嗵嗵嗵!
秦淮河面上,當一艘風帆靶船,在五里外出現時。
十六艘鐵甲艦,排在前面的五艘率先開炮。
馬和站在艦島,指揮室艙室頂部的瞭望臺上,親自目測觀察炮點落點。
雜亂分散的炮彈,凌亂的落在靶船的前后左右。
馬和微微皺眉。
搖頭:“咱們以前雖然進行過大量的實彈射擊,可咱們操作的火炮,到底只是安裝在木船上,較大的陸軍火炮,和燕華這種,專為海軍打造的火炮,到底還是有很多細微差別。”
他們這將近十幾年,用的教程,都是那位忠勇公,秘密送回來的燕華海軍實戰以及演練中摸索出來的。
就說這跨射的試射。
根據他們得到的炮彈落點分布圖。
徐憲昌也站在指揮室上方的瞭望臺。
就在徐憲昌觀察時,馬和舉著望遠鏡,觀察靶船同時,口中一條條命令,不斷發出。
昔日的袍澤,一定會緊緊圍繞在他身邊。
可但凡燕華海軍,能打出教程中,描繪的那種炮彈落點分布圖的五成。
“仰角三十!”
“輪機組保持現有速度不變!”
那些人,一個個不識抬舉!
“進三位!”
如今新皇登基后的大明,也將有一支,以他為首的派系。
這也就意味著。
他更想,說服昔日的袍澤,一起背叛燕王朱棣。
此刻,他雖然不想這些新皇培養出來的海軍人才,盡快成長起來,威脅到他將來在朝廷的地位。
即將到來的戰斗,就將十分艱難。
相較于將來。
可又希望,這些年輕人,有幾分本事。
如此,他們這些人,在大明整體環境中,就是外來戶。
想要通過這些,雜亂無序的炮彈落點,找出有用的參考坐標,算出跨射坐標,無疑更加困難。
皺眉搖了搖頭,卻又默默松了口氣。
排在后面,第二序列的戰艦,開始跨射炮擊。
傳訊兵,站在黃銅做成的精致鐵皮大喇叭口前,大聲呼喊。
舉著望遠鏡觀察。
燕華海軍,最優秀的年輕一代將領,統帥著八艘,他完全不了解,據說十分先進的鐵甲戰艦。
最后方旗艦上。
以呂珍為首,這批老人的影響力。
這些人,除了他的幾個心腹,其他水兵到參謀、艦長都是陛下秘密培養出來的。
可惜…
他的內心很復雜。
他的壓力很大!
嗵嗵嗵…
沒想到,盡是暗度陳倉!
“傳令輪機組,保持現在的速度不變。”
將來,他未必能牢牢捏住這支艦隊,使之成為自己立足大明朝堂的本錢。
葉開,絕對是燕華海軍,年輕一代,最為杰出的統帥人物。
昔日,先帝在位時,大明有鼎盛一時的水師巢湖系。
絕不是現在他眼前這種,雜亂無序。
當初葉開被勒令退役,他還以為,是燕王朱棣,要清洗燕華海軍內部。
他倒是沒見過燕華海軍真正實戰中的表現。
“所有炮位,進三位、仰角三十…”
燕華海軍哪怕是試射,打出的炮彈,落點都是十分有規則的。
眼下的危機,顯然更兇險。
聲音通過管道,向甲板、炮艙傳遞。
一名名,站在大喇叭聽音口,貼耳傾聽的水兵,聽到命令后,迅速大喊:“勻速!”
“進三位!”
“仰角三十!”
“點火!”
嗵嗵嗵…
第三梯隊,五艘鐵甲艦中,馬和所在的戰艦,率先跨射開火。
數十顆巨大圓形彈丸,在炮口火光和濃煙吞吐之際,呼嘯而出。
砰砰砰…
一顆顆在靶船附近的水面落下。
咔嚓!
兩顆彈丸,猛地砸中靶船甲板。
頓時,甲板上,木屑飛濺。
“打中了!”
“我們打中了!”
“這鐵甲艦實在是太威武了!”
就當馬和統帥的戰艦上,所有人歡呼之際。
徐憲昌指著馬和所在戰艦,詢問身邊,跟隨他一起投效大明的心腹,“十一號艦的艦長是誰?叫什么名字?”
心腹含笑道:“此人名叫馬和,我當初從他們中間,選拔艦長、參謀人員等各種艦上指揮官時,就發現這個年輕人很優秀。”
徐憲昌瞥了眼心腹。
提醒道:“咱們現在已經是朝廷的官員了,不是在燕華,以后在我面前,適應著自稱屬下、卑職,不要我我我,咱們自己兄弟間沒什么,可如果在朝廷這邊,還改不掉以前這種,沒有尊卑上下之分的稱謂,會被人說三道四的。”
在燕華的軍中。
乃至官府與平民之間。
卑職、屬下、小民這些稱呼,早已被不知不覺取消了。
軍中上下級,下級見了上級,最多稱呼一句少校、將軍之類的。
下面將領,也不會自稱卑職、屬下,而是以我來指代自己。
這不是燕王朱棣,下令取消的。
而是,從民間到官方,不自然間,就發生了轉變。
恰是這種轉變,讓他感到害怕、恐懼。
這恰恰證明了。
朱棣這些年,一直在推動的去尊貴卑賤陳腐之風的效果。
等有一天,所有人都遺忘了卑職、屬下、小民、大人這些尊貴卑賤上下之分時。
燕華恐怕就再也沒有人上人了。
即便燕王朱棣駕崩。
他們這些人,恐怕也無法將風氣扭轉回到過去。
所以,與其留在燕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還不如背叛朱棣,卷走燕華的十六艘鐵甲艦,以此為籌碼,在朝廷這邊,換取一份高高在上的功名利祿。
徐憲昌收斂思緒,又看了幾遍跨射演練。
吩咐道:“十一號戰艦、八號戰艦、五號戰艦、十三號戰艦、二號戰艦,這五艘戰艦的炮擊彈落點都比較不錯,尤其是馬和統帥的十一號艦,這五艘戰艦,組成一個分艦隊。”
“由馬和擔任分艦隊司令。”
“接下來,交戰期間,讓這個第三分艦隊,排在第三梯隊。”
“剩下的第一分艦隊、第二分艦隊,好些艦長表現不佳,暫時還不足以擔任艦長,你們去充任艦長,張楠,你擔任第一分艦隊司令,迎戰葉開時,指揮你的分艦隊,排在第一梯隊,為后面第二、第三梯隊跨射,爭取打出最佳的參考坐標。”
“劉東晉,伱擔任第二艦隊司令,排在第二梯隊,能不能予以葉開那個小崽子,迎頭痛擊,主要靠你們第二梯隊的打擊,第三梯隊這些生瓜蛋子,只能算是補充。”
皇帝提供的這批人,不能不用。
不然,皇帝恐怕都要懷疑他。
所以,馬和為首的五個表現最優秀的艦長,組成一個分艦隊。
并且,他還親自提拔,表現最優秀的馬和,擔任分艦隊司令。
應該能讓皇帝滿意了吧?
剩下的,除了他的旗艦。
各艦的艦長,他都要用自己的心腹去擔任艦長,十六艘鐵甲艦,他要確保,自己能控制十一艘。
這還不夠!
只讓心腹去擔任艦長,還遠遠不夠!
必須在艦船上,一些關鍵位置,都能有燕華出身的海軍將領去任職。
接下來,他還得抓緊時間,勸說那些死硬的昔日袍澤,跟著他背叛燕王朱棣。
海面上,新的編隊組建好后。
炮擊演練繼續進行。
岸邊。
一輛馬車內。
朱樉、朱棡坐在車內,聽著隆隆炮擊聲,看著遠處河面上,升起的一道道水柱。
吱呀!
馬車門打開。
朱樉秦王府心腹拉開車門,低聲道:“王爺,已經打聽清楚了,十一號鐵甲艦的艦長叫馬和,剛剛,已經被徐憲昌任命為第三分艦隊司令。”
馬和?
朱樉、朱棡均都皺眉,相互對視。
他們從未聽說這個名字。
倒也情有可原。
畢竟,都是大哥從罪籍中,挑選出來的人才。
他們怎么可能去關注,一些身負罪籍的囚徒。
朱樉擺了擺手,“知道了。”
等心腹離開,馬車門關上。
朱樉擰眉看著河面上,炮彈命中率越來越高,眉頭漸漸擰的更緊了幾分。
某刻,氣惱冷哼一聲,“大哥還真是機關算盡,費盡心機了!”
“走!去會同館!”
半個小時后。
朱棣書房。
馬和?
朱棣眉頭緊擰,心中不由泛起了一絲絲波瀾。
他在琢磨。
這個馬和。
會不會是,歷史上,那位七下西洋,中原開海第一人的三寶公公,鄭和!
鄭和原名就叫馬和。
是‘他’為其賜國姓,更名鄭和。
這不是沒可能。
而且,可能性很大。
歷史,雖然被他擾動,早已面目全非了。
可很多原本歷史上,與他有關系的人事物。
依舊以各種各樣的形式,出現在他身邊,與他產生交集。
早期,張老大、丘二哥、朱老三、張武、譚淵…
后來的楊榮。
再后來,他此番回程途中,碰到的于謙。
現在這個馬和,就是鄭和,也沒什么好驚訝的。
歷史的慣性,還是十分大。
馬和,終究還是與海產生了聯系。
那么,他自己的歸宿和命運呢?
真能在外,獨善其身?
“老四,咱們這個大哥,為了今天,可算是機關算盡了,你的八艘鐵甲艦,有沒有把握打得過這十六艘鐵甲艦,要是不行的話,我就盡快傳訊給姚廣孝。”朱樉著急道。
朱棡也開口,勸說:“老四,根據我們的觀察,這些大哥秘密培養的海軍人才,進步十分快,在最開始,他們的炮擊,還雜亂無章,戰艦之間的配合,也十分笨拙生疏,可我們回來的時候,雖然陣型還十分呆滯,變陣也十分緩慢,但不得不承認,已經搞得有模有樣了。”
“秦淮河不比大海上。”
“且在這里,有大量的岸防炮,乃至陸軍火炮助戰,為十六艘鐵甲艦分擔壓力。”
“湯二叔的兵權,已經被大哥收回去了,這幾天,京營所有的炮營,都在秦淮河畔,修筑炮兵陣地。”
“如果真沒把握,就讓二哥、三哥早點準備,你別信誓旦旦認為,大哥不會對你做什么,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變化,當初,咱們誰想到過,大哥會對你做出這種事。”
朱棣感激看著朱樉、朱棡,略作沉吟,搖頭:“二哥、三哥再看看吧,我還有其他底牌,保證我的性命。”
方瑞和世顯,應該已經潛伏進入金陵城了。
若是大哥真的對他動了殺念。
軍情司會一邊在金陵城大開殺戒。
一邊,沖擊會同館。
只要帶走雍鳴,安全把雍鳴送回燕華就行了。
雍鳴到了燕京。
燕華就有了絕對的主心骨。
燕華陸軍,登上福建。
以他在福建的威望和影響力。
以及福建統兵主將沈仁的配合,加之,從福建跟隨他出海那一批豪強的幫助。
燕華旦夕間,控制福建并不難。
然后,燕華陸軍只要憑借福建的地勢,一邊守住福建,一邊進攻廣西。
從廣西,入南朝,與占城起義軍匯合,合兵一處,退可要求和大哥談判。
若大哥執迷不悟。
進可取云貴川!
他就不信,拿下朝廷西南之地,大哥還能打下去!
真發生最壞的結果。
只要雍鳴統帥燕華,能在外把仗打好。
他們在金陵就是安全的。
所以,非到萬不得已,他不想把二哥、三哥牽扯進來。
早些年,父皇在世時,他們猶猶豫豫,不往外走,不在外面,給自己尋一塊根基之地。
現在,二哥三哥他們若是牽扯進來。
若是把大哥拉下皇位還好。
若是不能。
他們將來的處境,將極為艱難。
當天。
朱樉、朱棡前往秦淮河畔觀看大明海軍演練。
而后回城,徑直強闖會同館,和朱棣見面的消息,就被紀綱遞到了朱標案頭。
朱標看后,只是搖頭笑笑,自言自語說了句:“讓老四知道,朕也有底牌,沒什么。”
翌日。
臨近中午。
秦淮河下游。
最后一處隸屬水師統帥,也是從此,直抵金陵城河段上,最后一處岸防炮陣地,以及河面上。
完全被轟鳴的炮聲籠罩。
當啷!
一顆炮彈,裹挾著巨大慣性沖擊力,重重砸在旗艦甲板上。
宋三思頭上纏著白紗布,一條胳膊,掛在脖子上,站在葉開身邊。
在巨響聲響起時,身子下意識哆嗦一下。
看著巨大的彈丸,在甲板上,留下一個凹陷的深坑,彈起落在水面上。
臉色格外凝重。
他不清楚,已經被朝廷所控制的十六艘鐵甲艦,防護能力怎么樣。
但這八艘新一代公爵級鐵甲艦的防御力,簡直太變態了。
一路從松江口到此處。
葉開統帥的這支艦隊,已經打垮了,十三處,沿河建立的岸防炮陣地!
有上千門火炮被損壞。
要知道。
自從洪武三十年,時為儲君的陛下和燕王發生沖突。
被燕華海軍,老部長呂珍,統帥十六艘鐵甲艦,一路沖到金陵城下。
呂珍過金陵,聞太子召見,卻不入金陵城,而直奔鳳陽,面見先帝后。
借著和燕華簽訂大十字鐵路計劃。
得到燕華大量工廠和技術援建。
大明掌握大型炮管鑄造技術后。
這些年,陛下或許是因當年受到的奇恥大辱。
幾乎瘋狂的加強,沿河防御能力。
可饒是如此。
時隔六七年的今天。
這些砸重金,裝配的岸防炮,依舊擋不住燕華的新一代海軍艦船。
除了給這些戰艦身上,留下無數坑坑洼洼的彈坑。
十三處岸防炮,最大的戰果,僅僅是造成燕華海軍,五十人受傷、十八人戰死。
五門炮塔損毀。
其中兩門,還很快就被修復,繼續投入使用。
朝廷,真的能擋住,這支武裝到牙齒的艦隊嗎?
陛下的底牌…真能發揮奇效嗎?
“太慢了!”
葉開皺眉,不滿的嘟囔聲,打斷了宋三思的思緒。
隨即轉身吩咐:“傳令,使用開花彈…”
“司令,真要用開花彈?”身邊的參謀人員,有些猶豫。
葉開頓時憤怒抬手,指著遠處岸上,濃煙籠罩的炮兵陣地,“你看看,他們有把咱們當同胞嗎?”
“以前的幾處岸防炮陣地,還講些彼此間的情誼,可越往上游,這些洪武三十年后,建立的岸防陣地,炮擊烈度多高,有把咱們當同胞嗎?”
“告訴兄弟們,不要壓著炮擊速度了,全速速射!”
“是!”參謀也瞬間不再猶豫,領命后轉身就去傳令。
宋三思張了張嘴,勸說的話,到了嘴邊。
最終又忍住了。
有什么理由勸說?
被這位葉司令救上船,醒來后。
雖然這位年輕葉司令,語氣十分強硬,喊打喊殺。
可他一路就在船上。
十分清楚。
人家一路炮擊,并沒有拿出全力。
洪武三十年后新建的岸防炮陣地。
都是松江口水師內,巢湖系被瓦解后建立的。
這些岸防炮,和洪武三十年前,由巢湖系建立的岸防炮陣地不同。
他們和燕華海軍沒有任何情誼可言。
他們只效忠陛下!
嗵嗵嗵!
轟轟轟!
很快,一陣陣轟鳴爆炸聲,在遠處岸上的岸防炮陣地內響起。
密集的爆炸聲中。
甚至隱約可見,一根根笨拙的炮管,被炸飛,高高拋起,又重重落下。
開花彈投入使用。
各艦不再壓著炮擊速度后。
不到半個小時。
岸防炮陣地,便沒有了反擊的動靜。
一陣風吹過。
濃煙漸漸消散。
宋三思舉起望遠鏡,看著凌亂、傷員滿地,宛若人間煉獄的岸防炮陣地。
臉不由微微變白。
這才是燕華這支海軍艦隊的真正威力!
那種開花彈的威力,實在是太大了點。
殺傷力太大了!
下游其他各處岸防炮陣地,打不過,將士們還有機會,撤離陣地。
可此處,恐怕十之八九,都折損了!
這或許,就是燕華憤怒之火的威力吧?
葉開隱去臉上,帶著一絲絲悲慟的復雜神色,冷硬冷哼一聲,放下望遠鏡,喝令:“兵臨金陵城下!把所有炮口,都給我對準金陵城!”
“出發!”
嗚嗚嗚…
汽笛聲中。
八艘戰艦,帶著十六艘從后面趕上來的補給艦,直撲金陵城。
“最后一處岸防炮陣地破了!”
“燕王的海軍艦隊來了!”
“鐵甲艦之間的戰斗,咱們大明和燕華的真正戰爭,馬上就要開始了!”
“快,出城,出城瞅瞅!”
當燃燒的烽火,被金陵城注意到后。
整個金陵,瞬間沸騰,不安躁動。
無數人,涌出城。
皇宮內。
朱標從御書房內走出來。
滿朝文武,齊齊站在御書房外臺階下。
朱標抬頭,看向頭頂,烈烈旭日。
片刻后,才收回視線,看向下方的朝臣,“朕今天與諸位臣工,一起登城觀看這場,被人家打到皇都家門口的海戰!”
“看看到底是本朝的將士,維護朝廷尊嚴。”
“還是像洪武三十年,朕的顏面,再次被人踐踏!”
話罷,朱標甩袖,坐上了肩輿…
群臣跟隨,浩浩蕩蕩往宮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