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數日,汴京城中平靜無事。
若說有事,也只發生在一些大多數人,關注不到的地方。
譬如說,宋用臣、章縡,將靖安坊中的民居,進行了丈量。
共量得民房百五十六棟,其中院子百三十,其余皆為大宅,盈檻二三十到四五十之間。
不用想,這些大宅就是汴京城里某些人養外室的地方。
這些宅子,也是汴京城里出了名的宅邸。
一代代汴京達官貴人,都曾租過它們,用來安置一些不方便帶回家,但自己卻很喜歡的美人。
可能你會有疑惑,汴京城的達官貴人,需要養外室嗎?
這就是你不懂大宋了。
想當年,真廟還將章獻明肅養在張耆家里面呢!
后來的趙佶,不也把李師師養在這靖安坊?
皇帝都有些不適合帶回去的女人,何況其他人?
宋用臣,章縡花了不少時間,將靖安坊民居統計、丈量完畢。
接下來,自然是收購靖安坊的民居,然后還得想辦法安置這些人。
這個事情當然需要一些時日,可能還得花上一個月左右的時間。
除了靖安坊外,汴京新報的報童們,也換了一個地方住。
在趙煦的指示下,這些孩子從永泰坊搬到了汴京新城北廂的崇慶坊。
這個坊中有已經廢棄的舊汴京排岸司北司官署。
所謂排岸司,就是管汴京漕運糧食轉輸的機構,舊分東南西北四司,各掌汴京河道。
其中北司主管廣濟河漕運。
熙寧變法,整個排岸司并入三司,元豐改制又歸入司農寺。
因為廣濟河受黃河泥沙影響,來流日少,到現在已經很難再發揮國初那樣的作用了。
所以,現在司農寺的排岸司,已無北司,整個北司整體并入了南司,由南司統一掌管蔡河、惠民河、廣濟河漕運。
于是,本來在崇慶坊的北司官衙就此廢棄。
趙煦索性就廢物利用起來,將這些官署改造成報童們日常生活、學習、運動、起居的場所。
時光冉冉,一眨眼就到了三月辛巳(24)。
這天早上,趙煦起床,以為又是一個尋常的日子。
但馮景卻拿著一封通見司送來的奏疏,在他的床榻前等候著了。
“大家,提舉廣西都大右江安撫使呂嘉問奏疏到了。”
“哦!”趙煦點點頭。
自從韓階案,趙煦發了脾氣后,通見司那邊再也不敢怠慢了。
和趙煦有關的事情,現在是無論多晚入京,都會先送福寧殿。
趙煦接過奏疏,問道:“呂嘉問的奏疏什么時候送入宮的?”
“昨夜五更時分。”馮景答道。
“哦!”趙煦頷首。
大宋的宮禁非常森嚴,理論上一旦宮門落鎖,除了皇帝沒有人可以出入。
仁廟時,宮中失火,宰執們都被堵在了宮門外,不得入宮,直到天亮。
但,涉及軍國的奏疏,是可以通過通見司,用吊籃的方式送入宮城的。
將呂嘉問的奏疏拆開,趙煦又問道:“兩宮那邊可謄抄了副本?”
馮景點點頭。
趙煦這才低下頭,看著呂嘉問的奏疏。
這是呂嘉問到任后,給趙煦寫的第一封奏疏。
在奏疏中,呂嘉問報告了他已按照旨意,于閏二月戊申日(20)抵達了歸化州。
并在歸化州的勿惡地,建立了都大右江安撫使衙司。
此外,他還見過了儂智會、儂盛德等地方土司。
大概內容就是這些,上報日期是元祐元年春三月癸亥(初六),也就是十八天前。
趙煦算了算時間。
“閏二月戊申日,到三月癸亥,差不多十五天,十五天時間,呂嘉問便在當地建立起一個可以履行職責,并和土司對接起來…”
“呂嘉問還真是人才呀!”趙煦喃喃自語著。
在這個時代,要從無到有,在一個大宋從未真正建立實際統治的土司地方,建立起一個官署的難度,自然是極高的。
哪怕這個官署的職責,只有經濟方面的權利。
但要說服土司,這本身就是個難題。
而呂嘉問做到了!
只用了十五天時間!
確實厲害!
不愧是當年能在幾個月內,就把市易務建起來的人才。
現在,趙煦開始期待,呂嘉問明年開始每年都能在交趾北方刮多少地皮了。
想了想,趙煦就對馮景吩咐道:“準備筆墨,我要給呂嘉問寫手詔。”
馮景楞了一下,然后迅速低頭:“諾。”
沒一會,相關的筆墨紙硯,就已經準備好了。
趙煦走到書案前,坐到為他身高特制的椅子上,提筆蘸墨,開始寫下文字。
皇帝直接給地方官員下手詔,其實是不合規矩的。
在大宋傳統上,皇帝手詔下達的對象,一般只有:宰執、樞密使、親王。
其他大臣,嚴格意義上來說,是可以直接拒絕這種沒有經過翰林學士/中書舍人草制,給事中復核,宰執用印簽押的詔書的。
一句:此亂命也,臣不敢奉詔,就足以讓皇帝尷尬到摳腳。
然而問題是——很少有人敢拒絕接受皇帝的詔書。
有宋以來,有這樣膽量的人,十個指頭是數的清楚的。
因為,皇帝尷尬了是會殺人的。
得罪皇帝的人,皇帝有一萬種辦法,讓他生不如死。
頂多,把人整死后,掉幾滴鱷魚的眼淚。
然后用一句:朕只是小小的任性了一會啊,朕也沒有想到會這樣啊!
事情就打發掉了。
難道還有人能追著皇帝要個公道?
而在大宋,這種皇帝手詔直接干涉地方或者有司事務的事情,被稱為‘內降’。
趙煦提筆揮毫,很快就寫好了手詔內容。
檢查了一遍后,他拿起自己隨身攜帶的私人印璽,在其上用印。
然后,趙煦將它交給馮景,囑托道:“將此手詔密封后送通見司,命通見司將此手詔,送廣西章相公處。”
呂嘉問現在還是向太后的逆鱗。
趙煦也不好直接給呂嘉問下詔,只能通過章惇轉達了。
“諾!”馮景領命而去。
趙煦則瞇著眼睛,看向南方。
“廣西的戰報,再過幾天也該入京了吧?”趙煦想著。
這是即位后嚴格意義上的第一戰。
去年呂惠卿打西賊的左廂神勇監軍司嚴格意義上來說,只是一場邊境沖突。
宋軍只是打贏了,但并沒有在橫山中開拓出什么據點,也沒有對西賊的邊境城寨進行過什么毀滅性的打擊。
像這樣的沖突,在漫長的宋夏戰爭中,發生過無數次,不值一提。
但章惇南下就不一樣了。
只要打贏了,趙煦就會立刻讓汴京新報這臺宣傳機器開動起來。
標題他都想好了——五千王師下交趾!
五千禁軍,就拓土千里,打服一國。
只要汴京新報將這些東西用不同方法,從不同角度重復一千次。
那么,恐怕就連遼人、黨項人也會相信,大宋真的只用了五千人,就在南方拓土千里,征服一國。
至于,廣西本地的軍隊,土司們的集結起來的侗丁,還有交趾北方的那些帶路黨?
那都不重要!
您也甭管,這些力量加起來,可能十倍于南下宋軍的兵力。
就問您——大宋是不是只派了五千禁軍南下,然后就拓土千里,甚至打服了交趾吧?
這就是新聞傳媒學的真諦。
從戈培爾開始,一再為世界各國反復使用,創造了無數奇跡。
廣源城。
楊景通站在城頭,看著城下,已經打造出來的那一臺臺攻城器械。
巨大的投石機,已經在城外擺開。
高達三丈的巨大望樓,足有十余臺,陳列在那些投石機前。
在圍城十日后,城外的軍隊,終于出現了宋軍的部隊。
那是邕州、桂州來的廣西兵馬。
那些可怕的攻城武器,就是這些人在過去三天,打造出來的。
就在今天早上,宋軍發起了一次試探性的進攻。
數以百計的石子,砸在廣源城的城頭上。
砸死了數十人,百余人重傷。
城頭上的守城器械,被砸毀十余個。
直到現在城墻上的血跡,依然還沒有干涸。
“太尉的援軍,為何還未來?”楊景通伸長了脖子,望向南方。
他已經很難堅持下去了。
圍城十日,城中存糧已經消耗了一半。
廣源城的很多百姓,都已經在捉老鼠,挖蚯蚓果腹了。
現在,還能吃飽肚子的,就剩下他嫡系的那三千多侗丁。
城中的不滿,正在蔓延。
很可能已經有人在想著賣了他楊家,投降城外的宋軍了。
楊景通正焦慮的想著,城外的宋軍營壘,卻發出了歡呼聲。
似乎是來了什么大人物一樣!
楊景通勉強伸長了脖子,想要看清楚宋軍營帳內來了什么人?
可惜,他什么都看不到。
但很快,他也不需要去思考,宋軍大營里來的是誰了?
因為在這天下午,城外的宋軍將數百封勸降書射進了廣源城內。
這封勸降書上,有著落款。
大宋資政殿學士、廣西經略安撫使、知桂州軍州事、管內勸農使、管內觀察處置等使章惇!
“不是呂惠卿!”楊景通先是一喜,然后瞳孔放大:“是當年那個開梅山的章惇?!”
還不如讓呂惠卿來呢!
呂惠卿這些年來,只是名聲大而已。
可章惇章子厚的兇名,卻早已經傳到了交趾。
那可是在南江一地,殺的人頭滾滾,殺的連南朝人自己都膽戰心驚,直呼:無辜者十之八九,浮尸蔽江,南江人不食魚數月。
殺人殺的下游的人都不敢吃魚了。
可以想象,這個人的殺性有多大?
而最讓楊景通膽戰心驚,瑟瑟發抖的是——這勸降書,與其說是一封勸降書,不如說是一封索命書。
其上的內容,非常直白且簡單的點出了——王師南征,只誅元兇,元兇者,賊臣楊景通及其家族而已,與眾等無干。
然后就是勸說:爾等當早開城門,以迎王師,王師入城,秋毫無犯。
不然…
一旦刀兵頓起,則滿城有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