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張氏,12月1號的時候你報警稱自己丟了20斤糧票,但你的糧本上寫的清清楚楚,你家12月買糧食比以前要多,多的這塊哪來的?老實交代!”公安同志說到最后,猛然拍了一下桌子。
劉張氏被嚇了一哆嗦,瑟瑟縮縮、猶猶豫豫,鬼使神差的回道:“不是我,我不知道,都是我兒媳婦干的。”
公安同志樂了:“你確定?”
“嗯,千真萬確。”劉張氏眼神有些躲閃,但看到公安同志笑了,心里也就沒有那么怕了。
“劉張氏,你還真是冥頑不靈啊,再給你次機會,想好了再說。”公安同志玩味的笑了,語氣并不激烈。
興許是看到公安同志沒發火,劉張氏膽子稍微大了點,心一橫,咬死了自己剛才琢磨出來的鬼主意:“對,就是她!我在家不管錢啊,都是她打理的。”
“記下來了嗎?”公安同志懶得跟她廢話,轉頭問旁邊的女公安同志道。
一旁的女同志點點頭,明白了自己同事的意思,拿著手里的口供,給劉張氏念了一遍,朝她問道:“我念的跟你說的沒有出入吧?”
“沒有,沒有,你們都是好人,我能走了吧?”劉張氏搖頭,十分迫切的想出去。
“先把字簽字,不會簽就摁個手印。”女同志將筆和印泥都放在了劉張氏面前。
“我不識字,我摁手印。”劉張氏忙不迭的在指定位置按了個手印,然后也顧不上擦掉手上殘留的印泥,還是那句話:“我能走了吧?”
“走什么走?事情還沒調查清楚,安心在這待著吧。”男同志拿起口供掃了一眼,跟自己同事出了審訊室的門,并上了鎖。
話分兩頭,老呂這邊可就慘嘍。
單位的人一聽家里出事,就自動往不好的方面想,壓根就沒耽誤小跑著去車間通知呂德賢。
呂德賢一聽是家明,就猜著劉張氏又作妖了,具體作的啥他也猜不出來。
既然都鬧到了派出所,說明這事不小,老呂當即叫著劉誠志往家跑。
一輛自行車差點被劉誠志蹬出火星子。
等來到派出所,倆人先見了楚春雪,小少婦剛哭過,眼睛還是紅腫的,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
“咋了,咋了,這是?”劉誠志沒啥出息,一看到老婆這副模樣,心疼的不得了,雖然自己脾氣大了點,偶爾也會動手,但晚上舒服啊!
這一問,楚春雪的委屈勁又上來了,哭哭啼啼的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糧票的事,咱媽非要按在我頭上…”
“這事搞的,說清楚不就完了嘛。”一邊是親媽,一邊是親媳婦,劉誠志夾在中間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心里有些埋怨親媽拎不清,也有些埋怨公安同志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拿著棒槌當針。
呂德賢站在一旁聽完,心里卻有其他想法,他是治安員,平時得參與派出所的一些會議,跟派出所熟悉一些,多多少少知道一些這邊的規矩。
若是普通的案情,到不了審訊室的級別,既然到了審訊室,就不是那么好出來的。
呂德賢有一肚子話想說,但當著其他公安同志的面,不能把那些小心思訴之于口,只能給劉誠志猛打眼神。
俗話說,要想俏,一身孝。
此刻的楚春雪梨花帶雨,劉誠志此刻眼里只有她一人,恨不能帶回家好好揉搓一番,哪注意到師傅在給自己打眼色?
呂德賢那叫一個無奈,徒弟是靠不上了,還得自己出馬,擠出個笑容跟其他同志打聽道:“同志,那個劉張氏的案子是哪位同志辦的?”
“喏,進來了。”一年怎么也有三五回照面的交情,人家朝辦公室門口方向呶呶嘴,將剛進來的兩位同事示意給老呂看。
老呂硬著頭皮,跟剛進來的小年輕打招呼:“同志,我是劉張氏那片的治安員,咱出去說兩句?”
男同志掃了呂德賢一眼,點點頭,又折返出了門。
身為公安,他們人手有限,無論是治安還是刑事案件,都少不了治安員的協助,所以一般來說,都不會刻意去為難對方。
“同志,那個劉張氏,是我鄰居,年紀大了,有點拎不清。她家里很困難,只有一個人賺工資,只有兩個城市戶口,定量不夠,難免會從外面買一些糧票…婦道人家頭發長見識短,再說糧票都是借的,她后面慢慢還,您看這事能不能從輕發落?”呂德賢給人遞了顆煙,點上后開始嘮叨。
別人拎不清,呂德賢拎得清,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要不是氣節不對,早就說劉張氏天天去菜店門口撿菜葉子吃了。
辦案的同志聽懂了呂德賢的意思,但他不吃呂德賢這套道德綁架大法,看看了手中未抽完的煙,年紀輕輕卻拍了拍呂德賢的肩,意味深長卻也絲毫情面都沒留的開口道:
“老呂啊,你這煙好點,卻不好抽啊。
咱也是老相識,有些話我就直說了。
拎不清的是你,你糊涂啊!
家里有農村戶口,前陣子動員人員返鄉,你身為治安員,為什么不動員他們回去?這種困難是怎么造成的?能作為她為非作歹的理由嗎?
做了就是做了,他們一家人都沒否認,你憑什么說劉張氏是從外面買的糧票?
你是治安員啊,要時刻注意自己的身份和立場。”
呂德賢被懟的啞口無言,冷汗都下來了。
“行了,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少操心別人家的事,容易里外不撈好。”辦案的同志說完,再次拍拍呂德賢的肩膀,大棒揮下去了,得給個甜棗。
治安員這個職位只有個名頭,一分錢工資都沒有,但今年卻提供了17000余條可疑線索,協助破獲刑事案件將近4000起,哪個派出所都不愿意跟這幫人撕破臉。
辦案的同志丟下呂德賢想轉頭往里走的時候,看到大門口有個小腦袋瓜露了出來,遂和氣的問道:“小朋友,有事嗎?”
“我來找我奶奶。”劉家明放了學,回到家里沒找到人,聽別人說自個奶奶被抓了,在派出所。
別人家里出了事,街坊們恨不能包孩子的吃喝拉撒睡,唯獨這個劉家,沒幾個人喜歡,就連那個給楚春雪報信的,回去以后也受了婆婆一頓埋怨。
劉家明聞著別人家的飯香,自個肚子咕嚕嚕叫,因為家里從不斷人的緣故,他沒有鑰匙,只能餓著肚子往派出所來找人。
婆媳各執一詞,辦案的同志雖然心里有數,但還是蹲下身子,和氣的跟劉家明打招呼:“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劉家明。”劉家明有膽怯的從大門口進來,進來的時候還抬頭看了一眼呂德賢。
“你奶奶是不是胖胖的?”辦案的同志朝劉家明招招手,讓他過去。
“嗯。”劉家明走到他跟前,停住。
“那我考考你,你家誰管錢和糧票啊?”
“我奶奶。”幾句話下來,劉家明膽子大了不少,說話愈發流利。
“那你奶奶平日里對你好不好?”辦案同志雖然臉上依舊笑瞇瞇的,但心里已經認了劉家明的話,那么肥碩、沉重的身體,可一點都不像挨過餓的模樣,至于呂德賢嘴里說她家困難,可見鬼去吧。
“不好,她偷吃我桃酥!還打我,死…死了才好!”劉家明雖然才七八歲,但已經到了知道好歹的年齡,知道奶奶這次丟了人,在氣頭上壯著膽絲毫沒有猶豫的說道。
“嘿,這倒霉孩子。”從一個孩子里聽到這種話,還是讓辦案同志意外的,什么樣的家庭能教出這樣的孩子?
遂站起身來,不再搭理他,倒是跟呂德賢點點頭后才回了屋。
“你這孩子,怎么說話呢?那是你奶奶!”呂德賢在旁邊那叫一個氣,摟住劉家明頭就扇了一巴掌。
“哇…”劉家明本來就自認為很委屈,挨了這一下子,站在院子里嚎啕大哭起來。
楚春雪是當媽的,聽到兒子的動靜,也顧不得在劉誠志面前哭了,抬腳出來哄孩子。
劉誠志也要跟著出來,卻被辦案的同志給喊住了:“你是劉張氏的家屬吧?”
“對,我是她兒子。”劉誠志愣了一下,承認道。
“過來,咱聊聊。”辦案的同志沒有讓劉誠志走,而是指著旁邊的凳子說道。
劉誠志沒膽量跟強力機關對抗,看看門外,還是慫慫的坐下了。
辦案同志拿過錄口供的本子,拔開鋼筆,一邊寫一邊問道:“你發了工資給誰?”
“給我媽。”劉誠志沒想到被這么問,愣了一下,如實回答道。
“家里的糧本、糧票、肉票誰保管?”
“還是我媽。”
“那平日里誰負責買糧?”
“我媽把錢和票給孩他媽,一般都是孩他媽去。”劉誠志說完,覺得這么說顯得自己母親太懶一樣,隔了兩三秒鐘,又補充道:“我媽腿腳不是很利索。”
“你媽丟糧票那事你知道吧?”
“知道,下班回來,我媽說了。多虧了呂大爺和諸位街坊,借給我們糧票,幫助我們度過難關。”劉誠志沒撒謊,咬死了是別人借的,不是偷的。
辦案的同志唰唰唰將劉誠志的話記錄下來,然后檢查一遍,問道:“你識字吧?”
“嗯,認字。”劉誠志點頭道。
“好,看看沒問題的話,在下面簽字,寫上時間,今天是1959年12月24日,最后摁上手印。”辦案的同志將筆錄遞給劉誠志道。
劉誠志接過筆錄看了一遍,卻遲遲沒有簽字,他腦子里此刻亂的很,里面有兩個人在打架,一邊站著的是親媽,另一邊站著的是老婆。
“怎么?有問題?”辦案的同志敲敲桌子,催促道。
“沒有,沒有,我簽!”劉誠志牙一咬,心一橫,在下面唰唰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日期,手印。”公安提示道。
待劉誠志按照要求簽完字,辦案同志才接過來,然后打發他走人:“行了,帶著老婆孩子回去吧。”
“謝謝同志,那我媽什么時候能走?”劉誠志站起身來,懦弱的問道。
“回去等消息吧。哦,對了,你們家的新糧本還沒領,家里沒糧的話,回去先借點,湊合兩天,后天去街道領糧本和糧票。”辦案的同志想起這一茬來,提醒道。
“好的,好的,謝謝您。”
等劉誠志出了門,辦案的同志又點上了根煙,他跟呂德賢不一樣,干這一行,見多了人性的惡。
前年有部電影,叫《沒有完成的喜劇》,里面有幾個小故事組成,其中一個就是演的胖子、瘦子哥倆對母親不孝敬的事情。
雖然這年頭丈夫聯合婆婆欺負老婆的多,但也有丈夫聯合老婆不孝敬公婆的。
在他眼里,雞毛蒜皮都是小事,惡心人的人和事有很多,有時候他自己都懷疑,浴血奮戰這么多年,回過頭來卻保護這幫人,到底值不值?
唐植桐對此一無所知,下班的時候,從書店買了本《民兵軍事訓練手冊》,放進書包帶回家。
上班無非就是那點事,下班依舊是往家薅玉米。
“桉子,劉家出事了?”看兒子把玉米倒下,張桂芳將今天吃到的大瓜分享給唐植桐。
“劉家,咋了?”唐植桐洗了把手,準備做菜。
“劉張氏被抓了,聽說是上次糧票的事,她壓根就沒丟,騙大家伙呢!”
“嚯,膽挺肥啊,真是啥事都能做出來,那有人去他家要糧票了嗎?”聽親媽這么一說,唐植桐才想起來這茬,最近忙的一逼,愣是把這事給忘了。
“今天沒看到有,估計當家做主的還沒回來吧。”張桂芳咂咂嘴,囑咐道:“你可不許去出這個頭,等著有別人出要,你再去。”
“行,您放心吧。我要也不去劉家,就劉張氏那肚子,早就吃沒了,得找呂老頭。”唐植桐自個心里很有數,倒不是可憐劉家。
劉家可憐嗎?
雖然一家四口只有兩個人有定量,但也不至于到可憐的地步。
劉誠志當初自恃有家底,相中了頗有姿色的楚春雪,非她不娶。
剛開始那幾年有各種集市,只要有錢,可以輕而易舉的買到糧,但自打取消了集市,買糧就變得困難起來,好在他們家有之前的存糧。
去年秋天,隨著公社的成立,楚春雪和劉家明還享了一段時間的福,由于她娘倆的戶口在村里,成立公社后,公社需要對她娘倆負責。
雖然她娘倆不參加勞動,但在年底的時候,可以交錢換一部分糧食。
但這種情況到了今年下半年,驟然困難起來,因為公社里的糧食也不夠吃了。
這下子劉家才真正開始了坐吃山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