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第四十八章 新生

熊貓書庫    一人鎮守孤城,于人世間無敵
🔊點這里聽書

  雪一直下。

  李挽在寒夜馳騁,只是不時勒住馬韁回頭凝望,城墻輪廓漸漸消失在視線中。

  她只待了不到四個月,竟有些不適應孤城外面的世界。

  魂影輕的像柳絮,隨風飄蕩。

  李挽暗然神傷,自己不該把秦木匠的死訊告訴他。

  “能背我嗎?”

  馬前傳來嘶啞疲憊的聲音,人影化作一縷霧氣,附在血劍劍身。

  劍入匣中,李挽默默背著兩口劍匣,駿馬在黃沙漫卷中疾馳。

  她有很多話想問。

  既然能附身血劍,真不能嘗試奪舍肉身么?

  不愿露面,是不想接受應得的榮耀,還是說害怕那些看到你的百姓感到愧疚?

  她情緒復雜,只低低問了一句:

  “會回來么?”

  “會,龜茲城才是我的家。”顧長安輕語一聲,劍匣恢復冗長的寂靜。

  李挽沒再說話,麒駒速度飛快,她其實想慢一些讓顧長安看看沿途風景,可又怕來不及。

  七天橫穿萬里沙漠,西域已經沒了夷人,皆在會戰中奔逃四散,昔日中原大宗師都九死一生的險地,而今普通修行者都來去自如。

  玉門關隘,中原旗幟獵獵作響,幾十年壓在華夏民族心頭的恥辱柱,已經變成凱旋關!

  隘口高筑長墻,幾百士卒持槍握戟在烽火臺來回巡視。

  女帝易過容,也早就偽造了路引簽押,哨卡士卒接過仔細勘察,最后沉聲問道:

  “你從極西來,應該經過龜茲城了吧?”

  士卒滿臉黝黑,嘴鼻也因風沙侵襲而皸裂,問這句話時眼神飽含期待。

  “嗯。”李挽頷首。

  “然后嘞?”士卒焦急詢問。

  “看到城頭的魂影了,沒散。”

  “那就好,真好。”士卒露出憨厚的笑容,隨即擺臂離開,“過!”

  女帝駕馬遠去,用細不可聞的聲音呢喃道:

  “歡迎你回家。”

  劍匣沒有傳來回音,但她知道顧長安在看著神州大地。

  十一月末,關中藍田縣官驛,離長安城也就四十里路。

  一場大雨淅淅瀝瀝,女帝抱著劍匣注視蒙蒙雨幕,檐下能聽到水簾順著瓦片流到溝渠里滴答滴答的聲音。

  她很厭惡這種聲音,似乎像金鑾殿的漏刻計時,不斷提醒她時間在流逝。

  匣里的霧氣已經微弱得如風前的殘燭。

  不少趕路人雙手遮住頭頂跑進屋檐躲雨,一些江湖游俠侃侃而談。

  突然間雷聲陣陣轟鳴,閃電一道接著一道,雨幕中如同銀蛇飛舞。

  一條長河在沉沉天空流淌而過,磅礴氣機在天地規矩間摩擦激蕩,煥發出絢爛色澤。

  浩然之氣,正大光明!

  自江南道,過關中平原,抵達長城雁門關!

  檐下躲雨客瞠目結舌,眼底充斥著濃濃震撼,長河轉瞬即逝,驅散籠罩陰霾的天穹。

  “書院夫子開半柱天門了…”一個刀客興奮難抑,仰天高呼道:

  “恭賀華夏第一個陸地神仙。”

  “這是咱們中原民族否極泰來之兆,用浩然正氣斬斷前路荊棘!”

  眾人心潮澎湃,無聲長河就像巨龍騰飛的低吼。

  沒有深淵,沒有前人經驗,咱們華夏子民靠著自己的努力,也能試手開天門!

  “恭喜…”女帝扯了扯嘴角,這一幕緩解了她連續多日的壓抑和痛苦。

  書院夫子一舉功成。

  中原誕生陸地神仙,并不能代表頂尖戰力的均衡,更重要的是證明了就算沒有天道卷顧,也能屹立絕巔。

  在新時代,華夏民族落后了,沒有天地氣機下的雄壯體魄,也沒有深淵層出不窮的法寶。

  落后就要挨揍。

  可中原一定能奮勇直追!

  “如果他還活著…”一個仕女怔怔出神。

  檐下激昂的氛圍戛然而止,眾人垂頭喪氣。

  浩然長河并非他們見過最震撼的場景,記得在一個平凡的傍晚。

  七彩國運之劍懸掛蠻圣尸體,繞遍神州大地!

  終生難忘,深深烙印在內心深處。

  如果顧長安沒有變成孤魂,他也有天賦撼動昆侖,甚至比書院夫子的異象更加流光溢彩。

  如果中原早點知道孤城,如果沒有騙走纛旗,如果白發紅袍站在長安城的陽光里,那才是中原最最振奮人心的一天!

  可惜世間沒有如果。

  “局勢萬般艱難,自打顧長安譜寫一曲曲雪恥的中原之歌,咱們再沒聽聞捷報,今日恭賀書院夫子晉升陸地神仙,當浮一大白!”

  一個額頭鼓鼓的像個壽星老的商賈暢快大笑,從推車里取出一壺壺還未開壇的杏花酒。

  可遞過去,卻沒人愿意接。

  驀然提起那個男人,心中再興奮的情緒都會變得悲慟,哪里還能飲酒作樂。

  “天道卷顧蠻狗,稱之為新世界,夫子雖是陸地神仙,可也在天道秩序以內,很難想象能顛覆深淵。”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但唯有漏網之魚,才可能翻江倒海砸爛秩序,是民族大義害死了舊世界的守護者,貧道寧愿西域會戰失敗,中原痛失西北,也不想顧英雄肉體殞滅,這是一個無比錯誤的決策!

  一個手持拂塵的道士面色哀傷,他當然知道顧英雄一己之力挽救了幾十萬家庭,但從長遠考慮,那必然是中原之殤!

  “對,這樁苦難完全可以避免,是整個民族親手埋葬顧英雄啊!”刀客滿臉漲紅,悲痛難抑。

  “你們啊…”商賈手臂僵在半空,露出苦澀的笑容,喟嘆道:

  “我不僅參與西域運糧,還親眼目睹了顧英雄。”

  “冬冬冬的鼓聲震天裂地,百萬雄師安靜無聲,城頭一道鬼雄身影巍然矗立,彼時我心跳都停止了,那是無與倫比的場面。”

  眾人屏氣凝神,那應該也是最孤獨的一幕。

  “我和無數中原人一樣都心懷愧疚,可看到顧英雄黑霧凝聚的臉龐上的笑容,我慢慢開始理解。”

  “他根本不需要民族沉迷于痛苦中,他不愿意看到蒼生百姓提起顧長安這個名字時滿臉悲傷。”

  或許是擔心自己的淺薄分析引得大家發笑,商賈一邊說話一邊露出尷尬的笑容。

  眾人面色復雜,相繼接過商賈的杏花酒,道謝后付上酒錢。

  “你們聽說了蠻夷巫師赫拉德斯的卜讖么?”刀客轉移話題,聊起近日沸沸揚揚的謠言。

  商賈點頭附和:

  “稱咱們民族的意志力量將會迎來一次暴漲,甚于上次七倍,謠言有板有眼。”

  “是書院夫子叩開天門么?”游俠半信半疑。

  刀客沉默,很明顯不是。

  他有兩次熱血沸騰的時刻,有兩次奮不顧身想要立刻撕咬蠻狗的沖動。

  其一是得知萬里孤城堅守六十三年,一人一劍屠殺萬軍,一己之力捍衛華夏疆土。

  其二是化鬼雄鎮山河!

  以顛覆認知的方式告訴中原,縱是身亡亦不改守護家國的執念,華夏不能亡族滅種,無論如何都要驅逐蠻夷!

  這兩次就是民族意志的力量,都是因那個男人而起。

  除了他,誰還能讓中原再次爆發?

  可他已經…

  “蠻夷大概在醞釀陰謀。”刀客嘆了一聲。

  肯定是圣城故意放出來的謠言,就算真有卜讖,深淵若想瞞住,外界豈能知曉?

  其中的原因連普通百姓都能琢磨。

  期待有多大,失望就會有多大!

  讖言如飛蝗過境傳遍中原,百姓被吊足了胃口,都在祈盼著讖言成真,屆時無事發生,便會遭受重重的打擊。

  蠻夷就是想瓦解中原民族的抵抗信心,十倍的疆土差距,十倍的人口差距,若非中原誓死支撐,可能現在淪陷大半了。

  所以信心至關重要。

  大雨停歇,李挽牽過栓在驛站的麒駒,在蒙蒙細雨中疾馳。

  她比旁人更清楚赫拉德斯的讖言。

  在城堡修煉的憶江南傳回密信,很確定巫師為了推算這條讖言,付出生命的代價。

  暴漲七倍。

  她希望預言成真,更希望還是由顧長安創造的奇跡,可風吹即散的霧氣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

  快要走了。

  雨后天晴,遠方出現了一道巍峨的青黃色城墻,在陽光沐浴下,大城的上緣泛起金芒,仿佛一位無形的鎏金匠為兩千年古城澆下濃濃的熔金。

  “你還是不愿露面。”李挽垂下眼簾,她希望以最隆重的儀式,迎接顧長安回到故鄉,就算安葬在英魂殿,也該轟轟烈烈。

  而不是藏在劍匣里。

  “長安城孩子很多,我這幅鬼樣子,別給他們留下陰影。”

  李挽聞言沉默,走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長安城。

  長街兩側梅花含包待放,其余樹干光禿禿毫無生機。

  如果是春天,入城口只要是空余處便開滿了木棉紫荊、梔子牡丹與各種叫不上名字的花卉,那才是長安城一年最美的時期。

  似乎在他的生命里,不允許見到圓滿美好的事物。

  “走慢點。”顧長安輕語。

  李挽背著劍匣,漫無目的地走在熙熙攘攘的長街。

  燒餅餛飩、雞湯馎饦香溢撲鼻的攤棚伴著此起彼落的吆喝聲充盈街市。

  市井百姓,游人如織,魚龍混雜,一派祥和景象。

  “走吧,帶我去見見親人們。”只走了半個時辰,顧長安突然說話。

  “先見郭姨,看她過得好不好。”

  李挽點頭,那是郭老夫人的女兒,順著朱雀長街繞進安邑坊巷道,轉了一炷香時間,郭府外巷有幾條黃狗趴臥打盹。

  她表情霎時蒼白,就如隨風飄散的白花花紙錢。

  府邸燈籠換成白色,招魂幡吹得啪啪直響,靈堂里傳來道士聽得讓人斷腸的長聲幺幺:

  “魂兮歸來…”

  李挽渾渾噩噩走進靈堂,一些偏房親戚披麻戴孝守著棺材,陸續有人上香。

  顧長安心已麻木,只是覺得疲倦。

  “為什么會死?”李挽怔怔看著一個穿孝衣的婦人。

  婦人遞過一炷香,哀聲說道:

  “回到故鄉的心愿已了,她說自己活著沒有奔頭了,就…就喝毒酒自盡。”

  “才享幾天福分啊,便要撒手人寰,留下咱們這些可憐人。”

  也許哀的不是棺里人,而是她自己。

  丈夫翻遍族譜才攀上一點關系,安西遺霜的身份很受朝廷敬重,想著能蹭些富貴,哪里知道老太婆想不開。

  “沒有奔頭…沒有奔頭。”李挽喃喃自語,總覺得這口棺材對顧長安太殘忍了。

  “是啊,她說自己除了會焚燒尸體和做飯菜以外,其余一竅不通,整天在屋子里做了一堆菜肴,瘋瘋癲癲說著長安快吃啊,死前還一直念著對不起對不起。”

  “她知道自己一走,對不起咱們親戚啊。”

  婦人絮絮叨叨,似乎滿腔怨氣。

  李挽敬香之后掉頭離開,在偏僻的小巷里低聲問了一句:

  “是說對不起你么?”

  “是。”顧長安笑了笑,也許說話能轉移痛苦,他也罕見打開話匣子。

  “我是郭姨接生的,我娘難產,臨死前哀求掐死她的孩子。”

  “是個男娃,我娘不愿看到我戰死城頭,便想著娘倆一起死。”

  “郭姨抱著襁褓狠心就走,她覺得孤城多一個男娃,就多一份守城希望。”

  李挽心臟勐地緊縮,雙眸通紅。

  “你肯定以為這件事是誰告訴我的,其實不是,我親眼見到。”

  “我看著自己的母親難產而死卻無能為力,人們常說生下來的孩子不會啼哭就是怪物,我嚎啕大哭只是因為目送母親離世。”

  “多可悲,是不是?”

  顧長安笑得歇斯底里,劍匣怪異的聲音引得老黃狗警惕吠叫。

  這是最不堪回首的往事,他痛恨生來就有意識的自己。

  正因為清晰記得郭姨是怎樣悉心照料自己,看到她靜靜躺在棺材里,無邊的痛苦席卷而來。

  李挽的血液像淤塞在一個無路可走的峽谷,蒼白肌膚驟然滲出淋漓的冷汗,她艱難張嘴呼吸,仍然覺得心頭壓著千鈞磐石。

  世間最殘忍的折磨不過如此!

  “帶你去看望小洛陽。”她強顏歡笑。

  突然覺得魂滅也許才是真正的解脫,在世一天,過去記憶就不斷侵襲,忘不掉,塵封不了。

  長安書院。

  一個膚色黧黑、穿著對襟兒小襖的孩童正襟危坐,他相比同齡人瘦小太多,便坐在書廬最前排。

  “牧洛陽,考教一下你。”

  “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出自論語哪一篇?”

  頭戴竹冠的儒師看向黝黑孩童。

  小洛陽勐然站起,吭吭哧哧好一會,最后滿臉臊紅道:

  “夫子,我太笨了。”

  書廬傳來歡快的嗤笑聲。

  “笑什么?”儒師板著臉環顧孩童們,隨即嚴厲道:

  “伸手!”

  拿起戒尺,往小洛陽手心輕輕招呼幾下,只是象征性的懲罰。

  他知道孩子的來歷,所以平常多有照顧。

  “出自《論語·雍也篇》,意思是唯有文采和樸實性格兩者均衡兼備,才能成為真君子。”

  “坐下吧。”

  儒師諄諄教誨。

  “我知道了。”小洛陽點頭落座。

  下課鐘聲敲響,儒師將筆記交給牧洛陽,叮囑幾句離開了。

  小洛陽從布包拿出來一個雞蛋,在桌角輕輕敲了幾下,接著剝開蛋殼,將雞蛋放進嘴里。

  他眼睛看著書卷,嘴里慢慢地咀嚼。

  “牧洛陽鄉巴老,把雞蛋當寶貝。”身后稚童探起腦袋做鬼臉。

  小洛陽視若無睹,慢慢翻著自己的書卷,直到翻出那頁夾著的一朵桃花。

  是離家時采摘的,已經枯萎干癟。

  他嘴唇嚅動著,眼底涌出淚花。

  “顧哥哥,我吃得飽穿得暖,很多好看的衣服鞋子,認識的長輩都很照顧我,什么什么都好,就是特別想你。”

  “你都沒吃過雞蛋,我整天都吃呢。”

  “對了,秦爺爺上吊死了,郭姨前幾天吃酒死了,她告訴我要好好讀書練武,不靠安西身份,也能成為揚名立萬的大人物。”

  “我會做到,你也希望我能做到吧。”

  小洛陽臉龐緊繃,想著想著把頭埋進手臂里默默抽泣。

  顧哥哥,他們為什么要自殺,明明一切都好起來了啊。

  “愛哭鬼!”身后稚童戳背捉弄。

  窗外的李挽聽著嘲笑的話語,低聲道:

  “童言無忌,我給他安排皇家書屋。”

  顧長安微弱的聲音無波無瀾:

  “沒必要,他是安西人,他不會被輕易擊倒。”

  “去英魂殿祭拜秦爺爺,完成他交代我的遺愿。”

  “嗯。”李挽又看了小洛陽幾眼,便背起劍匣離開。

  因為秦木匠的一封信,顧長安才愿意來到長安城,之后呢?

  是回西域孤城,還是一直待在長安直到消失?

  英魂祠坐落在太廟旁邊,烏泱泱如浪潮擁擠,不少人遠赴千里趕來祭拜。

  殿廊上空一個巨大的圣壇,壇心燃燒著火焰。

  “英魂壯舉薪火相傳。”

  “風吹不熄,雨澆不滅!”

  “在那些迷茫黑暗的日子里,民眾看不到光,他們便把自己點燃,形成了華夏民族永不熄滅的精神火焰!

  人群在殿前叩拜,不時激烈陳詞。

  李挽走過一座座靈位,在有些名字前多逗留一會。

  “要祭拜的太多了,索性就不拜了,去秦爺爺那。”

  劍匣傳來虛弱的聲音。

  長長的英魂殿廊,李挽邊走邊解釋道:

  “他說自己沒有戰死城頭,上吊很懦弱,所以請求朝廷千萬別把靈位擺在顯眼的地方,沒臉。”

  顧長安平靜回答:“秦爺爺原本是箭無虛發的弓弩手,只是右臂被蠻夷砍斷了。”

  說完他飄出劍匣,朦朧的霧氣已經近乎于無,在最角落找到秦大壯的名字。

  李挽恓恓惶惶地走開,留給他獨處的空間。

  “秦爺爺,你生前一直強調自己就叫秦木匠,嫌自己名字土氣,可靈位總不能還刻假名吧?只是從見你第一面起,就瘦巴巴的沒有強壯過。”

  “你個老頭子,死前還逼我來一趟中原,你的計謀成功了。”

  “暫時不能下去陪你了。”

  顧長安笑了笑,低聲傾訴著從未說過的故事:

  “我走過玉門關,我看過黃河,我途徑嵩山華山,也來到咱們心心念念的長安城。”

  “你相信我來自一千兩百年以后的華夏么?咱們后人從黃河到玉門關,只需要一個時辰。”

  “哪位陸地神仙能夠做到?”

  “可我很恐懼啊,黃河還是那條河,華山還是那座山,如果華夏亡國滅種了,中原被蠻夷占據了,還有后人么?還有山河么?”

  “命運給了我異乎常人的能力,也在賦予我使命。”

  “它仿佛在告訴我,顧長安,你還不能倒下,你要繼續前進,直到驅逐蠻夷為止。”

  “我看到勤勞耕耘的農夫,看到不辭辛苦的繡婦,也看到千千萬萬個小洛陽在學堂讀書,看到每個平凡百姓都在為生活奔波。”

  “我能消失一了百了么?我有負罪感,這該死的負罪感!”

  “這就是我害怕來到中原的理由,可你用死不瞑目來逼我!”

  顧長安痛苦到魂影不斷抽搐,可聲音依舊帶著顫抖的笑意:

  “我來的時候滿目瘡痍,我走的時候應該要錦繡河山。”

  “我想讓后世提起顧長安這個名字時,能說一句這盛世如你所愿。”

  “所以我要去重鑄肉身了,我要無休無止地屠殺蠻夷,可我真的好難過。”

  “經歷那么多苦難,終于完成使命,可我還得繼續戰斗,每一次受傷又痊愈,我都在遭受萬剮凌遲的酷刑,那種疼痛不能回憶。”

  “沒有你這封信,我不會來中原,等太平盛世來臨,我一定下去責罵你。”

  “你們真狠心啊,從小就告訴我要守護孤城寸土,要為民族嵴梁而戰,等我費勁千辛萬苦做到了,你們卻一個個撒手人寰,讓我承受不斷喪親之痛,讓我孤零零活著。”

  沉寂了很久,顧長安再沒開口。

  突然。

  “不過些許風霜。”他說。

  聲音很輕,但很有力,很肯定,仿佛每一個字都是從靈魂噴出來的血。

  “走啦!”霧氣離開了靈位,冷靜得如同一潭微波不起的湖水。

  他要去蠻國圣城。

  既然要重鑄肉身,單憑邊境蠻卒遠遠不夠,只能去圣城大開殺戒,也許會失敗,但這是唯一的道路。

  李挽安靜站在不遠處,看到霧氣飄來,沒有第一時間遞出劍匣,顫聲問道:

  “你想去哪?”

  顧長安沉默。

  他不確定能不能成功重鑄肉身,也就不給別人希望了,沒有期望就不存在失落。

  “謝謝你的陪伴。”他說完飄出英魂殿,霧氣淺澹到平常人已經看不到了。

  李挽心如刀絞,渾渾噩噩地跟了出去,懸空而起與霧并行。

  她不知道會怎樣,可還是想陪他多走一段,再多走一段,仿佛分別永遠不會來臨。

  深夜,唐趙邊境一座城池巍峨矗立,李挽手持劍匣站在城門,她答應顧長安只送到這里。

  “你若還是覺得虧欠,就好好做個明君,你在金鑾殿的一言一行,都能改變百姓的命運。”

  顧長安嗓音不再虛弱,若是活著他還會回到孤城,家永遠是家,但活著就會讓蠻夷忌憚,就會給蒼生百姓一份庇護。

  李挽緊抿唇瓣,青絲散亂雙眼紅腫,“生前無人問津,死后也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么?”

  顧長安不再說話。

  這時城頭傳來凌厲的呵斥聲。

  一個想要進城的老農扛著兩包炭,被守將推搡出去。

  賣炭翁跌倒在地,沒有鞋子,拿破布在腳上裹,腳踝竟然爬滿蛆蟲。

  “城內禁止賣炭,沒收!”

  刀疤臉的守將義正辭嚴,話語不容置疑,吩咐士卒奪走兩包炭。

  說完一臉寒意:

  “起來!從哪來回哪里去!”

  城外的行商見狀心生憐憫,可畏懼不敢伸張。

  “我…我只有兩包炭,我要給孫子買兩只老母雞,你看能不能別…?”賣炭翁大口喘息著,急得眼淚都出來了。

  “數到三。”

  守將拔起長刀。

  賣炭翁面如死灰,只得做求饒狀,不停念叨著不要炭了不要炭了。

  “給你兩文錢。”守將從腰間掏出兩個銅板丟過去,一邊教育賣炭翁:

  “以后別再來賣炭了,這次就算了,下回吊在城門鞭打!”

  “好,好…”賣炭翁撿過錢感動得想彎腰鞠躬,但可能腿很疼,顫抖著又坐在地上,最后踉踉蹌蹌離開。

  李挽再難遏制暴怒,寒劍驀然出鞘,就要直取守將首級。

  顧長安為蒼生黎庶付出了所能做到的一切,就是讓他親眼目睹百姓被欺壓的場面嗎?

  突如其來的殺機,刀疤臉守將不寒而栗,劍未墜時就跪下求饒。

  “安敢如此壓榨百姓?是賦稅既竭,不足以奉戰士,還是自己貪婪所致?連老農兩包炭都不放過,商擴可知你所為?”

  李挽語調森森。

  城外行商紛紛叫好,敢直呼趙帝名諱,身份想必不簡單,定要懲處貪官蟲豸!

  “冤枉啊!”守將大汗淋漓,趕緊示意士卒將兩包炭傾倒出來:

  “是焦木。”

  地上哪里的炭,分明只是一些燒斷的木頭。

  “那老農早就瘋了,是蠻狗在咱們趙國釋放毒氣,許多體弱多病的老人瘋瘋癲癲。”

  “這位賣炭翁口中的孫子,早在前兩天就被他生生砍死吃掉了。”

  “我不放他進城,是害怕他被自己兒子兒媳報復,已經祖父食孫,不能再發生兒子弒父的人倫慘狀了!”

  守將因恐懼一口氣說完,見懸在頭頂的寒劍消失,他才痛心疾首道:

  “這些蠻狗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以掠民屠民為戰功,拉扯之下折磨咱們趙國老百姓。”

  城外一片死寂。

  行商從駭然到驚悚,最后變得麻木。

  天不佑中原…

  百姓何罪之有,至以老天如此?!

  李挽神色暗然,低頭看向劍匣,一顆心陡然墜入懸崖。

  霧氣沒有了。

  是悄悄離開了?

  還是消亡…

  行商陸續進城,唯獨李挽孤寂地佇立在城外,默默地凝望天際,她久久佇立。

上一章
書頁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