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予之外的四國區域很廣闊。
團五郎貍一直以來都很清楚這一點,哪怕進入了常世,它也始終覺得貍貓們應該向外發展。
不管常世還是現世,貍貓們應該重鑄昔日榮光,控制整個四國才對。
團五郎貍曾不止一次向刑部貍提議,擊破封鎖道路的尼入道,然后整合已經擁有“異訪”能力的貍妖們,向外擴張,控制更多領地。
可這個發展提議卻始終沒有被采納。
團五郎貍對此很失望,在它看來——
如今貍貓總大將,早就不是曾經那個令人信服的優秀領袖了。
八百八貍,就只想著在龜縮在伊予的松山,偏安一隅。
那只老貍貓,上了年紀,糊涂軟弱,連骨氣被打沒了。
所以,團五郎貍才會做出現在的決斷來。
與狐族合作,與狐十六郎合作。
在伊予的地界,之前尼入道還存在的時候。貍族與狐族棲息的區域,被這尊山岳般高大的比丘尼荒神所阻斷,兩邊基本沒有進行過什么交流。
而貍族這邊,團五郎貍和它的手下是負責山林巡查,以及監視尼入道動向的。
它是唯一一個,偶爾可能會有機會與狐族那邊有所接觸的貍貓頭目。
等到尼入道被外來者所退治的當天,團五郎貍又秘密得到了狐十六郎那里所傳遞來的信息。
它們有了一個計劃。
由狐十六郎向八百八貍提議聯姻。
八百八貍如今外強中干,暗弱庸碌。
想來有外族威脅在前,老貍貓為了避免與狐族全面開戰,兩族聯姻有很大可能實現。
隨后再由團五郎貍這邊差人,“不經意間”將聯姻消息提前告知福姬。
按照貍貓公主的性格,稍加鼓動便會主動出逃伊予。
團五郎貍就借此可以向八百八貍提議,為了盡快實現兩族的對外同盟,暫時由自己的女兒阿黑暫時頂替福姬。
等到同盟結成,貪圖享樂的八百八貍與勵精圖治的狐十六郎相比,絕對會慢慢失去主導權。
這時候只需將“福姬”推到臺前。
八百八貍長久以來都不關心部族內部的事情,團五郎貍聯合其他貍貓頭目,可以對八百八貍實現進一步的權力架空。
屆時,貍狐兩族的權力中心會轉移到狐十六郎與“福姬”這一對夫妻手上。
而頂替“福姬”的阿黑,又是團五郎貍的女兒…
團五郎貍將借此慢慢變成貍族的實際掌權者。
“福姬”作為貍貓公主,又與狐族聯姻,由她來作為貍族的明面話事人,可以安穩住貍族的高層內部。
貍、狐兩族同盟對外,又可以轉移內部的矛盾。
不管是對抗外族,還是組織貍狐聯軍對外擴張,都是存在可操作性的。
團五郎貍堅信,為了部族能夠更好發展,貍貓們不需要八百八貍那樣軟弱的領袖。
自己應該取而代之!
這個計劃,絕大部分都是由狐十六郎提出的。
那只狐貍確實很聰明。
迄今為止,事情就如計劃那樣推進著。
真正的福姬已經出逃。
福姬還在貍御殿的時候,團五郎貍自然是沒辦法對她下手的。
但現在貍貓公主身處伊予之外。
她不該再回來。
為了部族,這是必要的犧牲。
“找到福姬,殺了她。”
團五郎貍下令,帶著心腹手下們敏捷穿梭過山林。
伊予的事情暫時告一段落。
神谷川帶著手下重返了高天原的領地。
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對著小小老頭額外囑咐:“用身外身再多盯著狐十六郎一些,那只狐貍可能在盤算著什么。伊予那邊,或許還會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
作為可以洞察情緒的人間之主,神谷可以確定,在貍御殿上的談話過程之中,不管是八百八貍還是狐十六郎都沒有說謊話。
不過后半程的談話,狐十六郎的發言明顯變少。
他的情緒波動…說不上來,總之有點奇怪。
比起八百八貍,狐十六郎要明顯難看透一些。
再結合那座由狐族占據,小小老頭無法靠近的城鎮廢墟。
神谷川總感覺,狐十六郎似乎還憋著某種自己尚未知情的計劃。
目前還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也可能單純只是神谷多疑了。
但多盯著一些總是不會有錯的。
神谷可不希望有任何人擾亂他在伊予地區即將到手的利益。
常世,四國地區。
“吼——!”
恐怖的嚎啕聲,從茂密的山林地區中響起。
一只體型足足有數米長,條狀的巨大的妖怪在林中翻騰盤旋。
這怪物說是蟲又太長,說是蛇但卻又長著密密麻麻的手腳。
在它的頭端部位,有著類似于人類的面孔,面目可憎。此時一對眼睛正在頭頂打轉,似乎正在山林里尋找著什么。
這是一種名為“百足”的恐怖妖怪。
在日本的傳統妖怪故事里不算太過冷門。
曾經討伐過平將門,被稱作“東國武藝之祖”的俵藤太,也就是藤原秀鄉,就因擊殺了一只大百足而聞名于平安時代。
轟隆。
山林里的百足翻滾身軀,但似乎并沒有找到要找的目標,擺動起身下密密麻麻的手腳,呼嘯著碾開樹木,朝著山林的深處去了。
在百足離開后,周遭安靜下來。
冷冽的山風呼呼吹動高大的樹木,使得樹影搖晃。
樹林里,一棵不太起眼的矮小落葉樹,也隨著搖晃樹杈。
大概過了二十幾分鐘。
從棵矮小落葉樹的樹干處傳出微不可聞的人聲,是女孩子的聲音:“應該走遠了。”
樹在說話。
小矮樹搖晃兩下,變成少女的模樣。
留著麻呂眉,有一對粉色的眸子,頭頂毛茸茸的獸耳,身后拖著一條大尾巴。
她穿一身黃色浴衣,原本華麗鮮艷,不過現在衣服各處都被勾出口子,灰撲撲的,和漂亮已經搭不上邊。
松山貍貓們的公主,福姬。
“外面怎么到處都是尼入道那種見人就攻擊的怪物…好危險。”
福姬把頂在頭上的一片樹葉取下,緊緊抓在手心,心有余悸。
只差一點,她就要變成大百足的食物了。
福姬是不愿意在這片危險的山林里再多待,飛快逃竄。
和族人們一樣,在山林地形中她的奔跑速度很快。
她現在所跑的方向,不再是逃離伊予的方向,反而是向著伊予靠近。
貍貓公主想回家去了。
外面的世界太危險。
她小時候在人類社會中生活過,進入了常世,則是一直待在貍貓的部族之中。
或許這位公主被保護的太好,在此之前,她都沒有見識過常世本來的面貌。
這里是無序,混亂,且血腥的妖怪世界。
福姬在外面游蕩了幾天,落魄不堪,好在精通于變幻,這些天才得以生存自保。
但屢屢遭受妖怪襲擊,她已經萌生出了退意。
得回家。
相比逃婚,現在更重要的還是把小命保住。
“哈——呼——”
長時間的奔跑與擔驚受怕,令福姬狼狽不已。
不過,作為山林里的妖怪,她在茂密樹林里的方向感很不錯,現在她所在的位置已經離伊予很近。
窸窸窣窣。
“嗯?”
跑動之中的福姬,頭頂一對耳朵微微抖動。
她聽到了有聲音從附近的某處傳來,應該是有什么東西正在朝著自己靠近。
已經是驚弓之鳥的貍貓公主,立刻就地取材,從身邊扯下一片樹葉放在頭頂。
她再一次變成樹木的外形,融入到環境之中。
窸窸窣窣。
聲音更近了。
福姬屏息凝視。
只見從前方的樹林深處,鉆出一道圓滾滾的黑影。
頭頂破草帽,腰間別著一個小酒壺。
一只貍貓。
那只貍貓一邊環顧四周,一邊抽動鼻子,分辨空氣之中的氣息,并且輕聲開口:“福姬大人?您在這里嗎?”
正在偽裝中的福姬松了一口氣。
雖然叫不上對方的名字,但她認得這只雄貍。
是團五郎叔叔的一個手下。
“我在這。”
福姬顯出身形,將頭頂的樹葉取下。
安全了,是族人。
估計是父親派出來找自己的。
雄貍笑盈盈地開了口:“福姬大人,您讓我們好找啊。”
“對不起,我…”
福姬則是有些羞愧,任性出逃,好像確實讓這些嘍啰貍貓們挺難辦的。
父親現在脾氣非常差,估計會把火氣撒在它們頭上。
但福姬的話音還未落下,對面那只雄貍的身影忽然猛地一晃。
它胯下的“明月之光”甩出,一瞬間脹大,如同兩顆重錘朝著福姬直襲而來。
兩團巨大的“明月之光”砸中福姬,但打擊感不對,輕飄飄的。
福姬的身影則在受擊的一瞬間就化作一道白煙,煙霧之中,有一片翠綠的樹葉緩緩飄落。
“嘿嘿。福姬大人,再往前跑可就是伊予了,你父親要你嫁給狐貍,你可不能回去啊。”
雄貍咧嘴笑起來,同時一對“明月之光”再次變化成錘,朝著福姬砸去。
福姬一頭霧水,只能盡可能躲避。
又躲開一次攻擊,福姬抓住機會將一片樹葉拍到頭頂,化作一只小巧的麻雀,拍打翅膀騰空而起。
那雄貍的“明月之光”則是變作一道大網,鋪天蓋地卷過來。
好在福姬動作敏捷,才堪堪躲過。
她不理解現在到底是怎么了。
為什么會遭受到自己人的攻擊?
家里難道出事了?
她從上空飛掠而過,地上的雄貍則是高聲叫喊起來:“福姬在這,她想回去伊予!”
山林之中,傳出更加密集的聲響來。
有更多的貍貓朝著這邊匯聚。
而福姬在上空的視角能明顯看到,一道如同黑熊的身影,撞開樹木,奔襲而至。
黑色的大貍。
團五郎叔叔。
空中的福姬與團五郎貍對上視線,卻在對方的眼里看見了此前從未見到的兇戾與刻狠神采。
與外面那些兇殘的妖怪比起來也不遑多讓。
團五郎貍,要殺了我?
“好疼…嘶…”
福姬跌跌撞撞于山林之中跑動。
她已經維持不了變幻的姿態了。
她的右腿以及肩膀被團五郎貍射來的箭矢刺中,現在還在涓涓淌血,血液染紅了浴衣的裙擺。
非常疼。
可福姬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忍痛繼續奔跑。
團五郎它們還在追她。
她甚至能隱約聽見后面的叫罵聲——
“廢物,連養在御貍殿里的雌貍都抓不住!”
“老大,她已經跑不遠了。”
到底為什么?
明明是自己的族人,為什么會像外面那些妖怪一樣想要自己的命?
負傷使得福姬的大腦混沌,她感覺身上好冷。
隨后,身體感受到輕微的阻塞感,就穿過一道水墻薄膜。
這是穿過常世之中分隔地區的“空氣墻”的感覺。
福姬知道,自己現在已經回到伊予來了。
可是距離松山還有很長一段距離。
“跑不動了…我…”
福姬艱難分辨方向,又跑出一段距離。
不知道是失血出現了幻覺還是怎么的,她看到了前方有一座此前從未見過的奇怪建筑輪廓。
那建筑不大。
由格外規則的灰白石構成底面,形成一個平臺。
平臺之上是金屬支架與棚頂。
微弱但穩定的白光,將那一片建筑照亮,在入夜的山林之中顯得格外明顯。
在伊予…有這樣子的東西嗎?
已經是強弩之末的福姬,奮力朝著那片奇怪建筑靠近。
她的腳下一軟,被某種東西所絆倒。
“嗚…疼…”
福姬朝著身下看去。
絆倒她的,是一條古怪的金屬框架。
有兩條金屬長條,鋪在地上,平行著一直延伸到山林遠處。
摔在地上之后,強烈的疼痛感,以及身體脫力的那種沉重感,使得福姬無法再次起身。
而團五郎貍他們,已經要追過來了。
“嗚…”
可憐的貍貓公主伏在地上,萬念俱灰,為自己即將不明不白于族人手上香消玉殞的悲慘命運,而抽泣起來。
也就是這個時候,福姬忽然聽到身后有聲音傳來。
丁零當啷,嘩啦啦得嘈雜。
像是沉重金屬彼此碰撞摩挲所發出的聲響。
隨后,一道渾厚且低沉的男性聲音響起。
那聲音聽起來有些嫌棄,有些不耐煩:
“喂,別擋著鐵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