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穢而枯萎的巨大桃樹轟然倒塌。
那扭曲而硬質的樹干收縮起來,變得柔軟,顯露出人形。
大仙桃神開始顯露出夢境里的女性姿態來,不過沒有夢中那么圣潔高貴,祂的身體依舊被黃泉的力量影響,依舊帶著污穢。
由于八咫鳥剛才的攻擊,那柄長柄鐮刀的刀刃正沒入桃仙的背脊,尖刃又從祂的胸口穿刺而出。樹漿狀的渾濁血液,順著刃面朝下滴淌。
大仙桃神的眼神不再狂亂,略微恢復了一點清明的色彩。
祂身上最后一次有夢幻的力量彌漫出來。
不過這種力量所作用的對象,卻并不是八咫鳥與神谷川一眾。
那種迷離的能力正在沖刷桃仙自己的身體。祂身上繚繞扭動的黑色蛆蟲,在這一瞬間掙扎地更加厲害,但很快紛紛墜落,變作一朵朵腐爛的桃花,盛開,又很快凋零。
大仙桃神如同回光返照一般所做出的事情,當然不足以拔除祂身上的黃泉氣息。
而作為黃泉氣息所具象化出來的黑色蛆蟲,其實很快又會在祂的身體里出現。
但是這樣子做,最起碼能體面一些吧。
要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被伊邪那岐剛創造出來的時候,大仙桃神也不過就是一個有些愛臭美的小丫頭而已。
祂不想以丑陋的黃泉神樣貌離開。
“桃仙大人?”
八咫鳥將手里的鐮刀松開,抬手將大仙桃神扶住。
她有種感覺,現在的桃仙似乎又變回了曾經那個可敬的領袖,變回了那個可靠的大姐姐。
雖然這種轉變的時間可能維持不了太久。
八咫鳥能夠敏銳感受到,大仙桃神那因污染腐朽而千瘡百孔的疲憊靈魂,馬上就要撐不下去了。
“八咫鳥,真是抱歉啊…我好像做了一場很荒唐的夢。”
“桃仙大人…”
“呵…呵…”大仙桃神努力使自己的語調如同昔日那般輕快,“你來給我安寧嗎,八咫鳥?這樣就很好,你做得很好…我們以前…約好了的。”
八咫鳥嘴唇輕輕翕動,但又說不出話來。
而她的眉眼低垂下來,眼神也終于變得悲戚。
在戰斗之際,八咫鳥還可以壓制住自己的情緒,做出最理性的判斷與行為。
但現在…
現在,不爭的事實就擺在眼前——
她親手殺死了自己曾經愛戴的神明。
可八咫鳥知道自己該面對這一切,這種事情就應該由她自己來做,不應假借神谷川等人之手。
畢竟她曾與大仙桃神約定過。
“八咫鳥,你很努力了啊…你還真是長大了。”桃仙又望了八咫鳥一眼,眼神哀傷,但好像又帶著一點欣慰,隨后祂又將目光轉向不遠處的神谷川:
“你…身上有高天原的氣息,我感覺到了。真懷念…真懷念…”
大仙桃神囔囔著抽離回目光,這一次卻是不再看神谷與八咫鳥之中的任何一個了。
祂的眼神慢慢失焦,看向烏云密布的高空,又或者說是想看見比天穹更高的未知處。
終于,祂的身體輪廓慢慢消解,也變作一朵朵腐爛的桃花,落向荒原地面,化作夢幻迷離的力量,哀傷地涌向四周。
彌留之際,桃仙抬手,似乎是想要抓住某些只有祂能看見的,不切實際的存在:
“伊邪那岐大人…伊邪那岐大人,您還是沒有回來過…您已經沒事了嗎?您已經不需要我的幫助了嗎?我…保護大家了嗎?伊邪那岐大人啊…”
隨著桃仙的消解,阿坡岐原上亙古不變的幻夢,終于逐步消弭。
“噗呼!”
食夢貘高亢的鳴叫聲于寂寥的荒原之上響起。
大仙桃神已經不在,小貘完全控制了殘余的“深層夢境”。
那些金黃色的夢境基石,全都被小貘的夢境虹光所包裹牽引,緩緩流向它自身。
這副光景足以表明,食夢貘大概要從桃仙那里繼承走某些東西了。
而大仙桃神并未析出神骸骨。
祂是一尊沒有神骨的神明。
至于,桃仙遺留于戰場的東西——
首先是數以萬計的魂晶,在祂消散的瞬間便被神谷川收取。
還有就是一顆A級的心頭血。
以及一柄紫葡萄色澤的木質黑色發梳。
這柄木發梳斷了些許梳齒,雖然是木頭的材質,但質感帶著如同黑玉的光滑和瑩潤,能感受到上面存在明顯的神明氣息。
[伊邪那岐的發梳(傳說素材):伊邪那岐的發飾。曾被伊邪那岐用于在黃泉比良坂上阻攔黃泉陰神之一的泉津丑女,后續又被轉贈與大仙桃神。木梳被大仙桃神認真細致保管,以至于現在依舊帶有伊邪那岐的氣息。]
神谷川俯身將那柄黑色的木梳收起。
這東西應該就是他要找的“人主素材”了。
而在大仙桃神消亡后,荒原之上再度響起嘹亮的烏鴉啼叫聲。
烏天狗與伏兌雷公同時現身。
天狗懸在空中,背上的漆黑羽翼無聲扇動。猩紅的血液與渾濁的膿血沾滿了他的山伏衣裝,自身與敵人的血液也同樣與他的斧鉞上交融,蜿蜒流淌落下。
雖說負傷,但烏天狗神紋面具下的眼眸卻依舊閃亮如炬,居高臨下不卑不亢直視著敵人。
至于伏兌雷公,它的情況也不比天狗好太多。背上除了瑪麗砍出來的那道明顯刀傷外,還新增了不少猙獰傷口。
能夠猜想到,剛才在“一騎打”空間里發生的單挑戰斗有多激烈。
“了結它!”
戰場之上,雷鳴怒響。
璀璨的童子切與森冷的鬼切呼號著撕開夜色。
神谷川一馬當先,帶領著式神們發起了最后的沖鋒。
戰斗打到現在,雙方都已疲倦。
但是由于土震雷公與大仙桃神退場,最后的伏兌雷公不可能是神谷集團的對手。
神谷一方是具備穩勝單個A級神明的實力的。
勝負已定。
輪回的千年慶典夢境中。
由于神谷川等人在深層夢境里進行的戰斗,這片“表層夢境”動蕩不安。
但是,相當一部分沉浸在夢境里的人草,卻并未察覺到異常。
他們依舊在歡慶盛典,像此前無數次一般,重復經歷著筑紫城曾經的“最美好一天”。
阿坡岐川上的某段,遠離慶祝人群的河段。
橡二帶著一群人草孩童,用石子砸沉了八咫鳥的河燈小船。
隨后,這些頑劣的孩子又將石子投擲的對象,轉變為了小小的八咫鳥。
“就是你害死了大家!”
“滾回黃泉去吧!你這個壞東西!”
又一顆石子砸出,看著八咫鳥收攏翅膀蜷縮起來的樣子,橡二感覺到了一絲暢快。
是了,是了。
就是這樣,憑什么桃仙大人要那么在意這個討人厭的八咫鳥呢?
要給她點顏色瞧瞧。
橡二再度彎腰,去撿拾河岸邊上的石子。
也就是在這時候,他聽見了轟隆的巨響。
那巨大又悲戚的響動,像是從地底傳出來的,又像是從天空之中落下的,完全分不清源頭。
而伴隨著這劇烈的聲響,整個阿坡岐原都開始搖晃起來。
橡二也不知道現在到底發生了什么。
他看向身邊的其他孩子,有些孩子和他一樣,明顯出現了迷茫與慌亂。但有些孩子卻神色如常,在如此恐怖的空間震動之中,依舊神情激動地叫著,罵著,朝八咫鳥不斷扔出石子。
橡二停了手上的動作,他的腦袋突然變得脹痛欲裂,一些不知道從何而來的記憶在腦海里亂涌。
我應該討厭八咫鳥嗎?
我應該這樣對待八咫鳥嗎?
我又…這樣做了到底多少次了?
無端的諸多問題,在橡二的腦海里面翻涌。
但他卻還給不了自己答案。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
恐懼,慌亂,無助。
被如此的負面情緒所包裹,橡二勉強又抬起頭來。
可眼前的一切開始變得無法理解。
他看見,原本安寧,富有生機的阿坡岐河原變得荒涼死寂,連同阿坡岐川也變得猙獰,暗流涌動,以至于河面上的彩燈光帶完全黯淡不清。
下一秒,橡二聽見了極其悲戚,極其苦痛的哀嚎與哭喊聲在自己的腦海里面回響起來。
“好痛苦…”
“救救我!”
不,不!
別吵,別哭了!
橡二想要大喊,想要歇斯底里的咆哮,以直止腦內的幻聽。
但卻無論如何都辦不到。
他的喉嚨,他的口腔,已經被某種聲音所占據了。
也就是這時候橡二才意識到,那些哭喊,那些哀嚎,并非腦內的幻覺,而是結結實實從他自己的口中吐露的。
“好痛苦…”
“救救我!”
橡二抽搐著蜷縮起身體,他看見了自己的身軀正在腐爛,正在散發惡臭,惡心的黑色蛆蟲正在自己的血肉之中蠕動。
他又一次回想起來了,想起了一切。
想起千年慶典之后五年內所發生的事情。
想起這場沒有盡頭的輪回美夢。
自己到底被這場夢困了多久了呢?
只可惜,橡二思考不了這么多的問題。
好痛,真的好痛。
他依舊在哭號,依舊在求救,不管是再度沉淪回美夢里,還是迎來真正的結束,怎樣都好。
而橡二的求助,得到了回應。
他聽見了縹緲的歌聲,從凄涼荒原的某處響起。
那歌聲如同原野上的一聲嘆息,低沉而悠遠,穿透無數彷徨的靈魂,只帶來了既絕望又安寧的共鳴。
那是一曲挽歌,一首安魂曲,緩緩流淌,每一個音符都像是破碎的淚滴,滴落在魂靈交織的河川上面,激起一圈圈漣漪。
橡二身上的痛楚被撫平,那種無助與恐懼,也在歌聲的牽引之下得以平靜,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特的安寧感。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曾經聽過這歌聲。
在父親犧牲的那一天。
這是八咫鳥送別亡靈的歌聲。
“八咫鳥…八咫鳥…在為我們踐行嗎?”
橡二的視線掃視過寂寥的河灘,而那道小小的,穿著黑色斗篷的雛鳥身影,此時已經消散無蹤。
橡二再一次想要哭泣。
但不是聲嘶力竭的嚎啕,淚水就只是平靜地從他的眼眶之中涌出來而已。
他感覺到,自己的意識正在從污穢腐朽的身體里面抽離,輕飄飄上升。
“對不起,對不起…八咫鳥。”
趁著意識最后還能控制身體,橡二噗通跪倒在河岸邊上。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父親離世的那一天,他就該將這句話說出口了。
隨后,橡二終于感受不到自己身體的重量,只有解脫的釋然感。
他聽見了挽歌之中,夾雜有羽翼迎風震響的聲音,并且看見了一盞幽暗的提燈在眼前搖曳。
他的靈魂飄飄蕩蕩,好像漂流于柔和的水波之中。
周圍明暗的燈光閃動,那些同樣被安撫下來的魂靈,正與他一起,漂流向前方。
而幽暗提燈所指引的前方,是一片此前從未見過的,絢麗的紅色花海…
“這一次應該就是最后了吧?”
阿坡岐原上。
今晚的那輪滿月,擺脫了黑壓壓的云層,月色似乎皎潔了不少。
而此時,神谷川一眾已經脫離了夢境。
最后的伏兌雷公自然也被他們擊敗,成為了戰利品,以及犬神挑挑揀揀的口糧。
現實之中的阿坡岐原荒涼死寂,筑紫城的殘破城郭廢墟,如同墳冢一般立在一片幽暗之中。
而再向后看。
之前通往阿坡岐原的“桃林”并不存在,能看見比良坂的方向,橫貫于天地之間的千引石石墻。
這里就是清醒而殘忍的現實了。
戰斗結束以后,隨行的式神怪談大多散去,還留在這里的只有八咫鳥和香月熏。
八咫鳥此刻正隱沒在天穹高處,但能看見那盞提燈的幽光從高空落下,昏昏搖曳的幽藍色光芒,與潔白的月色交相輝映。
能聽見她空靈且縹緲的歌聲。
身為接引死亡的使者,八咫鳥引渡了荒原上那些剛剛脫離夢境的亡魂。
彷徨無助的魂靈,在她的歌聲之中被賦予最后的安寧,變化為一盞盞虛幻的河燈,出現于阿坡岐川之上。
數千枚點流光,星星點點,被河川的流水推動向前,時明時暗,如同在這片荒原之上又編織起了另一場幻夢。
而在河川的更遠處,巨大的骸骨荒骷髏正屹立著。
那身赤紅的破敗戰甲之下,是一片搖擺的殷紅色。
彼岸花的花球在地上盛放,細瘦的花蕊顫動,纖細的花瓣四處飄蕩,于那一盞盞“河燈”投射出來的明暗光線之中飄動。
身著現代現制服的閻魔少女,正端坐與荒骷髏的赤紅肩甲之上。
香月熏只是坐著,靜靜看向河川之上流淌的魂靈,那雙被黑絲連褲襪所包裹的勻稱雙腿交疊,握著折扇的手自然下垂,任由高處夜風吹動她的發梢和裙擺,一言不發。
香月正與八咫鳥聯手,將此處的人草魂靈送往三途川。
像之前約定好的那樣。