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的騙子,無須再為生存說謊,因為被騙的人已經成為他的擁護者。
——莎士比亞《哈姆雷特》
黑斯廷斯教授的歷史課總是愉快輕松,尤其是考慮到今天的課堂上還來了一位不錯的聽眾。
對于這位倫敦大學歷史專業多年學業金獎獲得者來說,無需備課都可以將英國歷史講的別開生面,他的授課不僅有傳統觀念的灌輸,還融入了許多符合倫敦大學建校理念的現代元素。
尤其是講到貴族們在蘭尼米德草地逼迫約翰王那段時,他還結合歷史記錄適當的發揮了一些想象力,試圖盡可能講的精彩一些。
“1215年6月15日清晨的蘭尼米德草地,反叛的貴族和教士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國王的到來。他們表情緊張嚴肅,手中拿著一張羊皮紙。而他們的隨從和士兵則全副武裝埋伏在身后不遠的灌木叢里,盔甲和兵刃在清晨的陽光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這即是為了自保,也是由于貴族和教士們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如若約翰王不守約定,那么他們也只能借助其他手段讓約翰王兌現承諾。
不過好在既沒有人支持、也沒錢招募雇傭兵的約翰王并沒有做出令大伙兒都難堪的決定。等候不多時,約翰王便在坎特伯雷大主教等高級教士的陪同下騎馬而來,下馬后他很快在這張普通的羊皮紙上簽署名字,然后揚長而去。而這張普普通通的羊皮紙就是后來著名的《大憲章》。
但僅僅兩個月后,在征集了充足的兵源和軍事給養后,約翰王便立即向反對派貴族宣戰,宣布《大憲章》是非法和無效的,并拒絕執行其中規定的任何條款。與此同時,他為了保全王位,還向教皇英諾森三世屈服,簽署文件將英格蘭拱手讓予羅馬教廷,以教皇的封臣自居。英諾森三世旋即頒布教皇令,宣布以圣伯多祿的名義決不輕饒英格蘭貴族的冒犯,對所有參與反叛約翰國王的英格蘭臣民處以絕罰,以“破門律”開除其教籍,公開支持約翰王鎮壓國內貴族們的叛亂活動。
在教皇的支持下,內戰初期,約翰王的雇傭軍連連得勝。貴族們也終于認識到約翰王只是將《大憲章》作為緩兵之計,從而贏得了同貴族反對派斗爭的時間,實質上他沒有誠意實施《大憲章》規定的條款。因此,為了破解來自約翰王和羅馬教廷的壓力,英格蘭的反對派貴族們向法蘭西王太子路易宣誓效忠,奉路易為英格蘭國王,并邀請他率領軍隊前往倫敦保障和維護英格蘭貴族們與生俱來的合法權利…”
康羅伊今天前往倫敦大學原本只是為了找亞瑟幫忙解決情人的角色問題,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這位以科學藝術聞名倫敦的警察學者居然對歷史也頗有研究,甚至還有能力在大學課堂上公開授課。
不過康羅伊轉念一想,亞瑟有這個本事好像也不難理解。
因為這位先生當年可是曾經兼任過倫敦地區檢察署檢察副長的,內務部的不少官員也曾經私下稱贊過:亞瑟·黑斯廷斯警官的法律素養令人贊嘆,他對各項法條的掌握程度簡直可以與倫敦的不少治安法官相媲美了。
雖然在當時的語境下,這句話更像是在諷刺治安法官的不學無術,甚至還趕不上一個沒念過律師會館的警察。
但這也能從側面說明,亞瑟在法律方面確實有兩把刷子。
若非如此,當亞瑟還只是個普通警員的時候,格林威治的許多案件也不可能交給他去起訴。
對法條滾瓜爛熟也就意味著他的歷史應該不錯,因為遵循判例法的英國有不少法條都是和各種歷史事件直接相關的。
總而言之,亞瑟·黑斯廷斯爵士的個人成就在很多方面都站不住腳,譬如音樂、電磁學抑或是文學。
但是唯獨不應該去質疑他在警務、歷史和法律方面的成就,因為那可都是他拿命拼出來的。
兩小時的課程完全不足以讓亞瑟展現他近期嘔心瀝血編纂的力作《英格蘭史:從諾曼征服到漢諾威王朝》,但在康羅伊看來,這些就已經足夠令他給亞瑟打上博聞強識的標簽了。
不幸的康羅伊推開門第一眼便瞧見了亞瑟最無可動搖的一面,這不由得讓他令對這位因“反抗帕麥斯頓子爵不道德的外交政策,并憤而辭職”的外交官脫帽致敬。
受到布魯厄姆勛爵認可的前途光明者,杰里米·邊沁教育事業締造的最璀璨碩果,法拉第認為他在年輕科學家中無人能出其右…
這樣的人才就算犯了些小錯誤也應當受到寬恕,然而他居然被白廳直接棄用,康羅伊實在是想不通。
不過想不通倒也是正常的,畢竟亞瑟犯得小錯誤不少,甚至還做出過監視議員和內閣大臣這樣大逆不道的舉動。
正常人都別說走了,誰能想到還有這種不尋常的路?
亞瑟走下講臺,還未等緩口氣,康羅伊便笑瞇瞇的走上前來:“亞瑟爵士,你可真是讓我大吃一驚,我原以為您…”
亞瑟從懷里摸出雪茄盒,用指甲挑開盒蓋伸到康羅伊的面前:“原以為我是個成天躲在實驗室的怪人,就像科學怪人弗蘭肯斯坦那樣?”
康羅伊笑呵呵的取了一根雪茄:“社會上確實對科學家們有誤解。”
“倒也不算誤解。”亞瑟叼著雪茄點燃了火:“因為現在學校里就有一個這樣的,吃喝拉撒都在實驗室里,給他送飯都不開門,偏要人家放在窗臺上讓他自己去取。”
“還真有這樣的人?”
“您難道沒看達爾文先生的《貝格爾號航行日記》嗎?”亞瑟的鼻子里噴出煙氣:“世界千奇百怪,這就叫做物種的多樣性。科學家里面怪人不少,只是湊巧我還算正常。”
康羅伊聞言唏噓道:“您這么一提醒,我突然想起以前聽德文郡公爵說過,他的叔叔亨利·卡文迪許貌似也是個怪人。”
關于卡文迪許的故事,亞瑟從前就聽皇家學會的不少人吐槽過。
當卡文迪許依然健在的時候,皇家學會里的不少學者都還是初入學術界的年輕人,他們見到這樣的大學者自然難掩激動的想要向他請教。
但是,當他們興沖沖的上前問候時,卡文迪許卻總會在第一時間跑掉。
一來二去,他們就總結出了一套和卡文迪許打交道的方法。
像是什么,絕對不要和卡文迪許先生對視,否則目光接觸的瞬間他就會跑掉。與他談話的正確方式是站在他附近看著面前的虛空假裝自言自語的樣子,如果他對你說的話感興趣就會回應你。
如果你踩了狗屎運,有幸在卡文迪許家吃飯,那八成會吃到羊腿。因為卡文迪許每天的晚飯都吃羊腿,所以來了客人也只提供羊腿。而且為了減少和仆人的接觸,他每天會留紙條給仆人說晚餐要吃什么,然而紙條上每天寫的都是“一條羊腿”,只是要求開餐的時間可能略有差異。
如果有多個客人上門(這種情況可能幾年才能碰見一次),他可能會將菜單略作調整,把“一條羊腿”增加至“兩條羊腿”。
或許正是因為年輕的時候和卡文迪許打過交道,所以法拉第才會對惠斯通一系列接近于混蛋的行為極為寬容。
不過,惠斯通倒也不算是百分百的復刻了卡文迪許的性格。
眾所周知,卡文迪許出身德文郡公爵家族,他的父親是第二代德文郡公爵的第五個兒子,他的母親是肯特公爵的第四個女兒,因此卡文迪許很年輕的時候就從絕嗣的叔伯長輩那里繼承了大筆遺產,父母離世后,他擁有的財富又更上一層樓。
在卡文迪許去世的時候,他名下的資產總額超過130萬鎊,在整個不列顛都能排的上號。
然而除了羊腿和藏書以外,卡文迪許基本沒有什么花銷,可以說是真正的“四季常服不過八套,食不過五味”,對錢也沒什么概念。
皇家學會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故事便是:有一次經朋友介紹,一個老頭兒來幫助他整理圖書。因為這老頭窮困可憐,朋友知道卡文迪許出手大方,所以就期望卡文迪許事后能給他提供一筆不錯的酬金。誰知工作完后,卡文迪許卻對酬金的事一字未提。朋友知道后,只得提醒卡文迪許,這老頭已經山窮水盡,希望他能幫助一二。
卡文迪許得知老頭的情況后,驚奇地問:“我能幫他什么?”
“給他一點生活費用。”
卡文迪許聞言急忙從口袋里掏出支票,一邊寫一邊問:“2萬鎊夠嗎?”
這下嚇得朋友從椅子上跳起來直呼:“太多了,太多了!”
惠斯通肯定不像卡文迪許這么有錢,更不像他那樣節省。
給卡文迪許一根羊腿,讓他住馬廄也能搞研究。
但顯而易見的是,無論給惠斯通幾根羊腿,他都不能住在屠宰市場旁邊。
而且惠斯通明明沒有卡文迪許那么有錢,可卻偏偏多出了個投資的愛好。
直到惠斯通前陣子搬進倫敦大學,亞瑟才徹底搞清楚這家伙為何一反常態的愿意來到大學就職,而他究竟又是怎么淪落到住在屠宰場邊的實驗室里的。
惠斯通在攝政新月樓的豪宅早在半年前便被他賣掉用于還債,而售賣留聲機積累的財富也沒剩下多少。
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便在于有線電報。
亞瑟還在蘇格蘭場任職的時候,他便利用警務資金讓惠斯通搭設了幾條從蘇格蘭場總部通往轄區主要警署的電報線。
而在惠斯通前往哥廷根開完全歐電磁學大會以后,他又受到了高斯、韋伯等人的鼓舞,認定有線電報肯定是未來的主要通訊手段。
于是在回到倫敦以后,惠斯通便信心滿滿的創辦了倫敦乃至于全歐洲、全世界的第一家電報公司——英格蘭電磁電報公司。
并且,他還一股腦將所有積蓄都給砸了進去,在倫敦的每一間車站旁都建設了電報站,并建立了一個涵蓋倫敦全部區域的龐大電報網絡。
然而,就當這家伙打算躺在床上數錢的時候,他才陡然發現,電報公司的投資回報率貌似沒有他想象的那么好。
對于大部分人來說,花費1先令只為從格林威治向哈克尼傳遞一句話,這簡直是瘋了。
為了能夠提升使用率,惠斯通倒是也想過降低電報價格,但是每英里電報線165英鎊的建設成本擺在那里,再便宜又能便宜到哪里去?
普通民眾對于電報的需求不高,而那些真正需要快速信息傳遞的政府部門也瞧不上這種僅僅覆蓋倫敦市內的電報網絡,所以自然而然的,惠斯通沒過多久就站在了破產的懸崖邊。
為了維持公司的經營,以前一直瞧不上的大學教職便成了惠斯通眼中的香餑餑。
他甚至一度萌生了加入國王學院這樣對亞瑟十分大不敬的想法。
不過好在亞瑟果斷介入、及時制止,才沒有釀成這幕“慘劇”。
而且看在二人多年的交情上,亞瑟還主動提出通過交叉換股的方式,將惠斯通名下的英格蘭電磁電報公司并入帝國出版公司旗下,雖然帝國出版要因此背上一些債務,但是嘛…
為朋友兩肋插刀,那不是應該的嗎?
況且,生意賠錢還是賺錢,那要看誰來經營。
有線電報目前的接受度確實不高,但轉變只需要一個契機。
更何況惠斯通手里還有那么多電報站,并且這些電報站還都處于毗鄰馬車站的黃金地段,因此電報的運營成本完全可以靠賣報紙和雜志賺回來。
至于電報線路的建設成本?
那筆錢惠斯通不是都已經掏完了,又不會產生額外的建設支出,最后只有一些維護支出,因此亞瑟也沒什么好擔心的。
其實惠斯通最初得知亞瑟愿意接盤他的賠本生意后,是想要一股腦出清所有股份的。
但是一來吧,亞瑟覺得不能總逮著一個傻子坑,比起一個人吃獨食,大伙兒一起發財才是他能走到今天的最大原因。
二來他也確實沒有財力吞下惠斯通手頭的所有股份,即便對方愿意給他打五折,那也是實打實的三萬鎊,亞瑟現在上哪里找那么多青年意大利去?
撇去青年意大利,青年英格蘭是迪斯雷利領導的托利黨小團體,青年德意志的學生們和他在哥廷根處的不錯,至于青年俄羅斯?青年俄羅斯能保全自己別去西伯利亞就不錯了,哪兒還有能力送到爵士手里提供活動資金?
亞瑟一邊與康羅伊聊著電報生意和惠斯通先生近來不幸的境遇,一邊又借著電報追憶起了當年在哥廷根與高斯、韋伯在天文臺搭設電報線的往事。
康羅伊聽到那一個個名震歐洲的名字從亞瑟口中接二連三的蹦出來,更是對這位電磁學權威深信不疑。
他思來想去的希望提出莉莉小姐的角色問題,但是又不知該從何處啟齒,思索了半天,他忽然想起了一個恰當的契機:“利文夫人和考珀夫人近來可是常常在奧爾馬克俱樂部提起您的名字,說是俱樂部的鋼琴手沒一個能趕得上您的。您回倫敦以后,還沒有去過俱樂部吧?明天俱樂部有聚會,您難道不打算給二位夫人一個驚喜嗎?”
亞瑟聽到利文夫人的名字,心里咯噔一下:“利文夫人?您說的是真的?”
康羅伊當然知道亞瑟與利文夫人之間的微妙關系,且不論利文夫人一直是外交大臣帕麥斯頓子爵的緋聞對象,單是她是沙俄御前辦公廳第三局局長本肯多夫伯爵妹妹的身份,就足夠讓亞瑟這個“高加索罪犯”喝一壺的了。
康羅伊笑著說道:“雖然您在高加索是出了些事情,但是事情總歸得解決,解鈴還須系鈴人,如果您想要解除誤會,恐怕再也找不出比利文夫人更好的中間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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