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句悄悄話,我總是能覺察到有兩件事是不謀而合的:崇高的思想與低俗的行為。
——米歇爾·德·蒙田 利文夫人剛剛離開,還不等亞瑟喘口氣,他便瞥見某位老熟人晃悠到了他的眼前。
那正是曾經出任過巴西、智利等南美國家首任海軍司令的炸彈船狂人,拿破侖口中的“海狼”托馬斯·科克蘭將軍。
說起科克蘭將軍,他這幾年的小日子過得可是相當不錯。
不僅繼承了老爹的爵位,成為了第十代蘇格蘭的鄧唐納伯爵,而且還在議會改革后被輝格黨主導的海軍部晉升為了海軍少將。
自這以后,科克蘭總算成了名正言順的英國將軍,而不必借著他在巴西的海軍上將銜和智利的海軍中將銜在名片上替自己撐場面了。
其實按理說,以科克蘭的資歷和驕人戰績,他早就應該晉皇家海軍的少將銜了。
但是,奈何這家伙不太懂、也不愿懂海軍部的人情世故呢。
而且,他不懂也便罷了,偏偏他1806年參政后,還經常在下院批判對外戰爭勞民傷財,還大肆揭露皇家海軍內部腐敗和無能的指揮官,因此在皇家海軍里得罪了一大幫人。
而在科克蘭抨擊的內容中,又尤其以對皇家海軍元帥甘比爾的批評最為激烈。
沒錯,甘比爾元帥確實是戰績平平,而且他在皇家海軍任職期間,有大半時間都在倫敦坐辦公室,但是你科克蘭應該考慮到:甘比爾元帥就算沒有功勞,起碼也有苦勞嘛。
在拿破侖戰爭中,甘比爾參加過“光榮的六月一日”海戰,隨后又在1807年擔任了第二次哥本哈根行動的海軍指揮官。
說到這里,我知道你科克蘭肯定又要狡辯說:“甘比爾在第二次哥本哈根行動中基本上是掛名指揮,只在一些重大事務上做出決策,海軍行動的現場指揮官主要是小塞繆爾·胡德少將。而且1808年甘比爾在擔任海峽艦隊司令期間,還因為在巴斯克水道戰役中貽誤戰機,導致失去了全殲法國布雷斯特艦隊的良機。”
但是如果你這么說,那么海軍部就不得不發問了。第二次哥本哈根行動中,甘比爾元帥雖然掛名指揮,但這并不妨礙負責具體行動和戰略的小塞繆爾·胡德將軍完成任務。
怎么到了巴斯克水道戰役里,甘比爾元帥領導的海峽艦隊就出現了貽誤戰機之類的失誤呢?
當時在海峽艦隊里負責具體戰略的人是誰?
喔!原來就是你托馬斯·科克蘭啊!
親愛的托馬斯,這倒不是我們皇家海軍委員會拉偏架,但是出了事,你得多找找自己的問題。
從后來的故事發展來看,科克蘭應該確實把海軍委員會的話給聽進去了,他仔細的反思了自己的問題,并最終得出結論:議會改革真是太有必要啦!
科克蘭如此不會做人,再加上脾氣還那么差,所以沒過多久就被人抓住了馬腳。
他先是本著兄弟義氣,糾集海軍部屬幫助好友下院議員弗朗西斯·伯德特在家中拒絕下院逮捕,并打死、重傷了多名抓捕軍官。好在伯德特看到事態失控,趕忙認罪伏法,才沒有牽連到好友科克蘭。
后來,科克蘭又被指控涉嫌股市交易詐騙,在一個月內獲利13.9萬英鎊,并因此被下院和皇家海軍除名,就連他的巴斯騎士勛位都被沒收了。
但是僅僅幾天之后,科克蘭便在倫敦的威斯敏斯特選區再度勝選,因此根據議員的豁免權利,對科克蘭的判決也就此失效。
沒錯,科克蘭在沒有繼承伯爵爵位、進入上院之前,曾經長期在下院占據威斯敏斯特的議席。而威斯敏斯特是什么地方?
那是杰里米·邊沁支持者的保留地,倫敦大學的最大贊助來源地。
托馬斯·科克蘭能在威斯敏斯特勝選,也就代表他實際上與布魯厄姆勛爵、達拉莫伯爵的同路人。
四舍五入一下,他當然算是亞瑟·黑斯廷斯爵士的伙伴之一。
與此同時,自由主義激進派的身份既代表了他可以被歸類為肯特公爵夫人的政治盟友之一,也代表了他很欣賞亞瑟近來的行徑。
科克蘭托著酒杯踱步到亞瑟身邊,他剛看見亞瑟,便拿他開涮道:“喔,亞瑟爵士,我聽說外交部沒有同意你提出的“用裝滿炸藥的艦船編隊對俄國高加索沿海港口實施自殺式攻擊”的建議?”
亞瑟沒好氣的盯著這位對“自殺式襲擊”有著偏執愛好的將軍:“伯爵閣下,我可拿不出這么有創意的想法。而且,這聽起來更像是你給海軍部提的建議。”
科克蘭聞言哈哈大笑:“給外交部提建議可比給海軍部提建議管用,只要帕麥斯頓一聲令下,就算海軍部有異議,地中海艦隊也只能執行。”
說到這兒,科克蘭還不忘打趣道:“年輕人,別太灰心,我年輕的時候遇到的麻煩可比你大多了。至少你現在不必躲到巴西、智利這種南美國家去,來參加肯辛頓宮的宴會可比到海上和西班牙、葡萄牙的艦隊死磕舒服多了。”
亞瑟聞言同樣調侃道:“我去到南美或許確實沒那么舒服,但您可是智利和巴西的開國元勛,而且還是巴西皇帝佩德羅一世敕封的馬尼拉昂侯爵。巴西獨立戰爭開打之前,他們的海軍找不出哪怕一艘戰列艦,哪怕加上各類輔助艦船,其海軍艦船也不過38艘。但是等到戰爭結束時呢?巴西的海軍已經成為南美第一,各型戰艦達96艘,海軍加農炮數量達690門,這里面起碼有一半以上都是您這個巴西海軍司令的功勞。雖然我對咱們的海軍部沒有成見,但是站在局外人的立場上,我還是得公道的說,他們實在是太不尊重您這樣驍勇善戰的海軍將領呢。”
亞瑟的馬屁顯然讓科克蘭十分受用,他笑呵呵的回道:“我與你的看法差不多,而且我也覺得外交部很不尊重您這樣才華橫溢的年輕人。對了,我方才在旁邊聽到利文夫人說,沙皇原本想把您留在俄國?他們給您提供了什么樣的高官厚祿嗎?”
亞瑟微微擺手道:“閣下,這與高官厚祿無關。我不能說自己是那種一點也不為私利所動的人,俄國的貴族生活也確實很令人心動,沙皇陛下對我的恩典同樣令人動容。但是,當我從他的口中聽到‘我需要的不是博學之士,而是忠臣’這句話的時候,我認為我與俄國的關系就已經結束了。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得上一位博學之士,但是如果我改換門庭去了俄國,那么我就肯定算不上是一位忠臣了。”
雖然亞瑟嘴里大談忠臣,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對于一位塔列朗式的外交官來說。
忠誠的誓言只對行為有效,而對信仰沒有約束。這就像是劇院里的返程票,人們取得這張票,是為了在劇中出去后能夠隨時返回劇場。
世上最荒誕不經的人,正是那些一成不變的人。
難道修正一個錯誤就是背叛嗎?
別傻了,同一枝頭是開不出同一朵鮮花的。
當然,這些話肯定不能當著科克蘭的面說,因為執拗的科克蘭可不是知進退的威靈頓公爵和皮爾爵士,更不是塔列朗那樣太過知進退的平衡大師。
果不其然,科克蘭頗為欣賞亞瑟的回答。
因為至少從表面上看,亞瑟現在所展現出的外部形象,確實很符合現如今社會大眾對于紳士形象的審美。
這種新紳士與驕奢淫逸、飛揚跋扈的傳統貴族不同,按照《紳士雜志》和《閑談者》等雜志的標準:真正的英國紳士應當堅定無畏,全無混亂的激情。內心充滿溫柔、激越、慈愛之心。因此,當大伙兒考察一位優秀紳士的舉止行為時,他應當謙遜而不造作,率直而不傲慢,殷勤助人而不諂媚俯首。
當然,維護傳統立場的報紙雜志,自然也沒少諷刺那些想要借著財富增長趁機奪取“紳士”稱號的工商業主。
《閑話者》和《有閑者》之類的流行雜志就經常把富商塑造成滿身銅臭、附庸風雅的暴發戶,這些暴發戶到處購買地產豪宅,添置錦衣華服,舉止言談處處仿效貴族紳士,一心圖謀毀滅原有等級秩序,從而使社會禮崩樂壞。
難得的是,亞瑟不僅符合“新紳士”的標準,又陰差陽錯地避開了暴發戶的特點。
他哈哈的笑了兩聲,這位前巴西海軍司令轉而開始與亞瑟講起了當年的故事——他是如何在薩爾瓦多附近海域,用2艘護衛艦和十來艘輔助艦艇與葡萄牙海軍60艘運輸船和30艘護衛艦組成的龐大艦隊展開決戰,并最終取得“5月4日海戰”勝利,并逼迫葡萄牙人在馬拉漢姆兵營接受他的受降收編的。
然而,想要聽這個故事的客人顯然不止亞瑟一個。
亞瑟聽故事正聽得入神,不料耳邊忽然響起了一陣溫厚的女聲。
忙于應付來賓的約翰·康羅伊爵士不知何時已經抽出了身,他帶著宴會的女主人肯特公爵夫人來到兩位客人的面前,并按照慣例,將身份較低的亞瑟引薦給了公爵夫人。
“殿下,這位便是亞瑟·黑斯廷斯爵士,至于鄧唐納伯爵,想必您對他已經非常熟悉了。”
肯特公爵夫人笑著沖二位紳士微微點頭,與科克蘭開了個玩笑:“萬幸葡萄牙的瑪利亞女王已經不在肯辛頓做客了,否則您在這里大談當年對葡萄牙的勝利,想必會令她傷心的。”
科克蘭笑著應道:“那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畢竟那時我可是在替她的父親巴西皇帝佩德羅一世服務。不過我也承認,我當年可能確實對她的爺爺葡萄牙的若昂六世下手狠了一點。”
康羅伊聞言,笑著問了一句:“但我有一點沒想明白,為什么前兩年被派往葡萄牙指揮立憲派軍隊的是查爾斯·內皮爾將軍,因為從履歷上看,明明派您去葡萄牙才是最合適的。雖然就目前的戰績來看,內皮爾將軍在葡萄牙的戰績同樣出色。但我私以為,如果被派到葡萄牙的是您,戰爭或許能提早幾個月結束。”
康羅伊這話剛一出口,亞瑟便感覺到周圍氣氛都冷淡了不少。
為什么不派科克蘭去支持葡萄牙的立憲派?
那當然是因為這家伙早就和瑪利亞女王的父親佩德羅一世鬧掰了,當年科克蘭從巴西海軍離開的時候,雙方可不是和平分手。科克蘭當時因為擊敗葡萄牙居功自傲,向佩德羅一世要求大筆財物作為他和海軍部屬的獎賞,結果遭到了拒絕。
科克蘭氣急敗壞之下,不止直接挪用政府公款拿來賞賜他的官兵,甚至還在圣路易斯附近洗劫幾艘商船,并在事后拒絕佩德羅一世返航里約的命令,還直接在海上俘虜了1艘巴西護衛艦,給拖去賣了。
佩德羅一世當初來英國訪問,替他的女兒葡萄牙小女王瑪利亞求援時,沒有把科克蘭定為巴西通緝犯都算是照顧友邦顏面了,怎么可能讓他去指揮葡萄牙的艦隊呢?
亞瑟適時開口替科克蘭解圍道:“據我了解,科克蘭將軍應當是曾經受到了海軍部的邀請指揮前線艦隊,但卻被他拒絕了。畢竟現在他不僅是海軍將領,也是上議院的成員。如果讓內皮爾將軍去葡萄牙,外交部還能用退伍將領的個人行為,來表明不列顛并未干涉葡萄牙內戰。但是如果讓科克蘭將軍這樣一位貨真價實的貴族去葡萄牙,那我們就很難在外交場合澄清了。因此,我覺得在拒絕前往葡萄牙這點上,科克蘭將軍的想法顯然比海軍部更加深思熟慮。”
雖然亞瑟的說法細想起來不怎么站得住腳,但好歹在明面上把問題給糊弄了過去。
科克蘭有感于亞瑟的上進行為,也投桃報李的暗暗抬了亞瑟一手。
“殿下,關于戰爭故事,咱們以后還有很多機會聊。倫敦的將軍有很多,但是博學之士卻很少。我記得您之前不還抱怨過,作為一位無比擁戴自然哲學的女士,現如今想要與邁克爾·法拉第見上一面可是越來越難了。現在年輕的法拉第就站在您的面前,您何不及時把握住這個機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