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了,不得了。”
小廟院內的石桌上,黎淵如坐針氈,對面那老頭子目力驚人,看的他有些頭皮發麻。
“夕象,你收了個好弟子啊,你看這靈光足的,像是要從天靈蓋上噴出來,百年難遇的奇才啊!”
這老頭子太浮夸了。
見過大風大浪的黎道爺一時也有些凌亂,這些老怪一個比一個眼毒,總讓他有種無所遁形的感覺。
"金兄目光如炬。"
龍夕象心情很好,聞言臉上頗有幾分得色:"比玉樹如何?"
他突然想起了早些年,這糟老頭子每每找自己炫耀他弟子的事了。
"你這禿驢,心眼就是小。"
金圣武瞪了他一眼,滿臉狐疑:
"說你健忘吧,這么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你還記了這么多年?"
"我只是稍有些健忘罷了,又不是什么事都記不得。"
龍夕象也不惱,這老家伙的反應讓他心情更好,又問:
"比玉樹如何?"
"真是本性難移啊,都健忘到這個地步了,還這么爭強好勝。"
金圣武有些無奈,但要讓他貶低自己徒弟,那自然是不可能的,自然只能含糊其辭。
"黎師侄少年英杰,玉樹年長了些,不好比,不好比。"
"怎么不好比?"
兩老家伙胡子瞪眼。
兩個小輩倒是如坐針氈,黎淵瞥了一眼師玉樹,這位黃龍山莊少莊主也是滿臉尷尬,不停喝酒掩飾。
"行了。"
好一會兒,兩個老家伙才消停下來,金圣武擺擺手,讓兩個小輩下去。
"還差一些火候,估計這輩子是沒什么機會了,氣血衰敗,老眼,也昏花了。"
金圣武嘆了口氣:
"老夫這些年,才漸漸明白了那些叛離宗門加入邪神教的叛徒們的感受。”
他轉動著酒杯,心中感慨:
"年少時,精氣完足,可到了這個歲數,眼睜睜看著自己一日老過一日,卻又無可奈何,這種滋味,不好受啊。"
"生死之間,有大恐怖啊。"
龍夕象默然,他的體會又何嘗遜色于金圣武?
金圣武的衰落,是這幾十年里,一點一滴的累積,而他自己,可是從有望陸地神仙的境界,瞬間跌到這種生死兩難的境地的。
"按說,咱們這個歲數,也該看透了,可越是臨近那條線,老夫心中就越是能感受到一股難言的恐怖,與不甘。"
金圣武捏著酒杯,有些自嘲:"說來你可能不信,老夫有時夢里都覺得是有人竊取了我的壽元,以至于兩百歲這關,怎么都過不去。"
"你錯了,不是我們。"
龍夕象開口,打斷了他的話:"我比你年輕一甲子。"
金圣武差點被嗆到,連咳幾聲,伸手點指著他,好半晌才緩過來。
"我若未受道傷,如今正是鼎盛之年。"
龍夕象從袖子里翻出一張紙,上面記著他的歲數,他每天都要記一下的,他覺得自己還年輕。
"以二百壽限算,老夫本還該有六十年好活。"
金圣武果斷的略過了這個話題,他心里發堵:
"說來,老夫也就這兩年好活了,本來,莊子里都已開始設宴了,但老夫覺得,枯坐等死沒有意義,倒不如死前出來轉一轉,看看當年故人,也來看看你這小禿驢。"
看著眼前一如當年那般容顏不老的龍夕象,金圣武心中著實有些觸動。
當年初見時,自己年不過百二,正是鼎盛之時,龍夕象方成宗師,兩人江湖相遇,論道比武,把臂游山河。
一晃八十多年過去,自己行將就木,這小禿驢也已到了坐化的時候。
龍夕象默然無語,他的記憶停留在四十年前,此刻看著滿身暮氣的金圣武,心中感觸實比他更足,一句話在嘴里轉了幾圈,才輕聲傳音:
"現在改修拜神法也來得及。"
"不瞞你說,真想過。"
金圣武撥了下眉毛,面對龍夕象,他著實沒什么隱瞞:"但不行!"
"不行啊!"他站起身來,于院中踱步:"一百多年里,老夫殺了多少邪神教的妖人,多少次險死還生才有今日之威望,臨老了自己跪下,怎能甘心?"
院內陷入沉默。
兩個老家伙端著酒,對視一眼都覺有些喝不下去了。
"看破生死,這么四個字,我坐了幾十年,也辦不到。"
龍夕象飲盡杯中酒,重重落杯:
"我要試一試。"
"當然要試一試!"
金圣武的亂發揚起,猶如狂獅一般,眸光凌厲如雷電:
"入道后,老夫經地煞,天罡之變,至今已將宗師之路走到了盡頭,此來,就要看看,萬逐流在宗師路上,是不是比老夫走的更遠!"
"真要試?"
龍夕象自不會與他客套,但多少有些遲疑。
誠然,金圣武是當世年歲最大的宗師,早已到了陸地神仙的邊緣,在這條路上走的很穩,很高。
但至多也不過有自己全盛之時的九成…
"試一試,又死不了人。要是成了,那老夫便是死,也心滿意足了!"
金圣武長身而起舒展了一番筋骨,方才在老樹下盤膝坐下,精神意志全都提至此時的巔峰:
"開神境吧,老夫氣血衰敗,可‘神'卻比四十多年前強過數倍,足可一試!"
"這…"
龍夕象有些遲疑,他并不愿意老友這把年紀了,還被人蹂躪。
"怎么,老夫還不比你那弟子穩妥?等他成氣候,你早就死了!"
金圣武瞪眼:
"開神境吧!"
見他執意如此,龍夕象也不再勸阻了。
這四五十年里,類似的事情他見過太多,從師兄龍應禪到師侄龍行烈,再到其他道宗絕頂高手,所有人都自信滿滿。
但最后…
心下一嘆,龍夕象同樣盤膝靜坐,閉目打開神境,一縷縷淡白色光芒自他眉心流溢而出,緩緩擴散,將金圣武籠罩在內。
從小廟出來,黎淵心中方才松了口氣。
他猜測那金老爺子必然是修持了什么不得了的目擊功夫,這目光的壓迫比道主都要強烈的多。
"師師兄以前來過龍虎寺嗎?"
黎淵看向師玉樹,這位黃龍山莊少莊主,人如其名,真個豐神俊朗,挺拔如樹。
"四十年前,曾隨師父來過,只是當年來去匆匆,還要叨擾師弟帶我轉一轉了。"
師玉樹微微一笑。
對于黎淵的名頭,他這一路上可沒少聽過。
"師師兄客氣了。"
黎淵覺得這姓加上師兄有些繞口。
兩人客套了幾句,黎淵也就客串了一把導游,對于龍虎寺,他還是很熟悉的,多半地方他都踩過點的。
"此處,是龍門主峰,往東面,是渾天峰,西面是百獸山,北面是龍吟峰…"
龍虎山坐北朝南,南面,自然是衡山城。
龍虎山中景色秀麗之地不少,兩人結伴而行,黎淵好些天沒出渾天峰,這次出來發現龍虎寺比他想的還熱鬧。
內門幾峰都有其他宗門勢力的弟子,他甚至還看到了火龍寺的人。
最為熱鬧處,除了一個個廣場練武場之外,就是散落各處山道上的龍碑,各種議論聲,隔著老遠都能聽到。
師玉樹駐足,看向不遠處的龍碑,眸光閃爍:
"入門不足一年,已登上龍榜三十一,黎師弟的天賦武功,真羨煞為兄。"
"些微成就,不值一提。"
懷揣著靈丹,黎淵只想早點逛完然后回屋閉關,此時聽出師玉樹話中的躍躍欲試,頓時警醒。
比武這事,好處沒有,壞處一堆,他一向是能避免就避免的。
"黎師弟過謙了,你久居山中卻是不知,你如今在衡山道的名頭多大,不少人已將你視為龍師兄第二。"
這龍師兄,指的自然是龍行烈。
"龍師兄天縱之人,黎某微末之資,怎能相比?"
黎淵不動聲色的轉移話題,對此,他是深惡痛絕的,這種流言很有可能破壞他們師兄弟間的感情。
"師師兄,聽聞黃龍山莊有兩只怒晴雞王?"
"怎么,黎師弟想要怒晴蛋?"
師玉樹聽出他的意思,微微一笑:"師父此來,帶來了莊內這十五年里積攢下來的‘怒晴蛋',都是要送給龍師叔的。"
"黎師弟若是要,我為你留一些。"
"多謝師師兄。"
黎淵拱手,表示感謝,怒晴雞王的蛋,也有幾分靈丹之效,配合靈米,味道更是絕妙。
他多少也是有些惦念的。
"左右現在有空,黎師弟隨我去取,如何?"
師玉樹微笑相邀。
他此來本就背著宗門任務,這批怒晴蛋,半數是送給龍夕象的,半數,則是他要拿來交好人脈的。
"這,那就卻之不恭了。"
黎淵想了想,還是沒拒絕這十分明顯的示好。
各個勢力的到來,使得龍虎寺都有些熱鬧,遑論衡山城?
有資格進入龍虎寺的勢力是少數,進不去的是大多數,衡山城各個城區,都有大量來自于五湖四海的江湖人士。
陪師玉樹下山的黎淵,一進城就察覺到了。
目之所及,能見到的兵刃光芒,
比起以往來,品質高了一大截。
此外,大街小巷外,也多了不少身著重甲,手持兵戈的士兵,這是龍,虎二軍的精銳弟子,三五成群,在維持秩序。
"諸道演武不愧是江湖第一盛事,還有兩年光景,就來了這么多江湖同道。"
師玉樹也是頭一次見到這么多江湖人士,也有些驚。
"諸道演武之前,寺內會出面,舉辦幾次靈丹會,各個宗門不少也是因此而來吧。"
黎淵倒是知道一些。
諸道演武大會自然是盛事,但能吸引這么多江湖勢力來此的,自然是龍虎寺的靈丹。
身為天下第一丹宗,龍虎寺的靈丹在其他城池是萬金難求。
帶弟子長見識,多半只是順便。
"也是。"
師玉樹心中也是一動,這幾年里,他也在準備突破宗師所需的種種靈丹。
"這靈丹會,何時開?"
"二月二,六月六,八月八,十月二十,諸道演武之前,應有八場。"
黎淵是專門打聽過的,不過他并不想參與。
依著他打聽來的消息,這些丹會上的靈丹,往往比內部價高出幾倍,
甚至十幾倍,實在是不劃算。
"八場?難怪了。"
師玉樹微微皺眉,衡山城如今匯聚而來的宗門勢力至少幾十家,隨著時間還會越來越多。
八場不但不多,反而很少。
"黎師弟,先去酒樓上小坐一會兒?"
吩咐了隨行弟子去取怒晴蛋,師玉樹提出邀請。
黎淵自不拒絕,左右已經下山了,也不急這一頓飯的時間。
酒樓上,師玉樹要了處靠窗的包廂,于此處,可以俯瞰附近好幾條街道,師玉樹憑欄而望,突然驚咦一聲:
"那是…"
聽出他聲音中的驚詫,黎淵心頭一動,也循著望去。
那是個體魄強健的青年,一襲寬大白袍罩身,身前身后有不少人家丁,老仆,十分引人注目。
黎淵微微瞇眼,那青年騎乘龍馬,看似溫潤如謙謙君子眉宇間卻有幾分冷意。
在他的感應中,這個青年溫潤雍容的外表之下,暗含波濤,宛如一只吞天惡獸張口,欲要吞噬一切,霸占一切。
師玉樹深吸一口氣,眼皮不住跳動著:
"燕純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