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得一回到宮里面的時候,剛好看到了御史中丞傅堯俞,從左昭慶門下走出來。
石得一立刻微微欠身,對傅堯俞行禮。
這是他個人對這位大宋御史中丞的私人品德的敬重。
當今天下,能讓石得一敬重的大臣太少了。
傅堯俞就是其中之一。
傅堯俞也看到了石得一的身影,他微微頷首,回了一禮。
兩人在左昭慶門下交錯而過,沒有說任何話。
直到石得一走入宮門,來到貫穿整個大內的東華大街,他才回頭深深的看了一眼,傅堯俞的背影,眼中若有所思。
進了大內,穿過重重宮闕,到內東門下的通見司里,交還了出宮的符印,登記完奉旨出宮的信息,等他到福寧殿的時候,已經是半個時辰后的事情了。
進了福寧殿,馮景就已經迎上來,對石得一行了禮。
石得一還了一禮,問道:“馮邸候,方才中司入覲了?”
馮景嗯了一聲,答道:“中司是奉兩宮旨意來向大家請旨的。”
如今開封府乃是天子親領。
自然,一切和開封府有關的事情,都得來福寧殿和天子通氣。
石得一捏了捏自己袖子里藏著的那一張他買到的汴京義報,問道:“大家是單獨召見的中司?”
馮景搖頭:“起居郎范百祿在屏風后記錄。”
“哦!”石得一明白了,是公開召見。
而公開召見,就意味著官家肯定給中司畫餅了。
石得一是很欽佩他所侍奉的這位少主的。
聰明得不像個未成年的孩子也就罷了。
關鍵這對大臣的招數,那是一套一套的。
朝中上下,只要和他對奏過的大臣,就沒有不稱贊的。
連司馬光那樣固執、古板的大臣,都被其折服。
而作為,日夜侍奉這位官家的近臣。
石得一早已經熟悉了這位官家的那些套路。
無論是見什么樣的人,他都會拿出一個讓對方舒服的態度和姿態與之交流。
總能撓到別人的癢癢處。
特別是,在這樣有著起居郎記錄的公開召見場景。
大道理是一套接一套。
總能站在儒家道德的制高點,對相關問題,做出一些指示。
也總能通過這種辦法,給大臣打雞血。
讓他們總能產生一種錯覺——官家是支持我的。
石得一有些時候靜下心來思考這些細節,總會以頭皮發麻結束。
石得一回想著,他方才在宮外和傅堯俞打的那個照面。
這位中司神態雖然平和,但他的身體卻出賣了——連走路,都有些飄飄然。
一看就知道,被當今官家灌了一堆的迷魂湯。
而根據過去的情況來看,一般名聲越好,越正直、單純的大臣,在面圣后,受到的鼓舞的持續時間就越久。
典型的例子就是執政司馬光。
據說,上次面圣后,司馬光已連續在都堂工作了大半個月。
誰勸都不聽。
最后,還是官家遣了使者,強令其子司馬康,必須嚴格按照作息時間,接送司馬光上下班。
同時,必須休沐。
不然,若司馬光出了問題——唯汝是問!
這才讓司馬光那邊消停了下來。
想著這些事情,石得一就問道:“大家如今御駕在何處?”
馮景答道:“大家方才帶著甘泉縣君,去了殿后的御花園中賞花了。”
“御花園里,大家在今年開春,種下的那些作物,如今都已經陸續開花。”
“大家很高興,這幾日每日都會去看看。”
“哦!”石得一點頭。
今年開春的時候,官家將遼國送來的許多種子,又在宮中指定了不少作物種子。
然后,就命人在福寧殿后面的御花園中,開墾出了幾塊土地,種下了那些種子。
隔三差五的,官家會去看一看。
天子在宮中親耕土地的事情,讓朝臣們異常興奮。
沒辦法,上一個在宮里面這么做的人,叫漢文帝。
于是,石得一便從福寧殿的回廊,來到了殿后的御花園。
果不其然,他一到御花園里,遠遠就聽到了官家的聲音。
“小心些,別傷了花蕊…”
“再慢些…再慢些…”
石得一慢慢走過去,看到了在御花園的一角,一塊約莫半畝的土地上,官家正領著文太師的孫女甘泉縣君,蹲在地里。
官家的手,似乎握著甘泉縣君的小手,好似在指導著什么?
甘泉縣君看上去,也在很認真的學著。
所有人,都背對著官家和甘泉縣君。
石得一一個機靈,也趕忙轉過身去,眼觀鼻,鼻觀心。
但嘴角,卻忍不住溢出笑容來。
雖然,官家實歲才十歲不到。
雖然,甘泉縣君也就十二歲多一些。
但,石得一還是很開心。
當初,英廟和太皇太后,也是這樣的年紀,在宮中相遇。
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
趙煦握著文熏娘的小手,慢慢的教著她,用棉簽給開花的西瓜花進行人工授粉。
這些遼國作為國禮送來的西瓜種子,趙煦是很上心。
每次來到這御花園,看著西瓜苗日益茁壯成長。
他就總會想起,遙遠的熙河,想到那蒼茫大地上,連綿的棉花田,還有在棉花田里勞作的人們。
當這些西瓜苗,開始開出淡黃色的小花蕾,他就更加開心。
總是不由自主的想起,棉花開花的景象。
沒辦法!
這是現代留學帶給他的后遺癥:西瓜配棉花。
正好,今天文熏娘來了,趙煦就帶她來這里,體驗一下人工授粉。
算是給文彥博的獎勵。
老太師應該很快就會知道這個消息。
這樣想著,趙煦就在心中感慨:“朕實在太偉大了!”
“為了天下社稷福祉,連自身也可以犧牲!”
不過,話又說回來。
趙煦側頭,看了看蹲在他身邊的文熏娘,文熏娘身上的香味,溢入鼻腔。
那是淡淡的芬芳味道,略有著些青澀的蘋果香味。
這小姑娘,現在也開始發育了,慢慢的開始有了些嬌媚的感覺。
薄薄的櫻唇,紅潤小巧,雪白的瓊鼻,在陽光下晶瑩剔透,好似雪梨一般可愛。
紅彤彤的小臉,粉嫩嬌俏,皮膚雪白。
假以時日,肯定會是個美人兒!
所以啊不虧!
而且,因為她比趙煦要大兩歲,肯定可以避免發生仁廟和郭皇后一樣的悲劇——想當年,仁廟郭皇后因為年紀太小,沒有長開,被仁廟嫌棄。
加之郭皇后脾氣大,氣勢凌人,讓仁廟很不開心。
所以,在章獻明肅去世后,仁廟就迫不及待的和呂夷簡聯手以皇后無子、悖逆、犯上的理由廢后,令郭皇后出宮,別居瑤華宮,為玉京沖妙仙師。
結果,沒兩年,郭皇后在瑤華宮長開了,風姿綽約,嫵媚動人。
lsp仁廟一見,眼睛都挪不開了。
居然想吃回頭草!
郭皇后堅決不從,要求想要她回宮,仁廟必須以皇后之禮相迎。
傳說,郭皇后正是因此,而被慈圣光獻聯手其他宮中妃嬪暗害,香消玉殞。
這個事情的細節和真相,趙煦心里面清清楚楚。
只能說,慈圣光獻,從來不是什么省油的燈。
而在慈圣光獻膝下和教育下長大的太皇太后,自然也不簡單。
她的權力欲是很強很強的。
趙煦心里面明白的,慶壽宮對他看似親近,實則一直防著他呢。
所以,趙煦和文熏娘拉近關系。
也是麻痹慶壽宮的手段——人老了,就會懷念過去。
尤其是其少年的歲月。
還有什么比這宮里面再出一個英廟太皇太后一般的佳話,更能讓那位太皇太后安心的事情呢?
當然,趙煦是絕對不會承認,自己是見色起意。
因為發現文熏娘,長得漂亮,饞她身子,才會做這些事情的。
手把手的教著文熏娘,學會了人工授粉。
趙煦就起身,命左右將一個個制作好的紙筒取來,套在那些已經授粉完畢的西瓜花上。
這個時候,文熏娘才跟著站起來,然后她就發現了,左右侍從都背對著她和官家。
頓時,小臉就羞紅了起來。
趙煦卻和他在現代的時候一樣,對此假作不知,對她道:“今日就到這里吧,熏娘應該也累了。”
文熏娘低著頭,弱弱的說道:“奴不累。”
趙煦笑了笑:“可朕累了啊。”
“奴有罪。”
趙煦不逗她了,拍拍手,對她溫柔的道:“乖,朕要做事了,熏娘要是愿意,以后就多幫朕來這里看看這些作物吧。”
在這御花園,趙煦可不僅僅只種了西瓜苗。
他還種了白菘(大白菜的前身)、萊菔(蘿卜的前身)等作物。
現在的白菘,可不是現代大白菜。
如今的萊菔,更非現代那種白搭的蔬菜。
白菘現在小而散,一般都是被當野菜對待的。
萊菔根莖也很小,只有手指大,農民種它一般只吃葉子。
但現在,貌似已經出現了一種較大根莖的蘿卜品種。
不過汴京沒有,得去廣南東路那邊找。
暫時,趙煦就只能在這宮里面種這種小根莖的萊菔了。
不過沒有關系。
這些作物,都是一個科的植物。
這就意味著,它們可以進行大雜交。
反正,現代的蘿卜也好,白菜也罷,還是油菜,都是雜交出來的。
那趙煦就可以在宮里面,對這些植物進行不斷雜交,一代代的選種培育。
用孟德爾的辦法,選出想要的性相,然后繼續雜交,繼續選育,直到出現基因突變的奇跡,培育出想要的品種。
當然,這是一個漫長的事業。
沒有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的時間,估計是看不到什么成效的。
但趙煦感覺,至少有生之年,吃到黃芽菜,應該問題不大。
而培育出稍大一點的蘿卜,拿來燉羊肉,應該也很香。
“左右,宮里面的這些人,閑著也是閑著…”
“種種地,刷刷聲望也不錯。”
文熏娘卻不知這些,她聽著趙煦的話,馬上就挺起了已經微微隆起的小胸脯,乖巧的嗯了一聲:“奴以后會常常來替官家,打理這些莊稼的…”
入宮后,太皇太后賜給她《女誡》、《女德》、《女則》等書。
向太后則親自教她宮中禮儀,也教她侍奉君上的規矩。
這個小姑娘,在兩宮的教導下,早就已經自我攻略。
只能說,這萬惡的封建社會就是這個樣子。
男人根本不需要討好女人。
因為女人已經自我攻略了。
那些現代人不敢想象的事情,在這個封建社會,是理所當然的。
就像吳安持和王安石的女兒之間的婚姻,明明已經完全破裂。
但,即使是王安石這樣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也不敢去干涉自己女兒的婚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愛女婚姻不幸,整日以淚洗臉。
想著吳安持,趙煦就輕輕的彈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然后他對著石得一招了招手,道:“石得一,和朕來吧。”
石得一立刻跟上去。
而在兩人身后,文熏娘的眼睛,在那些被套上紙筒的西瓜花上,看來看去。
小姑娘輕輕握緊了拳頭。
官家的那一句:乖,讓她雀躍不已。
她已經十二歲多了。
在家里面,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已經到了議親的年紀了。
所以,她已經懂一些事情了。
“官家…奴一定會好好的將這些莊稼照料好的。”
那些書上的古代賢后的事跡,在她心中浮現著。
而她則用著那些賢后的事跡和故事,自我激勵著。
親桑蠶,是自古以來,賢后的標配。
官家親口托付她這樣的事情,對她而言,相當于某種承諾。
趙煦帶著石得一,經過那道連通御花園和東閣之間的宮門,回到了福寧殿東閣內的靜室。
宮門旋即被忠心耿耿的御龍直關閉。
“都知,蔡京怎么回答的?”趙煦坐下來后,就直接問道。
石得一低頭答道:“回稟大家,開封府言:臣,京,自有所報,愿請官家拭目以待。”
趙煦立刻就笑起來:“朕果然沒有看錯人!”
六賊之首可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做的。
千古以降,能和蔡京掰掰手腕的人,就那么幾個。
每一個都是如雷貫耳。
“石得一!”
“臣在。”
“立刻從探事司、皇城司之中,揀選精干之士,忠貞可靠之人…”
“先選五十人吧…”
趙煦看著石得一,說道:“我會命劉惟簡,從宮里面,選精通刑統、法度、條貫的老內臣,對這些人進行特訓…”
“特訓?”石得一不太明白。
“就是特別培訓的意思,爭取用一個月時間,讓這五十人都背熟刑統的一些關鍵條文,以及知悉開封府、大理寺的一些法度、條貫…”
這個簡單。
讓劉惟簡帶人去編一個突擊教材出來就行了。
要求不高,只要讓那五十人都背熟了。背透了就可以了。
其他的事情,就不需要擔心了。
石得一卻有些不太理解,問道:“大家的意思是?”
趙煦笑起來,看著石得一,道:“都知以為,開封府想要避免李雍一案再次發生,最好的辦法是什么?”
不待石得一回答,趙煦就已經給出了答案:“當然是向我輸誠!”
“讓探事司的人,進入開封府,進入大理寺。”
公開招錄胥吏,是現在大宋京城各衙之間都在逐漸推廣的制度。
開封府是走在最前面的。
石得一聽著,瞳孔猛然放大。
探事司進開封府、大理寺?
這…這…怎么可能?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開封府會同意?怎么可能!
蔡京可是進士啊!
大宋自立國以來,何曾出過這樣的文臣?
蔡京怎么敢的啊?
一旦被人發現,蔡京立刻就會社死!
趙煦看著被這個事實嚇到已經呆滯的石得一,他笑了起來。
別人,自然不會。
可蔡京是誰?
六賊之首!
趙佶那個混賬,就是靠著蔡京的配合,才能一次次突破祖制和法度的限制,將整個國家都變成他一個人的東西。
強拆民居不給賠償、拜內臣為正任節度使,花石綱…
乃至于半夜出宮,和一個歌姬私通…
任用一個踢蹴鞠的潑皮來掌管軍權…
這些在如今,連想都沒有人敢想的事情。
都是蔡京配合著搞出來的。
所以啊,別人不敢干,不會干的事情。
在蔡京那里,是一定會干的。
因為這個人,就是純粹的政治生物。
沒有任何道德的真空。
于是,趙煦就對石得一道:“都知且去辦就是了!”
對蔡京,趙煦有足夠的信心。
“記住,揀選的人,必須有父母妻兒,而且,平素忠厚老實,無有賭博、嫖妓、酗酒等惡習,最好是孝子!”
有父母妻兒,就意味著有軟肋。
忠厚老實,等于軟弱可欺。
不賭不嫖不酗酒,則意味著他不會大嘴巴。
孝子,則等于軟肋加倍。
這樣的人,只要再輔以穩定的收入,加上一個未來可期的上升通道,再輔以榮譽、歸屬感一類的制度建設,自然會管住自己的嘴巴,成為趙煦監視和監控開封府以及大理寺的耳目。
他們平素也不需要事事上報。
就和正常人一樣生活、工作就可以了。
一旦遇到關鍵時刻,發現了關鍵信息,立刻通過相關渠道上報。
這樣,開封府、大理寺,就幾乎沒有什么事情可以瞞得住趙煦。
石得一恭身領命,但他還是有些不解。
“大家,臣揀選的人,就一定可以考上嗎?”
開封府現在公開招錄吏員,都是通過考試的。
而他選的那些人,哪怕在宮里面,突擊培訓,短時間里,哪里競爭得過那些世代都吃這碗飯的人?
至于舞弊?
一旦發現,那可是丑聞,也必然驚動朝野。
趙煦笑起來:“放心好了。”
“都知去做就是了,剩下的事情,自有人來辦!”
裁判、運動員,還有監督的人,都是他的人。
怎么輸?
趙煦根本不需要舞弊。
只要將劉惟簡帶人編出來的那本教材,派人送給蔡京。
蔡京自然會想到合理合法的辦法,用公開公正的方式,將趙煦想要塞進去的人塞到開封府、大理寺的一些要害部門。
接下來,趙煦要做的只有一個事情——讓蔡京去接替傅堯俞,暫署大理寺。
而這個事情,他在今天早上,召見傅堯俞的時候就已經辦好了。
很簡單。
趙煦給傅堯俞,灌了一堆雞湯。
在趙煦的鼓勵下,在他的殷殷期盼下。
傅堯俞必然對大理寺,重拳出擊。
一查到底!
作為包孝肅之后,大宋政壇上的又一個以鐵面無私和不徇私情著稱的清流。
傅堯俞在道德上無懈可擊,在人品上毫無瑕疵。
加上趙煦灌的雞湯和表演。
傅堯俞必然會在大理寺和開封府掀起巨浪來。
到時候…
慌的就是那些想要借這個機會,攪混水的那些人了。
趙煦才不在乎那些人是誰?
他只要那些人慌起來。
然后,他們就會自然而然的,按照趙煦的劇本來辦事。
就是,傅堯俞有些可惜了。
沒辦法,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
好人,就會被人拿槍指著!
好人就會被人道德綁架!
上上輩子的范純仁是這樣的角色。
現在的傅堯俞也是這樣的角色。
所以,做人,千萬不要做老好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