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有兩位得力智囊,一個是三訪隆中請來的諸葛亮,而另一人追隨劉備比孔明還早幾年,正是潁川士人,徐庶徐元直。
劉備在荊州沒有根基,地盤只相當于一個縣長,卻能多得豪杰歸附,威望高到讓劉表心生忌憚,固然有其人格魅力的原因,但也多憑徐庶為之籌劃。
而眼前的老婦人,正是徐庶的母親,曹軍追到時,徐庶和劉備一起向東遁走,她則被遺落在家眷輜重隊伍里。想來和張紹三人有相似的遭遇,也是被曹軍騎從截住,驅趕到難民之中。
徐老夫人方才就發現三人,但她沒有聲張,只不動聲色放慢腳步落到后頭,眼下及時出手相助。
劉如玉也認出她來了,一時有些激動,卻只敢用低若蚊蚋的聲音輕輕道:“徐老夫人。”
徐老夫人伸出食指放在唇前,示意三人繼續隱匿身份,接著便蹲下來,要背負張紹。
“多謝老夫人,但我可不輕啊。”
張紹知道這不是推辭的時候,不料徐老夫人更是干脆利落:“孺子莫非是可憐我年邁體弱?這數年來,我仍親自織布、采桑,腿腳利索著呢,再說了,你年紀更小時,被汝母親帶來家中閑坐,老婦還抱過你,為你把尿呢!好男兒休要扭捏!”
張紹遂乖乖俯身趴好,隨著老夫人向前走動爬坡,盯著眼前那枚荊釵和黑白相間的頭發,張紹心中五味雜陳,作為穿越客,他初到這個時代,只將自己的性命看得最重,待別人多是冷漠與薄涼。可今日受這該死的左腿拖累,卻屢屢求助于人,他不喜歡欠人恩惠,只暗暗告訴自己:
“今日受徐老夫人大惠,受劉如玉小惠,我當報之。”
旋即張紹又陷入思索:“我記得演義里,徐庶母被曹操騙到許昌,這才逼得徐庶離開劉備,臨別時走馬薦諸葛…但如今她卻出現在此處。”
不會錯,張紹仔細回憶,腦海中處處都是徐庶、諸葛亮一同輔佐劉備的場景。
別看徐老夫人年紀不小,勁倒挺大,上坡腳步不慢。只是她額頭還是出了些汗,一滴滴流在臉上,張紹十分乖巧地用衣袖幫她擦拭。
眼看離那小胡子騎吏遠了些,徐老夫人才又開始說話:“汝等倒是知道換身衣裳,將臉弄污,侯女當真聰慧。”
她和徐庶,是在初平年間董卓入洛、中原大亂時,從潁川郡南下荊州避難的,雖已過去十多載,但仍對逃亡生活記憶猶新。
所以徐老夫人離開樊城時,才換下甘夫人送的金釵,穿上一身樸素衣著,以防不測。如今見幾個小孩也知如此,只當是年紀最大的劉如玉想的點子。
不料劉如玉卻道:“都是阿紹教的。”
“噢?”
徐老夫人頓感意外,偏頭贊道:“阿紹懂事了。”
隨著坡度攀升,眼看徐老夫人額頭汗越來越多,張紹忙道:“老夫人,我腿沒那么疼了,放我下來自己走罷!”
徐老夫人卻言:“我常告誡元直,做事要有始有終,且上完這坡再說。”
她將張紹往背上又抖上去點,說起往事來打發這漫長的路途:“在潁川時,我家中落貧困,元直又任俠犯禁,潛逃外地數年,老婦可吃過不少苦。曾背負毛筍數十斤,走幾十里山路去集市販賣,與之相比,你這點骨肉算什么?”
話雖如此,可抵達長坂坡頂時,徐老夫人仍已到極限,她放下張紹,彎腰捶背喘了許久,好在曹軍終于容許難民們歇息片刻。劉如玉背著妹妹,也同樣累慘了,她們就早上吃過東西,還在目睹血腥后吐了個干凈。
萬幸接下來是下坡路,張紹拄著斷矛桿一瘸一拐走到前頭,放目望去,綿延起伏的山丘緩緩向下延伸,蜿蜒的溪流縱貫陽光普照的原野,若沒有戰爭,這倒是不錯的景致…
然而平原上,正有幾座被燒毀的村閭仍冒著濃煙,等他們抵達附近時,火已燃盡,只剩下被熏了許久的殘垣斷壁像焦黑的爛牙齒一般豎立。往里一瞥,常能看到燒焦的扭曲尸骸,村頭失去主人的狗在汪汪狂吠。
被曹騎押解趕來的難民也越來越多,自各條小路匯聚到一塊,已達千人之數,統統被驅往當陽縣城…當陽,張紹覺得,這名放后世其實挺不吉利的。
劉備的前哨數百人昨日便抵達此城,沒等來左將軍,卻迎來了曹軍騎兵的猛擊,雙方中午時有過短暫戰斗,結果自然是劉軍一敗涂地。
如今,曹軍已經完全占領城郭,張紹特別注意到,當陽縣城樓上除了醒目的“曹”字大旗外,還有面校旗上繡著六字…
“典軍校尉…”
張紹眼睛瞇了起來,后面那兩字,他當然認得。
“夏侯!”
“止步!”
眼看逼近縣城,位于隊伍最前方的那位國字臉無須屯長舉起手喝令停止。他召來諸位什長,令他們將這千余難民一分為十,各自負責百人,然后一個個點出來問話查驗。
卻見壯年男子被分作一列帶去左邊,年輕女子則被拎到了另一邊。
看到這一幕,徐老夫人低聲說:“果如阿紹所言,曹軍開始甄別難民了。”
劉如玉也越發覺得阿紹今日不可思議,竟在來的路上就料到曹軍會做什么,并提醒她們做好準備。
張紹呵呵一笑,這是自然,曹軍大老遠將他們趕到這,肯定不是為了給老鄉們發回家的路費。
“壯男為勞役,可以打掃戰場,替后面的曹軍主力運送輜重軍械糧食,婦女則可為…”
張紹本想說營妓,畢竟曹老板這家伙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但瞥了眼劉如玉,怕嚇著她,遂改言道:“可以做漿洗,備晨炊。”
總之,在人口稀缺的漢末亂世,十幾萬人是寶貴的戰爭資源,如今全都便宜了曹操,老劉啊老劉,叫你“運輸大隊長”是否合適呢?
眼看劉如玉頗為憂心,張紹指著被曹軍驅到一邊茫然無助的白發老人、總角孩童,安慰她道:“你看,至于老弱稚幼,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留著也是浪費口糧,大概會被當場放歸,任由吾等自生自滅去。”
“但就像我先前所說。”張紹嚴肅起來:“曹軍順便也會排查左將軍及其幕僚部將家眷!吾等萬萬不可暴露。”
他抬頭看了眼天色:“好在如今天近黃昏,輪到時都快黑了,天時對吾等有利!”
張紹擔心的主要是劉如玉那一臉白潤肌膚,放在古代平民中實在太罕有了,雖有泥土遮掩,但僅需一擦就會暴露。只盼著暗淡的光線,能讓他們蒙混過關——張紹也考慮過是否要分開行動,但四人一路上都在一塊,負責這片地頭百余難民甄別的,恰恰是那個陰鷙的小胡子什長,對他們應有印象,此刻分開反而更顯刻意。
所以,張紹在來的路上,便已提前編好了一個故事…
“待會我先上前。”他很相信自己的演技,這可是前世和朋友無數場劇本殺練出來的真功夫。
“那我說什么?”劉如玉有些緊張,牽緊妹妹的手。
“不必多言。”張紹笑道:“阿姊只管帶著阿娣,跟在我后邊低頭哭,不管曹兵問伱什么,嗚咽著點頭或搖頭即可。”
對啊,這才是十一歲少女遭遇劫難,該有的反應,她恍然頷首。
“阿紹,那老婦做甚?”徐老夫人也很樂意配合。
張紹道:“老夫人先前不是對那什長說,你與吾等同里為鄰么?就跟在阿姊后頭,等我說完了,你便向前一步,為吾等作證…”
簡而言之,徐老夫人就負責給他們當托,張紹道:“如此吾等互證,或可騙過曹軍!”
“對了。”張紹特別補充道:“老夫人記得用荊州南陽口音。”
這確實很有必要,漢末各州郡口音,可比后世南北方言差別大多了。徐老夫人若用的是家鄉潁川話,便足以讓張紹的故事破產,好在她隨徐庶南下荊州已有十余年,當地話也會說了。
至于張紹、劉如玉,都是從小長于新野,耳濡目染,說話口音與來自幽州的父輩們大為不同。
徐老夫人嘖嘖稱奇,看著張紹笑道:“阿紹八歲孺子,說話卻頗為老成,設計也縝密,一環扣一環,倒有幾分元直和孔明秉燭謀劃時的模樣了。”
“咳,老夫人過譽了。”
被拿來和這兩位比較,張紹頓時有點得意,“小諸葛”也不錯啊。
眼下半數的難民已被甄別,輪到張紹幾人了,他深吸了幾口氣,讓自己不要夸張,正常發揮就好,旋即走到小胡子什長面前,哇哇干嚎了起來。
“不許哭!”小胡子什長是個細心人,但干站了半響也有些累了,他狠狠呵斥這小屁孩,張紹也像是被嚇著,登時止住了哭,只委屈地吸著鼻涕,肩膀不時抽抽一下。
“你家父母呢?”小胡子問完后看到張紹拄著斷矛桿,頓時想起來了,冷笑道:“噢,是白天那瘸腿孺子啊,與父母失散了是罷?”
“是…是,將…將軍。阿父阿母都不見了,只剩下我和阿姊阿妹,將軍能幫吾等找到阿父阿母么?”張紹盡量表現出一個八歲孩童的反應。
“哈,這孺子竟讓乃公幫著找父母呢,真好笑。”小胡子仿佛聽到天大的笑話,對一旁持矛的曹兵如是說。
“那可記得,汝等原籍…也就是住在何處?”
張紹隨口胡編了個名字:“我家住在小河里。”
“哪個縣?”
“不知道。”
“什么!?”
“將軍,我真不知,只記得里外有株大桑樹…”張紹又開始干嚎了。
小胡子被這傻孩子氣到了,但這回答卻又無比合理,是八歲小孩該有的模樣。
他目光投向劉如玉姊妹,瘦巴巴的十一歲少女,曹軍是沒有興趣的,眼看她們也開始低頭哭,而天就要黑了,小胡子更加不耐煩。
徐老夫人恰到好處地按照劇本向前半步,補充道:“將軍,是鄧縣南鄉小河里,老婦與之同里為鄰,路上見其無父無母實在可憐,還背了這孩子一程,此為將軍所見…”
“確實如此。”小胡子什長想起來了,聽幾人口音也沒什么問題,遂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可以滾了,丞相不需要浪費糧食的老弱稚幼。
張紹心中暢然舒展,劉如玉暗暗捏緊的小拳頭松開了,徐老夫人也暗道慶幸,不料就在這時,只聽小胡子什長忽然喝道:
“且慢!”
張紹停下腳步,握住斷矛桿的手掌布滿汗珠,他心想:莫非是劉如玉暴露了?
不料小胡子什長卻徑直走到他面前,不發一言盯著張紹,隨后猛地伸手捏住他的嘴巴!
“你這孺子,唇舌真是了得,且讓我看看,牙齒是否也利!”
這一瞧,小胡子就嘿嘿冷笑起來:“好!好一口白牙!方才你說話時,乃公就覺得有異,卻說不上來何處不對,原來在這!”
他掐著張紹的臉頰,逼他露出牙齒,展示給手下們看:“汝等記住,普通人家,終日食糙米,嚼藿葉,亦不注重潔凈,豈能養出這一口好牙?必是天天吃精米的富貴之家無疑!還小河里?竟敢欺瞞乃公,找死!”
說完將張紹猛地一推,令他跌倒在地,而曹兵的矛戟,也紛紛對準了劉如玉姊妹、徐老夫人。
張紹摸著生疼的臉,好家伙,百密一疏,原來破綻在這等著他呢!事到如今,只能恨這張紹打小不向隔壁袁術叔叔看齊,多飲點蜜汁了。
“我從小喝山泉水,所以牙才白。”
張紹猛地抬頭強辯,尖著嗓子嚷嚷道:“難道在曹丞相治下的大漢朝,連牙齒好也是罪過嗎?”
張紹行事忽然變得乖張,與方才截然不同,因為他心中還有個“B計劃”,準備萬一暴露身份時使用,此刻就是在故意吸引眾人注意。
果然,除卻難民們伸頭往這邊看,其他地頭里的曹兵也紛紛投以目光。
“還嘴硬,看來是想吃點苦頭!”小胡子什長大怒,捏著馬鞭向前,準備狠狠揍張紹一頓…
劉如玉下意識地張開雙臂攔在張紹面前,徐老夫人又上前一步護住二人。
就在此時,有人喝止了這場鬧劇。
“第五弘,出了何事?”
卻是那位國字臉的無須屯長,他原本脫了兜胄在一棵樹下就坐休息,等待甄別結束。此刻聽到張紹的大喊大叫,便起身走了過來,身后還跟著一個低眉順目、皂隸打扮的隨從。
“夏侯屯長。”
名叫“第五弘”的小胡子收起張狂氣焰,低聲下氣地向他稟報,說明方才情狀,又指著張紹等人,認為十分可疑:“說不定就是劉備賊子部將家眷!”
夏侯屯長頷首,回頭對那皂隸打扮的男子道:“劉孟,你來投降時,自稱是劉備府中下人,還認識其文武家眷,且來辨一辨這數人。”
原來還有“漢奸”指認這一出啊…張紹聞言心中暗嘆,哎,該來的還是躲不過。
“唯!”皂隸劉孟點頭哈腰,小步上前來,而曹兵們則點亮了蒿枝火把給他照明。
劉孟方才就覺得劉如玉姊妹十分眼熟,等再湊近點細看,頓時面露狂喜,眼中泛光,仿佛面前是數不盡的金錢賞賜…
他指向劉如玉,聲音微顫:“屯長,這…這正是劉備二女啊!”
“當真?”第五弘亦大喜過望,搓著手笑得合不攏嘴,卻也不忘回頭朝夏侯屯長作揖:“恭賀屯長,立此大功!”
“老虜二賤女而已,算什么大功?”夏侯屯長雖這樣說,卻也掩不住上翹的嘴角。
一眾曹軍喜不勝收之際,劉如玉只絕望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眸子里滿是決絕,出言斥責那皂隸:“劉孟,我家可曾負你?”
此言清脆,擲地有聲,劉孟心虛地后退了一步,但很快,他就緩過神來,復又往前兩步,點著對他怒目而視的徐老夫人道:“此乃劉備謀主,徐庶之母!”
“大善!”夏侯屯長終于大笑起來,徐元直,這人可是丞相點過名的,在他看來,分量更勝劉備二女。
那剩下的這個小孺子呢?
劉孟繼續指認:“屯長,此乃張…”
“哈哈哈哈哈!”
張紹忽而狂笑不止,眾人紛紛看向他,這孩子不會是嚇傻了吧?
第五弘喝道:“小豎子,你笑什么?”
張紹讓劉如玉將自己扶起來,挺直腰桿道:“事已至此,我也不裝了,不錯,我正是左將軍帳下虎將,張益德之子!張紹!”
張飛!?聽到這名字后,曹兵們竟然臉色微變,竊竊私語起來。
他們可聽說了,長坂一戰后,劉軍大敗,劉備帶殘部向東逃竄,而虎豹騎數曲緊隨其后。追至長坂東三十里一條河流時,卻見橋上竟有一位身形高猛的騎士立馬橫矛,倒豎虎須,圓睜環眼,對他們大喝道:“我乃張益德!誰敢來決死!”
如是大吼三聲,音震兩岸!
盡管張飛身邊只有區區二十騎,但曹軍虎豹騎上千人,竟為之所懾。他們早就聽聞這位劉備麾下熊虎之將的兇名,據戰場上幸存的老兵說,從徐州到譙縣,從汝南到博望,十余年來,曹軍與其交戰,少有三合之敵,大多數騎將一照面就被張飛捅死了。
真萬人敵也!
虎豹騎們一時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無人愿意先上橋送死,就這樣躊躇良久,眼睜睜地看著張飛從容燒毀橋梁,哈哈大笑揚長而走…
眾所周知,曹操喜歡招降猛將,這孺子若真是張飛的兒子,分量也不低啊,丞相的購賞恐怕還得漲。第五弘臉上又多了幾分開心,飛快計算自己能升幾級,看來許都城外那塊好地也可以考慮考慮了。
然而身為最大功臣,夏侯屯長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先前的笑容已凝固在臉上,望向張紹的眼神頗為復雜。
眼看圍過來看熱鬧的曹兵越來越多,張紹又道:“不但如此!我還有另一重身份,請諸位靜聽。”
夏侯屯長頓時急了,伸出手來,準備下令堵上張紹的嘴,阻止他繼續往下說。
可已經來不及了。
張紹拄著斷矛桿,拿出張飛據水斷橋的氣勢,用盡吃奶的力氣自爆道:
“我還是夏侯妙才將軍之…外(甥)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