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見過知院。”
幾個農會的人大約四十來歲,畏畏縮縮過來。
農會的宗旨是互幫互助,因此選的人往往都是當地壯年有威望者。
而且入會的要求也非常嚴格,擁有大量田地的地主是不允許進入的,只有二十畝土地以下的中農、貧農以及雇農參與。
剛開始趙駿是把農會當作鄉政府來看待,希望給予農會一定的治理能力,配合縣衙官府共同管理地方。
如此一來,縣衙通過農會治理基層,不再需要鄉賢和宗族,將大大削弱士紳權力。
但范仲淹卻強烈反對,認為如果基層出現一個這么大權力的機構,很容易出現一些問題。
比如農會的會長以權謀私,或者在鄉野欺上瞞下,稱王稱霸。
趙駿覺得有道理。
雖然他也明白,范仲淹這樣做是基于封建王朝的統治。
在鄉賢宗族制度的時代,鄉賢宗族往往站在朝廷那一邊,幫助朝廷管理和控制基層民眾。
而出現農會就不一樣了,農民組織力度加強的話,可能會讓原本一盤散沙的百姓力量做大,從而出現造反起義的情況。
這也是大宋連年多次起義朝廷被搞怕了。
不過范仲淹說的問題也不無道理,在一個通訊不發達的年代,農會如果成為基層權力機構的話,很容易讓他們的權力不斷膨脹。
特別是古代百姓與縣衙的溝通較少,農會的控制力太強,很可能直接取代掉縣衙的作用,這就有點得不償失。
因此如今的農會基層權力不大,規模也一般,一個縣數萬到十余萬百姓不等,根據鄉鎮劃分出數個農會,一個農會直接參與管理約數千至萬人左右。
他們沒有調查、執法、審問等權力,只能配合縣衙做協助工作。
比如村莊與村莊之間有矛盾,或者生產資料分配、官府分發田地、官田的租賃、爭奪水源、村寨械斗等等,由農會與官府進行統一協調。
這就意味著目前農會以輔助為主,趙駿突然召見,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一時間心中有些惶恐,不明所以惴惴不安。
趙駿看到他們,并沒有生氣,畢竟這事跟他們沒什么關系,和顏悅色地說道:“無需多禮,你們是本地農會的成員嗎?”
“是的,知院。”
為首漢子又拱拱手道:“草民是臨城干言鄉農會會長,草民叫鄭勇,他們是農會幾個主事。”
“嗯,鄭勇,我來問你,你家有幾畝地。”
趙駿和藹問道。
“二十畝。”
“有池塘和桑田嗎?”
“有。”
鄭勇說道:“合計三十六畝,其中十八畝是租的朝廷官田。”
“哦?”
趙駿詫異道:“這么說以前你們家也有十八畝地?”
鄭勇苦笑道:“父母走后俺與兄弟分家,大半都給了兄弟,草民家只留了五畝,要去縣城做工才能養活,是前幾年周大官人拋售土地,趁著價低草民把積攢了二十年的積蓄拿出來,買了十三畝回來。”
宋代一畝地大概在后世0.9740.865之間,有609平方的,也有591平方的,比漢代的一畝地多不少。
在漢代一家五口需要至少30畝地才能生存,也就是6畝養一個人。
但到了宋代大大減少。
農具、漚肥技術、水利設施、占城稻等生產資料的提升,帶動了生產力的大幅度提升,宋代平均一畝半就能養活一個人。
所以一家五口有個8畝左右田地就能吃飽飯,如果有個20畝地,那就妥妥的中農階級。
“看來你的日子是越來越有盼頭了。”
趙駿笑道。
鄭勇也笑道:“都是現在官府在四處募人修渠修田,又征收富戶的田畝,然后低價賣給俺們,若非如此,俺們哪能買得起地?平日里遇到災年,不賣地就算不錯了。”
趙駿扭過頭看了眼黃安文,見他擦了擦額頭的汗,便笑道:“這說明縣里的工作還是做得很到位,沒有對朝廷的政令置若罔聞。”
黃安文忙道:“朝廷要求我們多開墾土地,多修建水渠,把開墾出來和購置的田畝低價賣給百姓,這是惠及百姓的事情,下官自然要全力以赴。”
“做得很好。”
趙駿滿意地點點頭。
慶歷新政下,全國大基建,就是從地主手里搶人,同時修水渠、建農田,把田畝搞得多多的,把地主手里的田地價格打下來。
擊敗遼國和西夏之后,軍費大幅度下降,加上外貿收入,可以說是朝廷每年要拿出數千萬貫補貼農業。
運氣不錯的是由于小冰河時期結束,最近幾年天下都沒有發生過波及太大的天災。
即便有旱災、洪澇,也都維持在小范圍內。
另外就是蟲災,慶歷年間記載的洪澇旱災比較少,唯獨蝗災很多。
慶歷四年余靖等人就上書過,說天下蝗災頻繁,希望趙禎能重視天意,對于朝廷的人事和政策做出調整,盡快讓天災消失,百姓恢復平靜的生活。
面對這種情況,趙駿下令地方一旦發現蝗災,就立即組織人手撲滅,并且散播謠言,說蝗蟲并不是上天的懲罰,而是上天的饋贈,因為吃蝗蟲可以滋陰補陽、延年益壽。
要知道古代從官方到民間對蝗蟲都頗為敬畏,認為這是老天爺的使者,因此別說撲滅,就算是看著滿天蟲災吃自己的稻谷,也不敢有任何輕舉妄動。
但現在趙駿不僅打破這種傳統封建思想,還在這個思想上賦予了大眾喜聞樂見的意義,加之又是官方散播的謠言,可信度自然增加。
一時間各地蝗蟲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災害減輕了許多。
幾種因素疊加之下,大宋各地的田畝數量大大增加,又有花生、紅薯、土豆作為補充,百姓對地主手里的土地需求大幅度下降,地價自然也應聲而跌。
可以說朝廷算是半買半強迫地主把手里的土地交出來,并且對從官府手里買地的人進行限制,極大惠及了下層百姓。
雖然不乏有貪官污吏,聯合地主將朝廷開墾的田地中飽私囊,但這樣的人下場一般.
所以可以說現在大宋的政策就是把大量土地從地主轉移到農民手里,完成一次不需要王朝變革,就能夠解決土地兼并的變革。
正常情況下王朝想達成這一點難如登天。
但宋朝一是本身對地主非常嚴苛,不存在什么舉人、進士免稅一說,就難以形成明清時期那種江南士紳集團。
二是通過擊敗西夏、遼國的大勝,加上推動商品經濟和外貿發展,地主階級的重要性就進一步下降。
簡單來說就是明清時期的地主是和官員綁定在一起,因而皇帝想要推動改革應該說難如登天。
而宋朝官員和地主只是可能有利益糾葛,卻不是完全綁定在一起,失去了官方層面的庇護,地主階級面對國家機器,也不過是待宰的羔羊。
聽到臨城普惠百姓的政策非常得力,趙駿還是很高興,又問鄭勇道:“現在縣里還有多少沒有田地的佃農?”
“縣里不知道,俺們鄉的話,總共有一千七百二十四六戶,丁口是一萬一千三百三十二人,無地佃戶去年有五百多戶,到今年就只有四百多戶了。”
鄭勇回答道:“官府對這些沒有地的佃戶都優先考慮,沒有錢也沒有關系,官府會把他們雇傭去修河、修路、開墾荒地,一年下來就能買那么三四畝。”
“很好,這才是朝廷希望看到的事情。”
趙駿愈發滿意,雖然慶歷元年之后,大宋幾乎大部分財政全都補貼進農業了,但效果顯著,這些錢沒有白花。
隨即他又說道:“那你們農會平日里都在做些什么?每天的工作又做哪些?”
“就是傳達一下縣里的政令,再四處收集一下鄉里田地、丁口數量,哪些人家里有幾畝地,幾間房之類,有時候遇到各村有爭執,也會幫忙勸說一下。”
說著鄭勇鼓起勇氣,苦笑道:“說起來不怕知院笑話,這農會就是個苦差事。咱們沒什么人想干,俺也是被鄉鄰推舉上來的,要不是處事公道,鄉鄰信任,早就不想做了。”
“這差事確實不好辦,沒什么好處不說,上面有任務就只是發給你們,又不體諒你們的難處。下面的人想讓伱們幫忙,不幫忙還埋怨你們。”
趙駿想了想,自然也就迅速明白了原因,說道:“甚至他們還會覺得你們在里面撈好處,我說的對嗎?”
“可不是嗎!”
鄭勇一拍手訴苦道:“那些家里有十多畝地,不符合要求的,就希望我們幫忙瞞報。那些沒有地的,就希望我們盡快幫忙把地批下來。我們哪有這能耐?縣衙又給了任務,兩頭不討好。”
“朝廷讓農民組建農會的本意是希望有人幫扶農民,能夠直接與官府對話,解決農民的困難。現在看來雖然有一定幫助,但確實讓農會比較辛苦。”
趙駿沉吟片刻,說道:“你說的問題我知道了,朝廷會進行一定的變動,讓農會能夠更好地成為連通官府與農民之間的橋梁。”
“多謝知院,多謝知院。”
鄭勇千恩萬謝。
“嗯,我注意到如今農村里有很多陳規陋習,就像今天遇到的這吃絕戶,你覺得這是對的嗎?”
直到此時,趙駿才開始正題,目光望向遠處。
就看到遠處的東陽村騷亂已經平息,不明所以的村民都被釋放,主謀的劉家老二、老四,以及瞞報的老大都被官府抓走。
家家戶戶都躲進了自己屋里,現在整個東陽村都是一片風聲鶴唳,很多人連門都不敢出來。
雖然這事與他們無關,可本質上來說,他們就是吃人血饅頭。
即便吃絕戶是傳統陋習,但在這種潛規則下,劉家老二、老四辦這種宴會本身就是在堵他們的口,哪怕他們隱隱猜到劉老三的死不同尋常,可吃人最短,他們同樣在默許這種陋習出現。
所以趙駿亦是對村民的愚昧無知感覺到難過,一時間也切身體會到了為什么當年魯迅先生能寫《狂人日記》《吶喊》《彷徨》《祝福》這樣的名篇巨作。
“這肯定不對啊。”
鄭勇作為農民,具體心里怎么想的不知道,但他用腳指頭想都知道,如果這個時候他說對,那么這農會會長肯定是干到頭了。
哪怕他其實不一定想做這個農會會長。
“不錯,鄉間多有陋習,殘害人的尊嚴,踐踏人的精神,如此長久以往,我大宋如何能談得上禮儀之邦?因而更需要德化,需要朝廷來引導。”
趙駿點點頭道:“今鄉民愚昧無知,我希望農會以后要擔起教化鄉民的責任,配合地方教育局、縣衙,宣傳教育,廢除諸多陋習,如這吃絕戶、配女兒骨等等,皆為惡風惡俗,當為人不齒。”
“是。”
鄭勇連連點頭:“草民以后多在鄉里宣傳。”
趙駿繼續道:“農會不應該只是輔助縣衙,而應該成為縣衙的下屬機構,增設官吏,組建人員。以后如果當地出現人員死亡,不能等報官才由人勘驗,而應該由農會第一時間前去調查,看是否為非正常死亡,再由官府進一步勘驗,開具證明方可正常入殮下葬,否則切不能草草了事。”
“是是是。”
鄭勇先是本能地連連點頭,但片刻后就猛地抬頭露出愕然的表情,隨后一臉驚喜,又知道這時不能太興奮,便強忍了下去。
因為趙駿的話已經透露出,以后可能要把農會從原來的半官方機構,直接變成官方機構。
而且里面還有官吏,吃朝廷的皇糧。
那到時候他作為會長,豈不是就直接能當差了?簡直是天大的喜事。
“嗯,好了,你們先去忙吧。”
趙駿說道。
“是。”
鄭勇隨即退下。
與他溝通結束之后,趙駿又看向黃安文道:“黃縣令。”
“下官在。”
黃安文連忙走過來拱手道。
“作為縣令有一方教導的責任,這解決溫飽,讓百姓有土地的事情要抓,但移除惡風惡俗的事情,也要抓。”
趙駿說道:“還有鄉間野祭淫祀,也要一一搗毀,若有犯者,必須嚴重懲治,明白了嗎?”
“是。”
黃安文應下。
趙駿雙手背負在身后,抬起頭看了眼天空。
如今他已經整治了朝堂,肅清了大部分貪官污吏,政治也得以短暫清明,朝廷的政令通暢,下達和執行的速度很快。
這是好事。
但同樣的現在對基層掌握不足,而一個國家,基層才是最重要的東西,因此現在也是時候開始對基層進行大范圍治理。
其中包括解決各地陳規陋習,祭邪神祀惡鬼的各種習俗。
因為大宋現在這種問題非常嚴重,根據王安石他們的說法,北方算好的,南方才是重災區。
如邕州“俗好淫祀”;蜀地“尚淫祀,病不療治,聽于巫覡”;荊湖南北路“歸峽信巫鬼,重淫祀”;揚州“信鬼神,喜淫祀”;吳俗“信鬼神,好淫祀”;洪州“俗信巫,有疾輒屏去親屬,飲食衣藥悉聽于神,死者甚眾”;“湖南北兩路風俗,每遇閏月之年,前期盜殺小兒,以祭淫祠,謂之‘采生’。”等等。
這些還是史料記載,像祥林嫂遇到的那種改嫁有罪,捐門檻贖罪的惡風惡俗還不知道多少。
所以趙駿現在只覺得肩上的擔子很重。
看到民間這些百姓的愚昧,又見識到了大量百姓心靈無法寄托,只能將各種疾病、發財、天災等因素,求救于神靈,甚至不惜殺人祭祀邪神和惡鬼。
他就覺得要想澄清玉宇,把整個社會的風氣往好的方向引導,實在是太困難。
“如今才明白偉人的艱辛,看來,是時候該掃除牛鬼蛇神,哪怕不能讓百姓堅定唯物主義,也要讓他們信仰正統的佛教和道教,而不是把希望寄托于這些妖魔鬼怪身上。”
趙駿心里想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