將所有不聽話的人,統統暴力鎮壓。
只有上天知曉,這種局面還能維持多久。
舊亞蘭。
索特蘭公爵領地(今卡司塔行省)
焚盡一切的烈火燒蝕著灰霾天空飄下的細雪,殘垣斷壁碳化所揚去的塵埃,連同血淚一起被熱浪拋向陰云。
城堡殿堂中。
按佐忒的命令。
馬庫斯清理完了索特蘭公爵所有的直系后代,甚至是尚在襁褓中的嬰孩。
用袖袍擦掉劍上的血,鋒芒畢露的鐵器在火焰下倒映著他的面目。
但他雙目失明,什么也看不到。
“長官,城內還有一些民間抵抗勢力沒有拔除,佐忒大人讓您前去鎮壓。”
下屬對馬庫斯匯報著。
但馬庫斯并未即刻執行指令。
“你幫我看看,看看這把劍。”
他加入機密處已經有十多年,連年殺戮下,他已經忘記自己長什么樣子了。
“抱歉?”
下屬不明白他的意思。
“這上面,是什么樣子?”
馬庫斯讓他湊近來看,仔細描述。
下屬看著劍上的倒影,金屬下顎滿臉的劃痕以及被強酸燒過渾濁雙目,讓他難以形容,馬庫斯肯定是想問自己他臉上有沒有傷。
“一切正常,長官,一切正常。”
下屬副官吩咐著其它人將尸體焚毀,以免滋生瘟疫,現如今亞蘭的人口數量,已經稱不上是一個健全的國度了。
“哦。”
馬庫斯摸著自己的臉,但怎樣也想不起來了。
根據下屬的描述。
在城里還有民間抵抗勢力,但其實是一家鐵匠鋪,鋪上的主人是退役的冒險者。
他不再遲疑,離開高堡,但速度緩慢。
他能感覺得到,一切就要終結了。
這種預感很強烈,他已經找到了以后遭到清算時的退路。
漫步在城池之中。
血液浸沒了鞋底,火焰燒灼下未曾結痂,腳掌還能感受到那尚存的溫熱,每踩一步都蕩起粘連的鮮紅漣漪。
當來到事發地點時,馬庫斯發現這所謂的鐵匠鋪規模不小,人員也是上百,修筑著圍墻,既是鐵匠鋪,里面的鐵器裝備足夠全副武裝。
門口躺著幾位機密處成員,但并沒有死,也都是輕傷。
里面的人似乎是不想斗爭,只是不讓他們侵入。
佐忒的命令是鎮壓這里。
馬庫斯也唯有拔劍,只身一人進入鐵匠鋪,庭院內鐵索掛著一把把刀刃,即使在陰天下也晃動著強光。
屋內抵抗勢力,沖在最前方的人不是馬庫斯一合之敵,哪怕他們身披鐵甲護腿,力場劍鋒所過,紛紛被卸去膝蓋以下,跪倒匍匐在地,鮮血奔流不斷。
他還要再殺,奧術加持,雙腿生風,快如飛梭蹬踏。
此地主人現身。
那是一柄由先古神州的精鋼所鍛造的直刃大刀,這種精鋼不屬于西大陸,鍛造技藝也已失傳,稱得上稀世利器,
那人竟然能看透馬庫斯那奇異的力場偏移。
刀劍交鳴,火花如瀑,鏗鏘之音震蕩肺腑。
那人雙手橫欄,竟擋住馬庫斯一擊。
令他直皺眉頭。
“你是誰?”
籍籍無名之輩,做不到這種程度。
“我曾是冒險者,還容留條生路,我忠于君王,可以為王廷效力。無意冒犯你們,若要錢財,拿去便是了。”
亨利克如是說著,他必須對鋪上所有人的性命,以及對家人負責。
“根據條例,當今亞蘭已不容私鑄兵刃,這已經是死罪。”
指令是說一不二的,鎮壓那就必須得完全失去抵抗能力。
馬庫斯將專注力凝聚于手,木樁瘋漲,力場風力絞在其上,一道道奔流如長龍的螺旋火柱,要將此地所有人鎮殺。
曾是殿堂級冒險者的絕刀亨利克,也只能繼續頑抗。
灰燼在飛舞,刀聲在尖嘯,人影在跳動。
先古神州的精鋼無物不斬,亨利克直奔源頭,刀光夭矯,奔流火焰被一一分流湮滅,直奔那盲眼魔劍士與他近身纏斗。
亨利克沒想到這魔劍士劍術也是超一流的高手,挑刺抽割間刁鉆至極,近乎魔邪。
但這還不夠勝過他。
分不清誰更快,只知道他們都想比對方更快,鏗鏘之聲不絕于耳,刀光劍影將周遭鐵索下掛著的利器晃成粼粼波光。
機密處成員均是發愣,十余年間,也鮮有人能與正值壯年的馬庫斯殺到這等地步。
房中亨利克的妻子跪伏在墻角,抱緊著孩子的頭,生怕他看到亨利克身首異處那一幕,看到能與丈夫勢均力敵的機密處成員,絕望已經開始扎根。
佐忒命令士官長們拔除城內所有民間抵抗勢力。
馬庫斯遲到了。
城內其余地區均已鎮壓完畢,佐忒也趕到了這里。
“長官。”
馬庫斯用力場暴退十余米遠,不再戀戰,氣息已不均勻。
“太難得了,有你都殺不了的人。”
佐忒并沒有責怪馬庫斯。
他現在被負責調到各地救場,局勢越來越不妙,起義軍遍地開花,背后也有各地領主的相助。
暴力鎮壓漸漸的不奏效了,帶起的是更多反彈,他建議奧格涅奪權,但奧格涅仍然在思慮中。
那人的強大氣場過于恐怖,不僅是鐵匠鋪內眾多工匠,竟也使得亨利克背脊生汗。
“這里刀很多啊。”
佐忒打著空手,隨意的掃視著。
“長官,我忠于君王,愿為王廷效力。”
亨利克依舊復述著剛才的話語,冷汗瞬間干涸,指尖微顫,卻握緊了刀柄,滾滾燃燒的城市倒映在他冷靜的雙眸。
佐忒并沒有理他,只是走到庭院內那些掛著的鐵索下,摸著一柄柄寒光锃亮的刀刃。
“你生意肯定很好,每個人都需要刀。
刀拿在手里,總想砍點什么。
有的人成了廚子,有的人成了屠戶。
有的人…成了我們這樣。
才有了當今世界。”
佐忒輕笑著,隨意從鐵索上取下了一把刀,在手中掂了下重量,試著揮了一下,輕巧鋒利,手藝真是不錯。
“世上沒有什么是刀不能解決的。
唯一要考慮的只是,刀夠不夠快。
你覺得你的如何呢?”
佐忒把刀尖指向亨利克,詢問著。
他身后有著太多士官長,每個都是萬里挑一的強者,插翅也難逃出生天。
“長官…”
亨利克只是重復著那句話,表現得極其順從,愿為王廷效力。
而這真的把佐忒給惹惱了。
“你太怕我身后這些人了,如今戰亂不休,我要用自己的命占卜一下,奠定兇吉。接下來我與你一戰,若你殺了我。馬庫斯…你來當機密處副長,然后放他們所有人離開。”
佐忒話罷,若是贏了,自己也不尋退路,等待假以時日的王城決戰。
“長官…我…”
亨利克依舊示弱。
“我是認真的,你必須如此。”
佐忒平靜說道。
似是抓到了救命稻草。
亨利克血氣在心頭沸騰,殺意如浪潮般涌上,眼神狠辣,今日唯有一戰,自己為索特蘭公爵的反抗提供武裝,沒有血,是逃不過此次劫難的。
“就和我曾經告訴你的一樣,馬庫斯,他們總是在偷偷遵循自己的意志。來吧,我知道你,絕刀,亨利克。讓我看看是否和傳言的一樣,絕古壓今。”
佐忒笑容并未消失,但眼中溫和退卻,只剩一片寒光。
屋中亨利克的妻子捂著孩子的嘴,不讓他的啼哭傳出去,被折磨著的精神,看向下方庭院的目光,比夜還要為之愁慘。
亨利克沒有懈怠,長刀懸側,向左踱步,緩緩的斜向走往佐忒,并未出招。
佐忒問天買卦,只是用著鐵匠鋪打的一柄刀,也慢慢向亨利克逼近。
在一片殘垣的業火余燼飛舞過兩人正中的一瞬。
亨利克出招,拔刀反擰,銀光乍現,刀風如狂,壓倒周遭烈火。 無人能看清動作。
回過神時已經結束。
先古神州精鋼所鑄的刀刃斷掉半截,重重砸在地上,哐當的巨響,為每個人敲響了喪鐘。
對屋中的母子來說,比斷頭臺還要更加為之凄厲。
佐忒的刀繞過了銀光,趕在它斬下之前,截斷了那稀世神兵,雖佐忒的刀刃卷口,但足以殺人,輕飄飄的落在了亨利克肩上。
那比羽毛還輕的力度。
卻似天傾。
他雙腿募地下沉,無力跪倒在地,雙眼渙散失去焦距。
一刀捅中亨利克腹部,佐忒可不想讓這大罪之人這么輕松死掉,他對刀研究極高,亨利克打出的刀,和那些叛軍手里的工藝成色一致。
“亨利克因為協助索特蘭公爵組織武裝力量,叛國罪成立,以王廷的名義處以絞刑。”佐忒打完官腔之后,“把所有人拖出來殺了,將這賊人吊在城門下,和索特蘭大人作伴。”
鐵匠鋪其余人拼死抵抗。
但這些人…都是萬里挑一的士官長。
麻利到只是像在收割麥田。
試圖從后墻逃跑的亨利克妻兒也被機密處成員抓住,拖到庭院里集中處刑,眼看就要被一名士官長給剁掉。
“長官!我求你了!放過他們吧。”
亨利克腹部流著血,他只是一個冒險者,沒有更好的措辭了。
“你的話怎么能叫我相信呢,我看到你打的刀,就知道你在支持索特蘭公爵,可你卻一直在騙我,一次又一次說著謊話。你根本不屈服王權,也不屈服于我的權力,你一直在偷偷遵循你自己的,你很卑鄙,亨利克。
不過現在。
你會知道權力的本質是什么了。
馬庫斯,你來告訴他。”
佐忒叫停了準備處刑的士官長,他要給亨利克好好上一課。
馬庫斯沉默了一會兒。
“權力的本質,是讓人受苦,長官。”
他冷漠回答道。
“的確是這樣。我很佩服你,亨利克,傭兵還是冒險者,無所謂了,這種東西都一樣,能在那堆玩意兒里出名,你很不簡單。肯定是這個婦人跟你吹耳旁風,讓你有了篡逆之心。”
佐忒一刀斬下亨利克妻子頭顱,脖頸鮮血奔流如柱,長發腦袋在地上滾了十幾轉,再過美麗的面孔,也是沾滿血污泥土死不瞑目的凄慘頭顱。
亨利克殺意隨著劇烈的呼吸破體而出似的,還要暴起殺人,但諸多士官長將他架住,鐵手如鉗,絲毫不能動彈,腹部的創口也徹底崩開,大出血,溢出一些內容物。
絕刀。
一代強者,悲慟的嚎哭著。
佐忒知道,他現在才屈服。
“亞蘭現今人口凋敝,我會饒你兒子一命,但也僅是饒過他而已,他們興許…不像你們一樣卑鄙。”
佐忒隨便吩咐了一只鷹犬,切下了那六歲不到,只是在啼哭的孩子右臂。
沒有什么是刀解決不了的。
唯一要考慮的只是刀夠不夠快。
而那孩童,無法用刀了。
“把他吊死!燒掉整座城市,所有文書所有資料!掌握過去!才能掌握未來!支配…時光。”
余興節目結束,佐忒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兇吉已定,必須整合兵馬,要不了幾年,可能兩年都不到,王城必有決戰。
他頭也不回的離開。
馬庫斯聽到那幼孩的哭聲,他看著父親如死狗般被拖走,但…那種歲數又能懂什么,連刀也不能拿了。
入夜后。
城市大火依舊燃燒不休。
獵巫機密處通宵達旦的焚毀著此地由知識分子撰寫的,所有對王廷,對機密處不利的東西,這些人總是喜歡記錄。
馬庫斯被安排到城門處,在城墻下的雪地扎營,以防游散抵抗力量的突襲。
城門處吊死了太多人,被放上去的索特蘭公爵只是一團被折磨到只剩人形輪廓的模糊爛肉。
與他作伴的亨利克,也早已流血而死。
那斷臂孩童,似是認為他父親并未死透,用單手托著亨利克的鞋底,祈禱著他父親死而復生,向龍主禱告著,希望展現神跡。
沒人去處理他,佐忒的命令是不容置疑的。
馬庫斯的力場感知中,他已經在那里哭著托了半個鐘頭,因斷臂失血本就虛弱至極,快要死了。
他按照記憶,用力場在木樁上雕刻著自己的長相,但無論怎么嘗試,都沒有用。
這一切要結束了。
他能預感得到。
既然自己的面目已經完全模糊。
但印象中,還是有著亞蘭特征的標準長相。
那小子,一定是個亞蘭人。
那當然不是自己…
自己得為這深淵,劃上一個休止符。
他驀地站起身來,在雪地里踏出一個個腳印,來到了亨利克尸體下。
“你父親徹底死了,哪怕是永恒與時光之龍,也無法將其復生。”
“你說謊…”
“和別人不一樣,你從現在開始,就要當一個男人,現在!”
馬庫斯拖著那孩童離開雪地,他馬上就要因失溫而死了。
在城里一處不起眼的民居,機密處沒興趣破壞這些平民的住所。
以士官長的身份,找軍需官要來了可以過三天的物資,酒,甚至是…戰時的熏肉片。
將他安置好,蓋上毯子。
馬庫斯看著他斷臂處的滲血包扎,雖然是冬天,但不處理的話,也有很大的風險。
“你聽好了,如果接下來你哭了,或是發出一點叫聲。那么代表,你還不夠成熟,你沒有做好準備,你不是那塊料。你是一個殘廢,你最好的結局,也是給盜賊公會當成乞討的工具,這已經是如童話美好的結局了。但我還更好的結局,如果你現在能創造奇跡,那么以后也一定能。否則的話,你今天就該死,避免無用且凄慘的一生。”
馬庫斯擰開一瓶巨人喝的,八十多度的烈酒瓶蓋。
真的有奇跡么?
另外…
這種歲數的小子真的懂自己在說什么嗎?
孩童一臉不明所以的表情,馬庫斯也感知不到細微神情,只有沉默。
馬庫斯將烈酒澆上去,給傷口消毒,極高度數的烈酒灼燒著或許并不存在的感染。
房間內靜謐得可怕。
馬庫斯是允許磨牙那種程度的聲音的,但是一丁點也沒有。
如死一般沉默。
如果不是那略顯急促的呼吸,馬庫斯還真以為他已經死了。
“你一定會是…傳奇。
三天后,王廷軍會來駐守這里,這里的食物足夠撐到那時候了,綽綽有余。
這是永恒教派的推薦信,你會進入教派的教養所,但是以貴族待遇,不用做那些血汗工作。
永遠別忘記今天。
永遠。”
馬庫斯強調了一遍,離開了這所民居。
從里面出來的時候。
陡然生出了一種十余年沒感受到的東西。
自己的罪惡,只有永恒才能將其之凈化。
這好像也無所謂了,那張面貌,難道不是自己么。
他創造了奇跡。
正如二十八年后的現在。
今天。
從北境大監獄逃出,王廷對佐忒的特別追緝小組已經解散,完全失去了目標,不如說是永恒教派從中作梗。
但這個特別追緝小組,有一些外聘人員,這些雇傭的冒險家當然也樹倒獸散。
唯獨留下了一個剛來幾天的英雄級冒險者。
即使沒有王廷的經費,他也要繼續下去。
那時的記憶太過模糊。
但他的一生都是從那個雪天開始,似乎是那天,他才剛剛誕生。
他沒有自己的名字。
只是按照昔日推薦信上的署名,換了一種叫法。
英雄級冒險家,活死人,馬格努斯。
世界上沒有什么是刀所不能解決的。
唯一要考慮的,只是刀夠不夠快。
原來。
真的是這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