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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天下最叵信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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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這?

  張紹聽后撓頭,他也是讀過隆中對的,很佩服諸葛亮對大勢走向的預測,但只論接下來的大戰,他還以為孔明會有一大長串的敵我分析,這才讓徐庶折服。如今聽來,不還是“仁者無敵”那一套嘛?似乎沒有很強的說服力嘛。

  張紹不知,徐庶是儒者,選擇追隨他心目中的仁德之主劉備,而劉備在新野樊城做出的種種決斷,也確實不負徐庶之望。可長坂輸得太慘了,徐庶一度萬念俱灰,放棄了仁者必勝的信念。

  昨日徐庶乍一聽孔明此說,其實不太敢信,按照敵我眾寡天時地利的推演,除非曹操忽然發瘋昏了頭亂指揮,否則絕無戰敗之理,哪會這么簡單輸掉?

  但現在,結合張紹的“夢”,徐庶開始重新審視此事,心中有個聲音在拼命勸自己:“信孔明的話罷,他從不無的放矢,孔明過去做出的謀略畫計,必取自于人事,知敵之情,這次也是如此。只是時間緊迫,來不及與你細說罷了,其心中,必是早有勝算。”

  說白了,徐庶最終還是選擇信人,而非夢。

  結束內心的計較后,徐庶終于向張紹做出了承諾,答應進曹營后見機行事。

  張紹大喜,然而徐庶又嚴肅地補充道:“但切勿急躁,必須緩緩圖之,我要確保母親、你與侯女周全,方可行事,然后慢慢尋覓曹操的敗因,找出其破綻,再小心聯絡反曹人士。而最后若曹操當真未敗,便不可妄動,阿紹以為如何?”

  一如張紹所言,徐庶可以化身藏身于曹軍心腹的利劍,但何時刺,往哪刺,刺不刺,得他說了算!

  張紹總算見識了這位先生真正的水準,知道自己還太嫩了,遂十分靈活地調整位置,斂容作揖道:“諾!小子一切聽從徐先生吩咐!”

  徐庶竟朝張紹反施了一個平禮:“其實,是我該回拜你才對。”

  經過幾番試探較量后,徐庶也算摸清了和張紹打交道的竅門:只要不要將其當成八歲稚童有所輕視,而想象為能與自己在智謀上一較長短的成人,就不會被一些驚人之語嚇到。

  “阿紹讓我做大智大勇之事,可徐庶遭逢敗績,便沒了主意,只求茍且,既無智也無勇…”

  “是你一番話,點醒了我。”

  徐庶抬起頭,今日第一次露出了釋然的笑:“如今我雖仍少智,但知恥,亦近乎勇了罷?”

  事情就這么談妥了,以張紹沒想到的方式,其過程一波三折,幾度反覆。到頭來張紹搞的各種裝神弄鬼,成了畫蛇添足,徐庶是多好的一個人啊,自己對他的那些提防,確實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張紹反思:“或許我和徐先生往來時,應該放棄對付夏侯家時所用的詭詐伎倆,而多付出一些真心才行。”

  既然要互信,那就來真的,張紹稍稍遲疑后,主動道:“先生,我將所夢曹操必敗的情形,說與你聽罷…”他只要撇去細節,只講大略,應該沒什么問題。

  豈料徐庶卻阻止了張紹:“我說過了,此事從長計議,不必急促,急則易生亂,阿紹不如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先觀察我詐降曹操后的所作所為,等到確定你我同心同德后,再細說也不遲。”

  這是看出張紹還有一絲猶豫么?徐先生啊徐先生,伱為何要如此溫柔啊?張紹有點被感動到了,多日來雖然有徐老夫人、劉如玉姊妹為伴,但他仍時刻感到孤立無援,而現在不同了,原來有戰友的感覺,是如此溫暖。

  “徐先生,我…”

  可惜,還不等張紹與徐庶再多交流幾句,院門忽然從外面被打開了!夏侯霸帶著幾個全副武裝的曹兵站在門口。他終究還是反應過來了,讓徐庶與人質俘虜們待在一起不妥,張紹和徐庶的密謀時間,到此結束。

  見院內似乎一切如常,夏侯霸松了口氣,上前道:“徐先生奔波數日,肯定疲倦了,請隨我移步隔壁,自有屋舍床榻休憩。”

  徐老夫人仍然在賭氣,沒有出來看徐庶一眼,倒是張紹和劉如玉戀戀不舍地送他到門邊。

  夏侯霸給徐庶安排的住處確實不遠,與人質們所在的小院就隔著一條巷子,家具齊全。徐庶顧不上涮洗臟兮兮的頭發和臉龐,也不管在院中嚴密監視的曹兵,只和衣往榻上一躺,就再也不想動了。

  他實在是太累了,到了閉目就能睡著的程度,但仍逼迫自己睜開雙目,梳理今日之事。

  如今再回頭看,張紹的計劃確實很簡略粗糙,依憑也乖張難信。但想法其實非常不錯,若曹操當真敗于前線,新占據的荊州必然陷入動亂,以徐庶的能耐,只要讓他抓住合適的機會,確實能在這攪動風雨——還有誰比徐庶更清楚,南郡都有哪些親近劉備的勢力么?

  若真能將他們聚攏起來,雖不敢說為劉備反攻南郡拔城略地,可對某座小城發動突然襲擊,解救人質還是辦得到的。

  即便不考慮鬼神托夢之事,以一個八歲孩童的標準看,張紹已經出類拔萃,世間罕見了,徐庶只在心中感慨:“我先前本以為阿紹只是一塊還藏于石中,有待琢磨的璞玉。”

  “可實際上,他已經是一顆光彩奪目,能照千里的寶珠了!”

  只是仍有瑕疵,從今日之事就能看出,張紹的算計里充滿了急功近利,而且數次借徐庶母親來誘使他就范,這并非正道。

  如此行事做派,倒是讓徐庶想起一位故人。

  “龐統,龐士元。”

  龐統是那個追隨劉備而去的龐林之兄,南郡年輕一輩的翹楚,被其伯父龐德公贊為“鳳雛”,老師水鏡先生則譽其為“南州士之冠冕”。

  但從徐庶認識龐統以來,就覺得龐士元路子越走越歪,他既不效仿龐德公的淡泊名利,也對水鏡先生的經術儒道不感興趣,一心只沉迷在“帝王秘策”上。好好一個南郡頂級冠族子弟,居然不精讀儒經,反倒鉆研起戰國縱橫家書來,慢慢的,龐統言行舉止都帶上了一股縱橫策士做派。

  徐庶作為朋友加以批評,龐統還反過來譏諷他呢!說徐庶早年明明任俠敢為,穿上儒服后就變得暮氣沉沉,被道德的條框所限,實在可笑。亂世之中,諸侯虎爭天下,奇謀詭詐你來我往,士人擇木而棲是家常便飯,你恪守信義給誰看呢?

  龐統還預言:“君子可欺以其方,元直遲早也要為人所欺!”

  如今,卻是一語成讖了,徐庶被曹軍抓住了軟肋,若沒有遇到張紹,就算母親決絕自盡了,徐庶恐怕也會自暴自棄,為了不被人嘲笑反覆無常,默然忍受容身曹營的命運,甚至與濁同污吧?

  可大概是天意,徐庶受張紹言語所激,心中倒是生出一股子不服氣來。

  “反正我已經失去了忠,現在能守住的只有孝,我只求讓母親原諒我的大錯,至于什么名聲鄉望,爛了就爛了罷!”

  徐庶想起龐統曾分予自己看的縱橫家書中蘇秦的篇章,和一般記載里,蘇秦佩六國相印合縱抗秦不同,在那本策士作品中,蘇秦的故事更加離奇:當時燕弱齊強,幾乎為齊閔王所滅,為了報答燕昭王的厚遇,蘇秦決議入齊,假裝為齊王出謀劃策,實則是鼓舞他的野心,讓齊四處征伐樹敵,又輕率滅宋引發天下震驚,最后引來五國伐齊,而燕昭王則派樂毅南下,連下七十余城,一雪國恥。

  徐庶心道:“主公禮賢下士,知人善任,就是我的燕昭王。而孔明,你不是一直以樂毅自比么?”

  “如今主公的局勢,危于亡弱之燕,而曹操之強,遠超過齊國。”

  “若想反敗為勝,除了聯合江東,還需要一個‘蘇秦’!便讓徐庶來做罷!我要變真降為詐降,做天下最叵信之人!”

  這便是徐庶做出的決斷,效蘇秦之事!不過,當燕昭王和樂毅破齊時,蘇秦未能見證勝利的一幕,因為他已提前暴露,被齊王車裂于市了,所謂死間,確實不虛。

  徐庶還有母親這個牽掛,他會慎之又慎,避免連累到她。若最終僥幸成了,徐庶就必須承受一些后果,比如遭到鄉黨千夫所指。作為曹操的立足之基,潁川冠族士人傾向性十分明顯,他們肯定會痛罵唾棄徐庶的“反覆難養”,徐庶這輩子恐怕別想帶母親踏足故土了。

  但背負惡名換來的東西,卻是值得的,他或許真的能讓母親老懷大慰,理解自己的所作所為。侯女姊妹及被俘的同僚家眷也能被救回,多少人家避免生死離別。當然,最重要的是,張紹,這塊裝在袖中也難掩光芒的寶玉熒珠,也能被送回他父母身邊,送到主公麾下去。

  徐庶很欣賞張紹,以此子的聰慧才智,若能待在主公身邊,耳濡目染其仁德雄略,再由孔明教授真正的王道智謀,他身上那點急功近利的瑕疵,應該能夠被擦拭掉,變得完美無瑕。

  徐庶滿懷期盼:“阿紹,若真能如此,十年二十年后,你一定能成為不世出的大才,助主公、孔明戰勝曹操,匡扶漢室!”

  想著這些事,徐庶沉沉睡去,甚至沒有做夢。等再醒來時,已是次日正午,他連忙起身,只覺饑腸轆轆,匆匆吃過仆役準備的粥飯,徐庶便提出要見夏侯霸,他希望能被獲準再見母親、侯女,還有張紹一面。

  很快,徐庶被曹兵帶到關押徐母等人的院子外,卻在此見到了令人驚愕的一幕:這里的曹兵都荷甲持刃,或者帶著麻繩,一副要綁人的架勢。院中,徐母如保護雛兒的母雞一般,將三個孩子死死護在身后,一副要和曹兵拼命的樣子,而夏侯霸則滿臉尷尬地站在門邊,朝里面喊話,說是誤會…

  “夏侯屯長,這是何意?”徐庶連忙上前詢問,不等夏侯霸回答,他們身后卻先響起一個雄渾的聲音。

  “來看徐先生是休憩夠了。”

  一回頭,竟是典軍校尉夏侯淵來了,他全副武裝騎在馬上,還戴上了厚重的兜鍪,顯得面容更加冷酷。

  徐庶對眼前的事加以詢問,夏侯淵輕描淡寫地說道:“曹丞相大軍已至長坂,即將抵達當陽!”

  “我打算在城外向丞相獻捷,老夫人年邁可以不去,但劉備二女、張紹得到場。”

  夏侯淵對徐庶,可沒有半分客氣,打量他亂糟糟的頭發和骯臟的行裝:“不知徐先生是想臟污著身子,與此輩俘虜同列受縛?還是作為遲來的賓客,換上一身嶄新衣裳,與我站在出迎隊伍中等候丞相召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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