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稼殿內,氣氛陷入沉默。
雨早就停了。
正是凌晨三四點鐘,接近上早朝的時分。
外面漆黑一片,后苑竹影森森,清風吹得殿前的稻苗隨風擺動,傳來沙沙作響的聲音。
殿中無人說話。
按照以往慣例,從趙駿那聽完之后,他們都會來這里小待片刻。
有的時候是為了商量未來的方向,有的時候則是思考解決問題的辦法,還有的時候......是趙禎要砸東西發泄。
但今天眾人卻一改往常暢所欲言的氣氛,而是變得十分沉重起來,因為官家現在的心情很不好。
“陛下。”
呂夷簡先發話道:“臣彈劾范仲淹居心叵測,故意引導趙駿陷害微臣。”
范仲淹冷笑道:“我居心叵測?沒聽到趙駿說了嗎?要想讓大宋不滅亡,就要進行改革。你阻撓改革,不就是在貽害大宋?”
呂夷簡馬上說道:“臣沒有阻攔改革!”
至少現在沒有。
“是,你現在沒有阻攔改革,那是因為我還沒有開始改革。”
范仲淹馬上道:“官家如此信任你,你卻要毀害大宋,呂夷簡,你才是朝廷最大的奸臣!”
“你胡說!這跟我有什么關系?”
呂夷簡大怒。
范仲淹反駁道:“這是趙駿說的,難道有假嗎?”
“陛下.....”
呂夷簡大急,正想解釋。
“夠了!”
趙禎猛地拍桌,雙目猩紅地看著他們道:“朕的大宋就是被伱們這群廢物給害了,再過九十一年,大宋就要滅亡,連公主宗女都被敵人羞辱,你們卻還在這里勾心斗角,還有沒有人把朕當一回事!”
眾人頓時不自覺縮了縮脖子。
仁宗的脾氣向來都是溫文爾雅,幾乎從不發怒。但今日不僅發怒,還竟辱罵他們是廢物,這可比趙駿一口個廢物可怕得多。
因為趙駿是后世的人,他一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二來他本身是站在后世人的角度看問題,所以自視更高一點,上帝視角來說,評價他們不行,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趙禎卻本身就是趙駿嘴中歷史里的人物,而且慶歷新政失敗的原因趙駿也歸咎于他身上,因而按理來說,趙禎本應該虛心接受,沒資格發脾氣才是。
可官家卻偏偏發脾氣了。
在場的都是宦海浮沉多年的老妖怪,又怎會聽不出來?
這是趙禎對他們黨爭的極力不滿。
按照趙駿的說法,正因為仁宗朝黨爭,導致慶歷新政的失敗,間接導致王安石變法失敗,讓三冗問題一直得不到解決,最終北宋滅亡。
大宋要亡了。
怎能不令趙禎火氣上涌?
過了好一會兒,范仲淹才沉聲道:“官家也聽見了,大宋要想長久,三冗之患,就必須要解決。而要想根治三冗,則必須先整頓吏治,臣的改制并沒有錯,錯的是有小人暗中阻攔新政罷了。”
他雖未點名道姓,但這跟點名道姓也已經沒什么區別。呂夷簡更是臉色通紅,想要反駁,可趙駿說的名單第一個就是他,反駁終究是無力。
“呂相。”
趙禎扭過頭看向呂夷簡,對他說道:“三冗之事的弊端,你也是常跟我說的,可為什么到了大事上,要糊涂呢?”
呂夷簡嘴唇蠕動了兩下,想說什么,但如鯁在喉,始終說不出話。
范仲淹冷笑道:“趙駿不是說了嗎?呂相在朝中多少徒子徒孫,門下位高權重者不計其數,他若是支持新政,豈不是將自己那一派黨羽一網打盡?”
王曾趁機落井下石道:“這也不能怪呂相,呂相恰好這兩年權判尚書省事,執掌二十四司,二十四司人吏遷補皆由呂相處置,選的官員自然是賢良,但若要大規模罷黜,豈不是浪費了呂相為國家挑選棟梁之才的心意?有些抵觸,亦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二人一唱一和,令殿內氣氛都凝固了起來。
呂夷簡橫了王曾一眼,王曾也橫了他一眼,二人權力斗爭可不是在明年開始。
早在兩人同朝為相,明爭暗斗就已經存在。只是到了明年王曾忍無可忍,最終與呂黨爆發了而已。
現在不趁著這個機會出手,更待何時?
趙禎果然臉色十分難看,雖然呂夷簡確實是他人生路上的導師,可相比于大宋江山,他自然更看重后者,所以若呂夷簡成為了改革路上的攔路虎,也許他也未嘗不能舍棄。
沉默片刻,呂夷簡拱手說道:“陛下,臣自然是愿意支持新政的。但所謂事有緩急輕重,趙駿也說了,王安石與蘇軾都是千古名臣,他們也都非奸臣,卻最終反目,可見新政并非臣一人反對就會失敗,而應該循序漸進,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
“吏治,就是解決問題的方法。”
范仲淹說道:“趙駿也說,如今朝廷官員多如牛毛,數量為唐朝明朝的幾倍,朝廷要支出的俸祿更是唐朝明朝的數十倍,冗官之害,再不能消弭的話,靖康恥還是會發生,大宋危在旦夕之間。”
呂夷簡卻搖頭說道:“陛下,趙駿也只是說了一些問題的根源。但這件事極為復雜,遠不是一句滿朝士大夫反對就能概括。其中的內情,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范仲淹是新政的改制人不假,但他失敗了,也證明他并不是改制的合適人選,也許我們還能找到正確的方法和方向。”
“呂夷簡,你就是揣著明白裝糊涂。”
范仲淹大怒道:“若不是你們阻攔,改制又怎么可能失敗呢?”
呂夷簡卻笑道:“光憑我一人,就能讓全大宋的官員士大夫反對你,范仲淹,你也太高看我了。趙駿說過,你得罪的是整個利益集團。要想打破這樣的利益集團,強硬的手段就只能動用軍隊,你敢動用軍隊殺人嗎?”
“我......”
范仲淹一時語塞,因為他看到趙禎依舊面無表情的臉。
在大宋動用軍隊?
就連樞密院都沒有這個權利。
樞密院雖然名義上是大宋的最高軍事機構,但實際上樞密院只有發兵權而無統兵權。
統兵權在皇帝手里。
宋朝要調動軍隊很復雜,如果要打仗,皇帝就任命將領去領兵,然后樞密院負責征調士兵給這個將領。
將領有統兵權,卻無發兵權,造成后世眾所周知的“兵不知將,將不知兵”的情況。
所以如果給范仲淹兵權,那顯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即便他將來去了西北,也只能在當地進行行政管理,軍事裁決依舊要看皇帝的臉色。
就好像在好水川之敗前,韓琦和范仲淹關于出不出兵的爭執,最后決議權還是在趙禎手里一樣。
北宋皇帝對于兵權的掌握,幾乎病態到了骨子里。
“趙駿說過,當一個保守的利益集團成為國家的負擔時,需要的是強力與鐵腕手段。但這顯然違背了太祖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祖制,還會令滿朝官員風聲鶴唳,吏治沒有做好,大宋內部就已是風雨飄搖,這難道是陛下愿意看到的事情嗎?”
呂夷簡老神在在地說道:“所以我以為,要想解決這些問題,就不能一蹴而就。改革吏治,應該緩慢圖之,一步一步來,就如趙駿說的那樣,可以先激勵官員,做好懲罰獎賞制度,再談罷黜官員的事情。”
晏殊搭腔附和道:“是,這就是趙駿說的,步子邁得太大,容易扯到蛋。溫水煮蛙,蛙才不會因水熱而一下子從鍋里跳出來。陛下,臣也以為,還是應該循序漸進比較好。”
“你們呢?”
趙禎看向王曾王隨他們,問道:“你們也覺得應該一步一步來嗎?”
王隨和盛度對視一眼,同樣向趙禎建言道:“是的,臣等也以為,像這樣的大事應該做好充分準備,不能急于一時,確實該放慢腳步。”
“臣附議。”
王曾和蔡齊亦是應下。
三相三參,差不多是三個小團體,竟全部贊同,這是很罕見的事情。
可不贊同不行。
除了趙駿也點評過范仲淹的做法肯定會失敗以外,還有個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們也是利益集團一員。
如果真放手支持范仲淹去大刀闊斧改革,眾人的門生故吏也都得遭殃,因此自然不能支持。
所以總得來說,每個人都有私心,可又確實是在為大宋著想,充滿了矛盾。
范仲淹急道:“陛下,國家生死存亡之大事,豈能緩圖?”
趙禎想了想,搖搖頭道:“范卿歷史上畢竟是失敗了,趙駿也說范卿的方式不可取,還是緩圖為好。”
晏殊見范仲淹臉色很差,就笑著說道:“希文也無需憂愁,趙駿大抵也就兩三月就能恢復光明。有他在,難道希文還怕不能成事嗎?”
趙駿很快會復明?
范仲淹一下子被點醒,頓時渾身一個激靈,隨后說道:“同叔公所言有理,是臣心急了。不過陛下,臣還是請奏。”
“你說。”
趙禎閉眼揉捏著太陽穴,這幾天確實沒怎么休息好。
范仲淹嚴肅地說道:“臣請罷呂相一黨,縱使呂相不能罷相,也應該削減其羽翼,否則他們作為利益集團,呂相明著說不阻攔新政,但在背后作妖,那才是壞事。”
“唔。”
趙禎目光掃了呂夷簡一眼。
呂夷簡脊背發涼,便只好上前拱手承諾道:“臣......一切聽憑陛下做主。”
“那哪些被呂相提拔的人,碌碌無為,昏官庸官者,由范卿列個名錄吧。朕會令皇城司予以配合,如有阻攔者,絕不姑息。”
趙禎擺擺手說道:“今日就先到這里,先去上殿。”
“是。”
眾臣拱手行禮。
呂夷簡恨恨地瞪了眼范仲淹。
這次。
他算是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