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
一株足有望樓高度的桃花樹在雪夜灼灼盛開,九圣盤膝而坐調養氣機,城內軍營寂靜無聲。
女帝怔怔凝視月色。
對她來說這是一個難熬的夜晚,枯燥且疲憊,似乎在做一樁毫無意義的事情。
可顧長安熬過許許多多個這樣的夜晚。
“陛下,是婢子聽錯了么?”
驀然驚醒的裴靜姝一臉震驚,起身不小心碰倒了精致暖爐,柴禾在爐中啪啪地燃燒著。
爐火映照出女帝堅定的眸光。
她重復了一遍:
“朕不走了。”
裴靜姝面色蒼白,下意識反駁道:
“陛下,您是一國之君,背負大唐復興的重任。”
女帝自嘲一笑,不緊不慢說:
“國家民族已處在千鈞一發的生死關頭,非深宮皇帝所能力挽狂瀾。”
“朕曾是中原最有天賦的修行者,自從霸道轉王道之后,至今還停留大宗師境界,靠著西域大捷,才初窺成道者門徑。”
“天道巨變,絕巔者攪動乾坤,朕成圣比做皇帝更能幫助中原抵御蠻夷。”
裴靜姝語塞,可臉色焦急不減。
如陛下所言,中原老中青三代天賦絕倫的修行者,書院夫子圣人巔峰離半開天門只差半線;憶江南投降蠻夷深淵,如今已是圣人高品。
陛下作為年輕一輩的領軍者,修為差強人意,最大的彎路就是不該轉王道,可彼時陛下不扛起大唐社稷,李氏誰能服眾?
但無論怎樣,現在都執政幾年了,一蹶不振的大唐逐漸恢復生機,如何能夠在關鍵時刻撂挑子?
女帝抿了抿唇,也無意隱瞞心腹,輕言道:
“責任的重重枷鎖將朕囚禁,朕主動斬破枷鎖,希望以這種方式告訴顧長安,他也應該嘗試著向舊日告別,向逝去的孤獨絕望而告別。”
“若朕當初一力否決徐霆的決策,他不會成為魂靈,而是以英雄的姿態接受中原百姓的頂禮膜拜,他會回長安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悔意如同螞蟻一樣無時無刻不在啃噬著朕的心臟,朕不知道他何時魂滅,只愿陪著他,至少最后一刻不是孤零零無人問津。”
李挽罕見絮絮叨叨,可嗓音卻異常低落,說到最后嘶啞不堪。
“陛下,贖罪不一定要留在孤城…社稷非您不可。”裴靜姝婉言相勸,隨即補充了一句:
“況且李氏誰敢繼任皇帝。”
西域之戰過后,陛下的威望肯定節節攀升,恰逢千年未有之變局,朝野絕不會接受新君。
女帝沉默,精致絕倫的臉頰籠罩著無奈之色。
她的威望,包括中原的曠世大捷,不都是犧牲顧長安得來的么?
“陛下…”裴靜姝欲言又止。
難以啟齒的一句話——
您要留在孤城的消息傳出去,蠻狗必定像聞到血腥味的野獸,屆時生陷牢籠,不也是顧長安的負擔么?
“易容。”
“你偽造成朕,宮女易容你,朕改頭換面做宮女,以此瞞天過海。”
“你應該清楚朕的易容技藝。”
李挽面無表情,早已下定決心,便不容任何質疑。
一方面她想在孤城靜心重修霸道之路,借此突破桎梏。
最重要的是,陪著顧長安走過最后一段路,他為大唐承受萬般苦難,自己也該做點微不足道的事情。
“我?”裴靜姝目瞪口呆,指了指自己。
意味著以假冒真,她要僭越權力坐上金鑾殿的龍椅?
“婢子惶恐!”裴靜姝臉色發緊。
“朕信任你。”李挽一瞬不瞬盯著她,從小到大的閨友,也在權力場并肩作戰多年。
裴靜姝翕動嘴唇,顫聲道:
“伏惟叩請陛下收回成命…”
說著就要下跪。
李挽攔住她的動作,沉聲道:
“朕不喜歡你猶豫的樣子。”
“大唐僅三州疆土,你經年累月輔左朕處理政務,任何繁瑣公文,你都能在第一時間給出決斷。”
小書亭 “你以為朕忌憚你篡權?你若有能力帶領中原重鑄榮光,我心甘情愿下退位詔書!”
“民族隨時有滅種之危,誰能讓華夏民族在洪流巨浪中屹立不倒,誰就是這個時代的扛鼎者。”
面對嚴厲的語氣,裴靜姝沉默,最終艱難點頭。
她答應的理由不是陛下,而是顧長安。
內心深處,她也害怕這個受盡折磨的男人在普通的某一天驀然消失,那樣該多殘忍。
不該繼續孤獨,有個人說會話也好。
“婢子用彩鴿給陛下傳信,逢大事請陛下決斷,希望陛下早日歸…”
說著戛然而止,眸底深處有一抹悲慟之色。
陛下歸來之時,顧長安怕是魂散消亡了。
天色破曉,秦木匠輕輕推開房門,便見魂影站在窗前一動不動。
“一夜沒睡?”
顧長安嗯了一聲,笑著道:“十幾年沒睡床,覺得很別扭,還是城頭晚風更舒服。”
秦木匠就這樣一直盯著他,直到自己眼窩通紅,喟嘆道:
“咱們堅守到勝利,安西軍的使命結束了,你怎么就不愿走啊!”
顧長安沉默。
“所有人都認為你的魂快要散了,不想散在中原讓天下自責,可老頭子知道,你是自己想解脫,人世間沒什么值得你留戀。”
“無所不能的長安,他想站著,賊老天也不能讓他倒下。”
秦木匠干癟的臉龐一陣抽搐,強行忍住翻滾的情緒。
“我終于可以心安理得地解脫。”顧長安低聲呢喃,過往一幀幀畫面浮現,他終于難過地喊了一聲:
“一路走來,真的太苦了。”
秦木匠別過臉去,在角落拿起笤帚默默清理灰塵,就像十幾年日復一日般,自己殘廢就只能做這點事。
“你們留下,只會讓我更痛苦,不知哪一天,我又要給一個親人挖墳立碑。”
顧長安語氣平緩流暢,已經聽不出情緒波動。
秦木匠似自言自語,又像低聲懇求,“你該去看一眼長安城,你該游覽山河,你要活出瀟灑的人生。”
“老頭子堅信,你有辦法弄出肉身。”
“瀟灑?”顧長安笑了笑,隨即搖頭:
“快二十五年了,一直在為民族大義而奮戰,剛生下來,爺爺奶奶們就給我灌輸要復興民族,要驅逐蠻狗,要為中原崛起而獻出性命。”
“秦爺爺,你覺得我到了中原,會瀟灑一劍闖江湖嗎?我怎么能夠對蒼生苦難而視若無睹?我怎么敢坐視蠻夷滅絕漢族?”
“我也想自私,我也想獨善其身啊,可二十五年的每一天經歷,都在瘋狂鞭打著我!”
近乎是絕望的嘶吼,魂影搖晃了幾下,最終落寞地說道:
“既然做不到,那還得繼續戰,無休無止。”
“我會遍體鱗傷,忍受劇烈的痛楚,死不了又活得凄慘,就像一個輪回。”
秦木匠低頭掃地,木然應道:“老頭子知道了。”
“爺爺,注意身體,安享晚年。”顧長安灑脫一笑。
秦木匠握著笤帚,干站著說不出話來,憋了半天,喉頭一滾,遲到已久的眼淚才簌簌的涌出來。
“走了。”
他步履蹣跚地走出狹窄簡陋的小院,在院門停了很久,曾經揮手道句“明天見”的日子,不會再有。
午時。
中原大軍整頓完畢,在城外排成烏泱泱的軍陣,無聲的沉默卻如虎嘯龍吟,氣勢磅礴。
徐奶奶小洛陽等人四處張望,眼睛得被風雪吹得刺痛,卻始終沒看到那道影子。
“別等了,還嫌咱們不夠拖累長安,咱們死前還能回故土,長安很開心。”
秦木匠坐在一輛云車里,不回頭地悶喝。
“他餓了怎么辦,那雙鞋子還沒織好,還沒告訴他干肉存糧放進地窖里,我要去找他。”
滿臉溝壑的老婦人拿拐杖打開人群,渾渾噩噩地奔向城門。
“徐奶奶!”劉尚含淚抱住她,哽咽道:
“長安會照顧好自己,我們走。”
“苦孩子,我的傻孩子啊…”老婦人癱軟在地歇斯底里地哀泣:
“長安,我要長安回家!
周圍的老殘婦孺皆壓抑飲淚,模湖的視線環顧城墻一磚一瓦,我們的長安怎么就不出來!
悲傷的氣氛迅速彌漫,無數鐵血悍卒都鼻間酸澀,暗自擦拭眼角殘留的熱淚。
安西軍第八團的故事圓滿了,英魂遺骸回歸故土,城內百姓在漫長的等待過后,終于等來一個歸宿。
中原眾志成城抗擊蠻夷的故事也以圓滿結局告終,雖然暫時沒實力接管西域,但至少能管轄玉門關以及牽制一大半河西走廊,這是幾十年以來最振奮人心的勝利,從此中原也能擁有驅逐蠻夷的戰略緩沖地。
可唯獨顧長安什么都沒變過。
一人一城。
一魂一城。
從來如此,最是絕望。
“出發!”
鼓聲隆隆,號角響徹天地,旌旗遮天蔽日,一個個士卒強忍著悲痛告別孤城。
“我輩皆炎黃后裔,生當其時,身負干戈,不能驅逐蠻夷出中原,何以為人!”
“他日路過孤城,必帶蠻狗頭顱,以祭奠顧英雄之雄魂!”
“中原一定不會亡于野蠻夷種之手,顧英雄太平盛世的愿望最終會實現!”
無數將卒心中立下誓言,孤城記憶永遠是他們面臨黑暗時的指明燈,那道魂影讓他們身處絕望時依然還能爆發保家衛國的意志!
折蘭肅翕動嘴唇,這應該是跟顧長安此生最后一次見面了,執念逐漸消亡,鬼魂能夠長存嗎?
希望渺茫。
如果中原沒有前來接收安西英魂的遺骸,顧長安一直會存在極深執念,如果中原沒發動戰爭,顧長安現在甚至是完好無損的巔峰狀態。
他看向隊伍前方一個個上位者,無論是誰都不敢回頭。
愧疚啊!
一筆永遠無法償還的虧欠!
道袍少女眼眸濕潤,似乎有所感應,突然看向遠處輦車里的女帝和裴待詔,眼神微微凝滯。
輦車外的宮女也同時跟李屏對視。
李屏淚痕未干,動了動嘴角露出敷衍的笑容,示意自己會保密。
這樣最好不過,作為中原名義上的最高統御者,愿意陪著顧長安度過最后的時光,至少也算這個民族的一點點彌補。
孤零零消失無人問津,那該多難過啊。
青銅殿宇。
一朝天子一照臣,昔日的圓桌十二巨擘只剩一張老面孔,其余都更換成女王的親信。
作為舊臣,負責情報機構的女審判者貝絲戰戰兢兢道:
“啟稟天神冕下,中原漢奴返程了,如您所料,鬼魂沒有離家。”
紫色王座上的拓拔天下面無表情,頭頂龍角望去令人生畏。
“據卑職推測,鬼魂離消失應該不遠了,怕是就在今年之內。”
貝絲補充了一條重磅消息。
“怎么說?”拓拔天下的冷面終于出現波動,而且是劇烈波動。
貝絲恭敬道:
“在安西骨灰交給中原大軍的瞬間,鬼魂黑霧暗澹不少,在場很多人注意到了,如此明顯的信號只能證明一點,守家的執念逐漸潰散。”
其余審判官面露激動之色。
深淵使者懷疑得有道理,之所以能化鬼魂鎮山河,就是極致的執念,然而隨著六十四年的堅守結束,執念也就快沒了。
拓拔天下神色陰晴不定。
推測?
懷疑?
她已經不敢賭了。
佛陀蓮花瓣還有三年,又說鬼魂最多堅持到年底,顧長安究竟會不會徹底消失?
在沒消失的前一刻,絕不能放松警惕,城堡頂層還得研究天外氣機用以制裁。
“朕偶爾晚上做噩夢的時候醒來會想,誰要是滅了孤城野鬼,真是一件勝造七級浮屠的大功德!”
拓拔天下聲色俱厲,紫童迸射出強烈的恨意。
巫師赫拉德斯的預言一直在她腦海里縈繞不止。
中原還會爆發第三次精神力量,而且很可能是第二次的七倍,因誰而起?是不是孤城野鬼?又是何事?
一想到大腦都快炸裂!
精神意志是一個民族文明賴以長久生存的靈魂,再爆發一次,帝國將遭遇難以想象的抵抗!
“冕下,深淵勒令中樞出兵趙國和西蜀,七個月內必須滅掉一國,以此為跳板謀劃神州東土。”
“希望冕下以拓拔離的失敗為教訓,這一次沒有瘋子搗亂,拿下一國是底線,而非戰績,吞滅兩國才算冕下展示能力。”
一個貴族樣貌的審判官如實敘述深淵命令。
“嗯。”拓拔天下點了點下巴,表情喜怒難辨。
雖然她是城堡頂層的寵兒,可剛登基就在關鍵節點做錯選擇,如今也深陷輿論風暴,急需一場酣暢淋漓的屠殺漢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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