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多久算‘長久未歸’啊?
大鵬鳥蹲坐在玄都城的大門前,背后是籠罩玄都城的大陣,前方則是茫茫無盡的混沌氣息。
玄都城內的老道仿佛沒看到大鵬鳥一般,依舊在那低頭制作黃巾力士。
大鵬鳥有點欲言又止,幾次打消了去拜見太清三尸的念頭。
他自是知道的,陛下跟太清鬧掰了。
太清的理念與陛下的理念沖突嚴重,而且大鵬鳥始終覺得,陛下能站在生靈的立場考慮問題,就算有那么一點點的過于理想化,但也是值得尊重的。
太清圣人的眼中只有道與天地了。
“唉。”
大鵬隨手拔了一根金羽,用末端撓著脖頸,心底想起了此前與自己大姐孔雀仙子的對話。
‘那個超脫者是我們無法戰勝的。’
‘鳳族不會亡,而是會作為新世界的一分子,被送入永續存在的天地。’
‘而做到這一點的唯一前提,就是我們接下來不要參戰。’
這些話是孔雀仙子不曾對陛下說的。
大鵬鳥現在就在猶豫,他要不要對陛下稟告這件事。
稟告了,出賣鳳族;
不稟告,不忠陛下。
“唉,這可能就是人族戲劇中演繹的忠義兩難全吧,”大鵬鳥如此念叨著。
他話音剛落,一旁就傳來了熟悉的嗓音:
“怎么就忠義兩難全了?”
“陛下!”
大鵬鳥趕忙跳起身,李平安一臉頹然地出現在了大鵬鳥面前,身周玄黃氣息緩緩消散。
“回吧,路上說,”李平安嘆道,“我現在是孝義兩難全,跟你倒是同病相憐了。”
“啊?”大鵬鳥怔了下,“您見得怎么樣了?”
“一團亂糟,本以為這次是去直視真相、解決問題,沒想到,最后成了…大型倫理劇…”
大鵬鳥滿頭霧水。
李平安吸了口氣,揮了揮衣袖,帶著大鵬鳥進了玄都城。
他還是講禮數的,帶著大鵬向前問候。
但太清留在此處的三尸似有些異常,對李平安的問候沒有半點反應,倒是一旁有黃巾力士單膝跪地行禮,宛若‘程式化’的引著他們去玄都城另一側出口。
場面多少有一丟丟的尷尬。
朝歌城。
李平安的分身姬旦自軟塌睜開雙眼,直挺挺地坐了起來。
一旁靜候的幾名侍衛立刻單膝跪地。
“四公子!大王請您睡醒后就過去!”
“嗯,好。”
李平安伸著懶腰站起身,少年有些單薄的身形很快就垮了下來,垂頭喪氣地走去隔壁大殿。
東皇太一正耍著一把長戟,威風赫赫、風聲震耳。
“大王,四公子來了。”
嗡、嗡!
東皇太一收戟而立,接過宮人送來的布帛,擦了擦額頭的熱汗。
他笑道:“結果如何?”
“都下去吧,”李平安直接道,“我跟大王聊會兒天。”
一群侍衛、宮人、侍女頓時面面相覷。
東皇太一笑道:“都下去吧,以后姬旦的話僅在寡人的話之下。”
一群凡人低頭告退。
李平安嘆了口氣,徑直坐去了高座前的臺階,雙手揉搓太陽穴,緩緩道:“一切我都明白了。”
“哦?”東皇太一立刻來了精神,“來講講!”
“不可說,”李平安苦笑,“說了因果大道會崩潰,我沒那個本事屏蔽掉因果的影響。”
東皇太一嘴角微微抽搐:“那你怎么知道的?又大概知道了什么?”
“一切,”李平安嘆了口氣,“我看到了他的記憶,近乎全部的記憶,真實性毋庸置疑,這讓我更難受了,我在對抗一個幾乎一切都為我付出的人。”
東皇太一笑道:“你竟然動搖了?那這天地徹底沒救了,我安心做那個暴虐的紂王就算了,先把大臣一個個炮烙了,再搞個酒池肉林,弄十個八個…算了,獨寵我的妲己。”
“您還鐘情起來了?”
李平安嗤的一笑,隨后繼續愁眉苦臉:
“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服他。
“他的觀點,我認為也沒錯…你想,他創造世界給了生靈誕生的機會,他毀滅世界又為什么要去問詢生靈同意不同意?世界的歸屬權在誰手里?”
東皇太一沉吟幾聲:“這個沒法論,站在生靈的角度來看,世界當然是大家共有的。”
“可如果不是他開創了這些,大家連思考的機會都沒!”
李平安做了幾個很用力但沒有意義的手勢:
“道理我都知道,而且我的信念并沒有崩塌。
“我只是覺得…覺得…
“如果這個世界的創世者只是冷眼注視著這個世界,等這個世界演變到了一定階段,然后一言不發將世界收走,那我們又能責怪這個創世者什么?
“我們憤聲高呼——你為什么要奪走我們的世界!
“但創世者卻覺得,他毀滅自己的世界,與你們這些依附于世界的螻蟻何干?
“你能明白這種感覺嗎?洪荒天地對他而言,幾乎就是這樣。”
東皇太一抱起胳膊低頭思索:“你的意思是說,他其實也是正義的?”
“無法用正義與否來評價他。”
李平安情緒有些激動:
“最可怕的就是這個!
“我一直能堅定道心與他對抗,是因為我一直覺得,不管發生了什么情況,站在大多數生靈這一方就是正義的。
“肆意剝奪旁人生存權就是不義!濫殺無辜就是邪魔!
“可現在呢?我無法用正義邪惡來評價他,他是一切的始,又是一切的終,我還是此間的獲益者,他要開創一個全新的天地然后自己消逝。
“我該怎么辦?我又能怎么辦!”
東皇太一皺眉凝視著李平安:“伱的意思是,整個天地對他投降?”
“怎么可能投降!三千億人就這么死了?這個天地形成的文明就這么終結了?”
李平安輕輕吐了口氣:
“我現在道心很混亂。
“我邀請了他去我的秘密基地,我想…想試圖說服他,你要一起過來嗎?”
東皇太一怔了下,他仔細思索著,慢慢地坐去了李平安身邊,兩人動作都有些相似。
東皇問:“那現在,那幾個問題能告訴我答案了嗎?”
“哪幾個?”
“你之前困惑的那幾個,”東皇道,“他為什么一定要毀滅這個天地?”
“因與果是互相轉換的…我只能這么說。”
東皇:…
他不死心的又問:“那他是如何通過一次次天地輪回找到你的?”
“扭曲時空,截斷因果。”
東皇:…
“你要不想說其實可以不說。”
“這就是答案,”李平安聳了聳肩,“如果我們能活到下一個天地,我會簡單明了的告訴你一切,雖然我現在心情很混亂,但原則就是原則,原則是無法動搖的。”
“什么原則?”
“我不能看著這個世界再被他親手毀滅。”
李平安雙手插在頭發中,雙眼有些直愣,像是在對自己施法一般,不斷說著:
“哪怕這樣的事已經發生了幾百次,我們難道就能讓自己變得麻木不仁嗎?
“造物者就享有對造物的一切支配權嗎?
“不,這不對,這絕對不對,我們的父母生下了我們,他們就可以直接剝奪我的生命、或者強行讓我用他們所想的方式活著嗎!
“最起碼不該這樣…啊…”
李平安用力捶了捶自己的太陽穴。
東皇太一苦笑:“我能感受到你現在的混亂,你要不要先休息下?我給你喊幾個樂師,你聽一聽撫琴之聲?退一萬步說,天地毀滅就毀滅了,這也只是它的既定命運,你何必如此苛責自己?”
“因為不可避免的,我現在覺得一半的責任在我身上。”
李平安低頭看著自己的掌心:
“我確實心亂了。
“我現在,連一個立場堅定的天帝都無法扮演出來了,我不知道該如何前行。
“一切的起點就是那場車禍悲劇,不斷讓這個悲劇延伸下去,有必要嗎?
“他不斷說,這是他自己的決定、他在尋求解脫什么的,與我無關…但怎么可能跟我沒關系,他就是為了救我,然后再盡可能去補償因為他的計劃而隕落的生靈。
“太一?”
“什么?”東皇太一不解地問。
李平安道:“如果我后面出什么事,幫我教導李亦情,讓他做個合格的天帝。”
東皇太一凝視著李平安。
他問:“你不是已經知道了一切,知道了真相,難道還如此絕望嗎?”
“其他人知道了這個真相可能并不會有太大的感覺,但我知道了這個真相。”
李平安的表情有些蒼白,但隨著他輕輕吸氣,蒼白緩慢變得殷紅。
“那不是絕望那么簡單了。
“我仿佛聽到了無數生靈在我耳旁哀嚎,我不是、不是洪荒的生靈…我始終都沒能真正代入修行高手這種角色,我不敢去隨意殺人,因為我會愧疚和不安。
“我不能讓錯誤繼續下去。
“是了,一切的起始是源于一個悲劇,這個悲劇現在擴大成了無數人的悲劇。
“能終結這個悲劇的只有我。
“只有我。”
東皇太一問:“你想做什么?”
“很難解釋清楚,所以我選擇去做,而不是去解釋。
“稍后我需你相助,你必須來這。”
李平安抬手將一枚玉符扔了過去:
“你可以讓文天或者紫苑帶你過來,也可以直接呼喊玉鼎、太乙、黃龍之名,稍后我會傳聲叮囑他們。
“等玉符碎了,它會顯露出一個地址,我會在那等你。
“我邀請了你的父親、我的老師前來天地間,我要展示給他一些可能性,這是我們唯一說服他的機會。
“如果說服不了…”
“如果說服不了?”東皇太一皺眉重復。
李平安道:“那就代表交涉失敗,我會不惜一切代價,用武力手段去戰勝超脫者妄日。”
“你能打贏他?”
“打不贏也要打,”李平安擠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李平安沒有任何理由對抗他,但人族子弟、天庭天帝、闡教弟子,必須去努力爭取一線生機。”
東皇太一笑了:“你這家伙果然有趣,明明道心已經近乎崩塌,卻依舊能…假裝振作起來。”
“這不是假裝振作。”
李平安看向殿外澄澈的天空:
“這只是遵循原則,個人情感不應該壓過自身的原則。
“我始終堅信個人意志匯聚起來,朝同一個方向,就能匯聚成更強大的意志。
“當然,現在最大的難題,還是超脫者掌握著幾乎所有的力量,我們與他的實力對比只是一比一百。
“是了…這場展示并不只是對他…太清…盤古…”
李平安怔了下,猛地抬頭看向東皇太一。
東皇情緒都快被他搞崩潰了。
這家伙怎么一驚一乍的。
“大道圣人,是那么好誕生的嗎?”李平安問。
“當然不可能,”東皇無奈道,“這還用多問嗎?”
“哈,”李平安突然笑了,“原來如此…毒蛇百步內就有解藥…原來是這樣…”
硬了。
東皇太一的拳頭硬了。
他定聲道:“把話說明白會死嗎!”
“不會死,”李平安快聲道,“我只是突然意識到,真正能跟超脫者對抗的那個強大生靈,其實一直就在我們頭頂,太清,盤古神,作為天地輪回的一部分,盤古神的意志也在輪回,那些混沌巨獸為什么能一個個成長為盤古?這里面,老師似乎用了一些討巧的辦法。”
“什么辦法?”
“極有可能是盤古的意識在不斷更換軀體,我們必須搞清楚盤古是誰。
“它極有可能是超脫者的一部分,獨立出來的那部分很可能是想改變這一切,不然這對不上…萬物存在平衡,一個力量不斷肆虐過后,必然會產生反斥力…
“我聽超脫者老師說起…
“太清是扶持我成為天帝的重要推力,一直與他博弈的就是太清和鴻鈞,這其實代表的是兩股力量,兩股來自于天地本身的力量。”
李平安仿佛被雷擊中了一般。
他咧嘴笑了,笑聲中多了幾分輕松,又攥拳低吼:
“我知道了!太清為什么要逼死昊天!我是太清用來讓老師投鼠忌器的棋子,不只是老師在等我的出現,他或者說他們也在等!”
李平安猛吸了口氣,轉身就跑,口中不斷高呼:
“他的子嗣不只一個!天地在求救!她們在求救!
“你一定要來!太一!我要你親眼看到這一切!
“陰與陽!輪轉不止!歲月與乾坤!互相制衡!你快聽!被扼死的她們在不斷呻吟!根本就沒有無敵!哈哈哈哈!呃,我跑什么。”
姬旦重重摔在地上,李平安的心神已抽離而去。
東皇太一站在大殿中歪頭看著這一幕,禁不住抬手扶額。
啊,又瘋了一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